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生事業(yè)與書親
在外人看來,天一閣的大門向來是“封閉”的。然而,光緒三十四年三月十八日(1908年4月18日),這扇大門向遠道而來的繆荃孫先生徐徐敞開了。
這一時間節(jié)點,正處于繆荃孫創(chuàng)辦江南圖書館(今南京圖書館)之后、京師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之前。繆荃孫登上向往已久的天一閣藏書樓,實現(xiàn)了無數(shù)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愿望。
繆荃孫(1844年-1919年),字炎之,號筱珊,晚年又號藝風(fēng),江蘇江陰申港鎮(zhèn)人,近代著名學(xué)者、藏書家、文獻學(xué)家,是我國傳統(tǒng)藏書樓邁向近代公共圖書館過程中的關(guān)鍵人物,被譽為“中國近代圖書館之父”。
這次登閣的機會來之不易。據(jù)繆荃孫撰寫的《天一閣始末記》記載,在登閣的前一年,碰巧其內(nèi)兄夏閏枝任寧波知府,內(nèi)兄即妻子的兄長。于是,繆荃孫就向他提出登天一閣觀書的想法。這位夏知府接受妹夫的請求,到寧波的當(dāng)年就與范氏后裔商量登閣的日子。雖是知府老爺親自出面預(yù)約,但等候通知的時間依然出奇長。這很好理解,因為按照慣例,天一閣鑰匙由范氏分房掌管,所以必須他們一致同意方可開門登閣。幸好,在第二年的春天,總算傳來了一個好消息,范氏給了這位知府一個面子,允許他陪同繆荃孫聯(lián)袂登閣。
接到消息后,繆荃孫喜出望外。1908年4月10日,他由第三個兒子繆僧保侍行,從南京乘江永輪船出發(fā),11日到達上海。在處理完一些事務(wù)后,繆荃孫于14日從上海搭江天號輪船,15日早上抵達被他稱為“東南雄郡”的寧波。在夏閏枝的安排下,繆荃孫在甬期間入住的是寧波府署偏東位置的官舍。
因為心中有天一閣的吸引,繆荃孫踏上四明這塊土地時,自然不會感到陌生。他視天一閣藏書如珍寶,光緒三十年(1904年)就購藏有半部《峰真隱漫錄》,并請人補錄所缺前四卷。該書是《四庫全書》底本,即當(dāng)年范氏后人響應(yīng)乾隆帝征書號召所進呈的書籍。后來,那批進呈書未有歸還入閣,是謂天一閣歷史上的一劫??娷鯇O之所以不會覺得寧波生疏,還有另外一個因素,這就有必要談一談繆荃孫的六世祖繆燧。清康熙年間,繆燧曾在寧波府定海縣做過22年知縣,后期還兼任鎮(zhèn)海、慈溪、鄞縣知縣。他清正廉潔,為民減免稅賦,深受人們愛戴。他曾組織定海百姓建設(shè)一批海塘,而被尊稱為“筑塘老爺”。
在登天一閣前的日子里,繆荃孫陸續(xù)會見了陸廷黻、童玉庭、盛炳緯、慈溪縣知縣吳喜孫等舊知、文友、書商,談?wù)摪姹臼詹匦牡茫@贈友人刻印的書籍,游覽城內(nèi)月湖風(fēng)光,還前往汲綆齋訪書,日子過得非常充實。
轉(zhuǎn)眼就到了4月18日,那天正好是晴天,繆荃孫與夏閏枝按期前往天一閣。天一閣前的假山園林錯落有致,讓他眼前一亮,頓生逸趣之感。進入書樓核心位置,繆荃孫記錄下天一閣當(dāng)時的面貌。先說說硬件部分,“閣甚庳隘,然樸素堅固,明制宛然”、“櫥用散木,兩面開門,界而為五”。天一閣之所以能夠保持堅固的建筑,這得益于清代多次修繕。登閣之際,范氏方面派出范渭生、范秋圃二位庠生“衣冠迎太守,茶畢登閣,約不攜星火”。可見,范氏招待賓客有禮數(shù),對于祖?zhèn)鞯姆阑鹨?guī)定如“煙酒切忌登樓”,仍然能夠較好地執(zhí)行。即使達官貴人登閣,也不能不遵守。
在天一閣閱覽圖書的一般步驟是這樣的,“每櫥門標(biāo)每類,例須范氏子孫檢閱。余攜現(xiàn)存書目細閱,應(yīng)抽閱者附之范氏子”。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藏書之家范氏選派的兩位代表文化水平不高,甚至無法完成最基本的提書工作。繆荃孫就記下了讓人尷尬的這一刻,“范氏子見書而不能檢,余告之,乃抽出,再檢再閱;范氏子挽余自抽,蓋目不知書者。余笑曰:肯破例耶?相與一笑”。
繆荃孫對久負盛名的天一閣藏書期望很高,但是開櫥所見,“書帙亂疊,水濕破爛,零篇散帙,鼠嚙蟲穿”。此時,閣藏書籍經(jīng)過多次偷盜,散失嚴(yán)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故而,在繆荃孫的筆下交織著欣喜和失望之情,“列櫥分類,每類止數(shù)十本,然皆嘉靖前書??瘫緹o方體字,抄本藍格綿紙,令人不忍釋手”,他甚至發(fā)出了“所見殊不逮所聞”的感慨。
歷代名人登閣之后大多會談及天一閣藏書的保管,如江蘇同鄉(xiāng)阮元曾寫到藏書干燥無蠹蝕,100年后的繆荃孫眼中卻是迥然不同的情形。可見,在這期間,天一閣書籍遭到了比較嚴(yán)重的損壞。那位夏知府目睹天一閣的衰落,當(dāng)時對繆荃孫說:“再閱百年,遺書盡入蟲腹,天一閣其泯滅乎”。幸運的是,歷史證明夏閏枝對天一閣命運的預(yù)測并不準(zhǔn)確。
在略顯昏暗的天一閣藏書樓內(nèi),繆荃孫到底看了哪些書?根據(jù)他的《藝風(fēng)老人日記》記載,主要翻閱了《越絕書》、《洛陽伽藍記》、《寒山子集》、《太真外傳》、《開元天寶遺事》、《頤堂詞》、《菊坡叢話》、《兩廣平蠻錄》。
繆荃孫自己的藏書樓名藝風(fēng)堂,聚書達十余萬卷之多。古代藏書家除了購買之外,抄書也是藏書來源的一部分。柳詒徵在《繆荃孫傳》一文中,評價他對待“館閣故家孤本佚文,海內(nèi)不經(jīng)見者,必鉤取迻抄始快”。夏閏枝和繆荃孫離開天一閣時,希望范氏能代為抄寫《宋刑統(tǒng)》、正德《江陰志》兩部書。后來,夏閏枝調(diào)往湖州任知府,兩部書只抄得《宋刑統(tǒng)》。這是繆荃孫登天一閣最直接的物質(zhì)收獲。
登天一閣之后,繆荃孫還興致勃勃地游歷了天童寺、阿育王寺等佛教圣地,這期間還拜訪了著名詩僧釋敬安,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兩座古寺保存的唐代和宋元碑刻,給繆荃孫留下了深刻印象。4月23日,繆荃孫搭船離開寧波,翌日到達上海,結(jié)束了天一閣之行。在寧波期間,他在書坊購買了元明翻宋刻本《元包》、元刻本《禮注會》、閩刻本《禮記》、明版《姚文長集》等多部書籍。倫明的《辛亥以來藏書紀(jì)事詩》稱繆荃孫“畢生事業(yè)與書親”,在訪天一閣的行程中,就鮮明地體現(xiàn)了他的這一畢生愛好。
《天一閣始末記》撰寫于1916年,是關(guān)于繆荃孫登閣的“三親”(親歷、親見、親聞)史料,見證了清末民初天一閣的藏書情況,其中關(guān)于書樓早期歷史、長久傳承原因、歷代書厄、編目經(jīng)過等內(nèi)容,沿襲了全祖望、阮元等人的觀點。
書樓危難見真情
1914年,天一閣藏書大量失竊。面對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閣”外人繆荃孫主動向困境中的天一閣伸出援手,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在這期間的一大手筆,就是追隨黃宗羲、阮元、劉喜海等人腳步,為特殊時期的藏書樓編寫了一部《天一閣失竊書目》。
天一閣歷史上出現(xiàn)過兩個姓薛的人物,一是薛福成,為維修天一閣、編寫書目做出過貢獻,當(dāng)為后人銘記;一是令人切齒的薛繼渭,他潛入天一閣,盜走大批珍貴書籍,制造了天一閣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書厄”。
薛繼渭等人得手后,將竊來的大批書籍運往上海,賣給六藝書局、來青閣書肆、食舊廛書肆。消息傳出,引來人們爭相搶購。當(dāng)時,繆荃孫正好寓居上海,他在友人張石銘處看到購入的《書經(jīng)注疏》、《歐陽集》,以及明刻本、明抄本和登科錄等六七百冊書籍后,就到收購有天一閣圖書的書店看個究竟,順便進一步打聽情況,卻遇到了阻力。動蕩之際,萬卷藏書或毀于兵火,或子孫偷盜、販賣散出,這些早已不是什么新聞。繆荃孫起初也產(chǎn)生過范氏子孫居然肯賣天一閣書籍的疑惑,但是這個想法很快打住了。加之,繆荃孫在書店遭到冷遇,更覺此事蹊蹺,于是促使他特地寫信給范氏。
奇怪的是,范氏在接到繆荃孫來信前,竟然還不知道閣書已經(jīng)遭竊。竊賊在天一閣樓上待了10天左右,大批書籍運出,卻沒有引起住在閣旁族人的察覺,真是一大奇事。繆荃孫的來信,才引起他們的警覺。于是,就有了后來范氏族人在上海《申報》、《新聞報》連續(xù)刊登廣告、控告竊賊和書店等諸多事情。
可見,繆荃孫給這些竊賊、書商制造了一個大“麻煩”。
根據(jù)日記的確切記載,繆荃孫為天一閣散出之書做過不少努力。如1914年6月5日,他與張讓三、范氏族人代表范玉森、范兆淵商議贖買天一閣竊書的辦法;6月12日,他利用正在為盛宣懷編寫書目的機會,勸其購買天一閣散出之書;6月15日,他收到張讓三來信,得知天一閣藏書失竊之事不能挽回的消息。以上這些活動要早于范氏族人在上?!渡陥蟆泛汀缎侣剤蟆房菑V告。
繆荃孫不但率先向范氏通報閣書可能遭竊的消息,還毅然擔(dān)負起為天一閣編目的任務(wù)。繆荃孫在《天一閣失竊書目》序言中稱:“茲將調(diào)查此次天一閣所失各書,存其目錄于左,以備參考,亦藏書家之一掌故也”。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繆荃孫自稱“調(diào)查”天一閣失竊圖書,不知是指實地到閣調(diào)查,還是間接調(diào)查?目前尚難以確定,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首先,在《藝風(fēng)老人日記》中并無繆荃孫實地到閣調(diào)查天一閣藏書,或者登閣編目的明確記載;其次,當(dāng)時繆荃孫的主要工作是參加并主持《清史稿》的編纂,承擔(dān)社會上一些藏書目錄的編寫,工作十分繁雜;此外,他已是年逾七旬的老人,年老體衰,需要經(jīng)常服藥,不具備遠行的條件。
繆荃孫因早前登閣,以及率先來信通報,獲得范氏族人的信任,在自身無法到閣的情況下,繆荃孫完全可能讓范氏整理閣內(nèi)殘書等基礎(chǔ)性工作。這有兩個好處,其一有利于編寫失竊書目,其二與失書前的書目進行比較,可以作為范氏與竊賊、書商等對簿公堂時的證據(jù)。事實上,1928年,林集虛在《目睹天一閣書錄緣起》中就提到過,民國年間“閣中之書被竊,當(dāng)時范氏后人將見存書目用紅圈標(biāo)識”。也就是說,繆荃孫極有可能是提出這一建議的人,退一步說,他拿到這部用紅圈標(biāo)記過的《天一閣見存書目》,也是極有可能的。此外,寓居上海的繆荃孫有豐富的人際網(wǎng)絡(luò),具備編寫失竊書目的優(yōu)勢,比如其與張石銘、食舊廛書肆股東羅振常關(guān)系很好,這可以為他查閱、調(diào)查閣書提供很大便利。根據(jù)繆荃孫的日記,早在1914年4月13日,羅振玉、范偉君、食舊廛書肆另一股東金誦清就向繆荃孫提供過9批天一閣書單。
按照《天一閣失竊書目》的編制和內(nèi)容,可以看出繆荃孫當(dāng)年編目是以薛福成的《天一閣見存書目》為底本,遇到書籍尚存的,則一一涂去。整理之后,再清抄出一部《天一閣失竊書目》。這部書目對人們了解民國時期圖書的失竊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根據(jù)這部目錄,天一閣失竊書達到1700余種。需要說明的是,有些書籍仍在閣內(nèi),但是上了失竊名單??娷鯇O這樣赫赫有名的大學(xué)者怎會犯下如此的低級錯誤呢?這就又回到筆者剛才的推測上來了。因為繆荃孫很可能沒有登閣編目,而是委托他人如范氏族人上樓整理殘書,但是,這些人文化水準(zhǔn)不高,缺乏編目的素養(yǎng),這在繆荃孫光緒末年登閣時已經(jīng)顯露無遺。正因此,也就為《天一閣失竊書目》的錯漏打開了口子。
關(guān)于《天一閣失竊書目》的完成時間,繆荃孫在《天一閣失竊書目》序言落款處未標(biāo)年月,但是提到“范氏子孫獲盜書賊,根究各書賈之買此書者,涉訟經(jīng)年,一無所得”。可見,這部書目應(yīng)該編寫完成于官司塵埃落定之后。大概的完成時間可以在下面這條記載中得到啟發(fā),1915年夏,范玉森在《嘉靖十一年進士登科錄》上題跋,稱“去歲夏,閣書失竊,銷售于滬上各書肆,好古家爭購之,逮裔孫至杭、至滬,控追已不及,以致全書一無返璧,曷勝嘆憾”。通過起訴,遭竊的天一閣圖書仍然“一無所得”、“一無返璧”,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很多書上沒有鈐藏書印。
繆荃孫在編寫目錄時,心情肯定異常沉重。當(dāng)年親手翻閱過的《宋刑統(tǒng)》、正德《江陰志》均在這次事件中從天一閣散出。《宋刑統(tǒng)》先被吳興蔣氏購去,后流入北平圖書館(后稱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此書原刊本早已失傳,如今通行的民國年間整理本被學(xué)界稱為重校范氏天一閣本;正德《江陰志》要比天一閣現(xiàn)藏嘉靖《江陰縣志》年代早,流往何處已不甚清楚,或許已經(jīng)毀于戰(zhàn)亂。
繆荃孫去世后,藏書逐漸散出。他編寫的《天一閣失竊書目》原書已不知去向,現(xiàn)藏國家圖書館的是民國年間的抄本。1964年10月,天一閣抄得一部《天一閣失竊書目》。那些本是天一閣的藏書,雖然再也無法踏上“回家”之路,記錄他們名字的書目輾轉(zhuǎn)半個世紀(jì)終于回到了故土。往事并不如煙,但終究也已經(jīng)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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