詩人伊蕾 尹春華攝影
伊蕾生命的休止符定格在了67歲。如此，“7·13”“星期五”與遙遠的冰島互為支撐，疊加成了一種詩意蒼茫的黑色隱喻。我從最初的恍惚中悟出，我們誰都不知道自己在何時何地，以怎樣的方式告別這個世界，但誰都最在乎生命的長度。而這長度無論十位數(shù)抑或百位數(shù)，之于宇宙時間也只是瞬間，所以伊蕾才寫出了如下詩句：“生命這樣短啊/短得像一柄劍/與其茍活，不如勇敢的寒光一閃”。就這樣，伊蕾的七本詩集以詩歌遺產(chǎn)的樣態(tài)，重新進入我們的視野。她的詩學內(nèi)核，我歸納為兩點：“掙脫”與“流浪”。伊蕾活出了一個詩人最本真的生命存在感。她在動蕩的年代里當過下鄉(xiāng)知青，后來選調(diào)工廠，進科室，當編輯，歷盡波折，倦鳥歸巢，回到家鄉(xiāng)居無定所，沒有幾年即遠赴俄羅斯；回國后基本上在京津之間游走，可以說，一生都在漂泊。其間，伊蕾一共有過三個名字，依次是：孫桂珍、孫桂貞和伊蕾。不同的名字，表征了三段生命樂章。
“孫桂珍”這個名字是父母給起的，質(zhì)樸而尋常。1976年3月，我剛進《天津文藝》（《天津文學》前身）詩歌組，部隊詩友王新弟給我介紹的第一位作者，就是這位還在河北武安的天津老鄉(xiāng)。那時她還叫孫桂珍。她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用時下說法，屬于“底層”生態(tài)。然而，她本人卻是個“異數(shù)”。她說過自己沒有經(jīng)歷過童年，“我好像天生就老了”。但她一直如少女般單純，直到26歲，她還不明白女人為什么結(jié)了婚會有孩子。我去過她家?guī)状?，感受不到任何的詩書氣息。她說，自己與文學結(jié)緣是受叔叔的影響。在孫家，她與叔叔最有共同語言。叔叔讀書多，使她很早就接觸了蘇聯(lián)的詩歌和小說。她8歲時寫出了第一首詩，題目是《大煉鋼鐵》，叔叔夸贊有加，他鄭重地告訴周圍人，“她不是個孩子，你們不要把她當孩子?！蔽以谒乙娺^她叔叔——聊天時習慣于當主角，那時侄女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但在他眼里還只是初出茅廬；也可以理解，怎么說他應該算是“伯樂”。孫桂珍在一旁微笑不語。事后她評價叔叔，好為人師，也挺可愛。
寫詩不久，她把“孫桂珍”改為“孫桂貞”，一字之別，顯示了某種不甘平庸的個性覺醒。我想起了艾略特，這位美國詩人被記者問到曾受過哪些詩人的影響時，這樣回答：“我年輕的時候，對任何一個活著的詩人都沒有特別的興趣?！睂O桂貞與此有相同之處。當我剛剛知道郭小川、聞捷等中國當代詩人，她卻早已熟讀了一批外國經(jīng)典詩人的作品。她很少提到詩壇的前輩或同輩，卻毫不掩飾對海涅、普希金、惠特曼、普拉斯的喜愛。她自言，“普希金好像是我的親戚，上小學時我就讀《普希金詩選》”，后來“尤其喜歡惠特曼，他的自由影響了我”。她收藏過《草葉集》的多個譯本，并能大段背誦，甚至寫過一首《和惠特曼在一起》的詩，這在那個時代的詩歌圈極為罕見。
最狂野、最恣肆、最悲壯的是“伊蕾”，這個名字剛出現(xiàn)的時候可以說默默無聞。我查了一下，1983年4月2日，她在來信中談及我正在寫的一篇詩評，特意囑咐：“望你能提一下我以筆名伊蕾發(fā)的那幾組詩，以后我可能會更多地用這個筆名了。”最初我不以為然，名字只不過是個名字，關鍵還是要看作品，而且“孫桂貞”那時已經(jīng)在京津冀詩界成了“招牌”，沒有必要更名易幟。但是她相當自信且執(zhí)拗。三年后，我終于意識到，她換的不是招牌，而是魂魄；如同形式不僅僅是形式，這個名字注定會在中國詩壇攪起小小風暴。果然，當石破天驚的《獨身女人的臥室》等詩歌紛紛問世，這個名字的影響力便迅速超出了詩歌界。伊蕾的寫作巔峰期出現(xiàn)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大約只有三四年。1990年代初期，伊蕾為了擁有伍爾夫所說的“一間自己的房間”，只身獨闖俄羅斯商海，歷盡千辛萬苦，帶回了一批俄羅斯畫家的藏品，同時享受著畫油畫帶來的快樂時光。于是，伊蕾不僅是詩人，還成了美術(shù)收藏家和畫家。
作為老朋友，我曾調(diào)侃：詩壇少了一位一流詩人，而多了一個三流畫家，伊蕾一度“耿耿于懷”。其實我很清楚，對于如此“另類”精靈，切不可用常人常理衡量之。伊蕾的巔峰期可遇不可求，此后的她，多寫還是少寫，寫或者不寫，沒有那么重要了。“伊蕾現(xiàn)象”是不可復制的，不僅他人無法模仿，她自己也很難重復，如同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伊蕾以詩人的方式在這個世界活過，哭過，愛過，寫過，就可以了。
伊蕾離世已有多日，悲痛之后，我們還是要回到詩，回到文學，回到伊蕾的寫作遺產(chǎn)。這時候，我們會生出一種陌生感。我這幾天重讀她的部分詩作，讀出了許多感慨。當人們談論新時期詩歌史，伊蕾的名字無疑是繞不開的話題——由于其詩學的開創(chuàng)性或拓荒性已被公認，中國新詩編年史，缺少《獨身女人的臥室》《流浪的恒星》，肯定不能說是完整的。由此我在想，怎樣衡量經(jīng)典作品？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作品有個重要指標，就是經(jīng)得起重讀。當然，伊蕾詩作是否具有重讀價值，或者說，是否具備了某些經(jīng)典元素，還有待于未來歲月的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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