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三月末,我們都會去一次揚州。并非為了討一個“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彩頭,僅僅是為了吃一口最美的江鮮。如果三月份沒有吃過這一口鮮美豐腴的美味,就像10月份沒有吃過大閘蟹,12月沒有吃老北京涮肉,4月沒有喝一杯龍井茶,總是覺得是一年之中的缺憾。
人們對長江三鮮往往會有各種各樣的憧憬和向往。事實上,如同小馬過河,只有親自嘗過才知道其中的真滋味。這是之前的一篇文章,系統(tǒng)的講述長江三鮮的來由。到了2017年的春天,野生的長江刀魚是吃不上了,這條魚已經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取代的只有養(yǎng)殖的刀魚。事實上,也早已經見不到長江鰣魚,這種魚已經在長江里絕跡了。
即便總有各種各種傷感,3月份的揚州總有各種各樣的精彩,那里的淮揚菜,早茶,面,以及獅子頭,干絲和瘦西湖,春風中的揚州,總是美好的開始。如果你愿意,可以跟著我們一起探尋一個不一樣的揚州,尋覓一種不一樣的味道。哪怕你去過揚州許多次,依然可以感受到,這次揚州美食之旅才是揚州真滋味。
長江三鮮
如果以時間為線索,長江里最有名的三種鮮美的魚類的排序應該是:刀魚、河魨、鰣魚。在傳說中,它們日漸稀少,于是身價百倍,它們鮮美無比,于是萬人追捧,它們風光無限,于是流言不斷。對于北方人來說,很難吃到貨真價實的長江三鮮,北方人的童年味蕾上也沒有它們的身影。我們只能隔膜著想象一下南方人對刀魚餛飩的鐘愛,拼死吃河豚的勇氣,鰣魚多刺乃人生之恨,就如同南方人也很難體會北京人對味道古怪的豆汁的熱情,對腌臜鹵煮火燒的愛戀。
在“長江三鮮”的背后,有太多傳說與傳奇。這使得它們猶如食客口中的外星物種,人們熱衷于談論它們的昂貴與稀少,劇毒與多刺,種種吃法,種種講究,傳奇與故事,成為長江三鮮的主料。我們溯本歸源,來描摹長江三鮮的本來滋味。
刀魚
刀魚的學名長頜鱭,又稱刀鱭,鯡形目鳀科鱭屬。在中國分布著四種鱭屬魚類,分別是七絲鱭、鳳鱭、長頜鱭和短頜鱭。長江里的刀魚一般被稱為江刀。七絲鱭是刀魚的表親,它的俗名人們更為熟悉:鳳尾魚,在超市里可以買到鳳尾魚罐頭。
我們再也回不到李漁寫《閑情偶寄》的時代了。李漁說刀魚是“春膳妙品”,他說:“食鰣報鱘鰉有厭時,鱭則愈甘,至果腹而不釋手?!币馑际歉鞣N名貴的魚都有吃膩的時候,刀魚越吃越爽,吃飽了也不忍停下?,F(xiàn)在長江里的刀魚一條難求更主要的是:有價無市,刀魚并非時時有,你有錢都吃不到。如此“一口千金”的刀魚,慢說吃飽,看一眼都覺得是福分,當幾口鮮嫩的魚肉相當于一個LV包的時候,它的美食屬性已經讓位于炫耀屬性,在三月份能吃一頓刀魚早已經不是平民的饗宴,而是權貴者的游戲。
一種食材,如果過分昂貴,廚師料理起來必然會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差池,拘謹?shù)膽B(tài)度很難有花樣百出的方法,于是做刀魚最穩(wěn)妥的方法是清蒸,魚骨也舍不得丟掉,魚骨用來香煎。
做刀魚最穩(wěn)妥的方法是清蒸
刀魚漂亮,如果以選美論,刀魚骨骼清瘦,修長潔白,宛若一把銀色的刀,曲線與過渡都柔美,似乎軟弱,卻內含俠氣,刀魚是魚中的東方超模,猶如高顴鳳眼的模特杜娟。中國古代文人善于在食物中寄托情思,刀魚之俠美符合文人式的東方審美。
其實在從前,刀魚本是尋常物,人們喜歡其鮮嫩,厭惡其多刺,還有不少料理刀魚的方法,最典型的做法是用油整條煎熟,魚骨都酥脆,這典型是懶人做法,清朝美食家袁枚調侃這種做法是“駝背夾直,其人不活”。還有一種方法是刀魚飯,人們把刀魚釘在木質鍋蓋上,下面煮飯,飯熟了,魚也爛了,肉都落在飯里,只留刀魚之味,完全不要型;另外一種方法我稱之為“骨肉皮”,先揭開魚皮,帶出一點刺,然后刮出魚肉,覆蓋在肉皮靠肉的那一面,再以刀背或木柄輕拍,刀魚的魚刺便刺入肉皮之中,此時再用刀抹一下,便是全無骨刺的刀魚肉了。更尋常的方法是做刀魚餛飩和刀魚面,刀魚餛飩是江南尋常小吃,餡料除了刀魚還要有秧草和雞蛋,口感細膩,清香;刀魚面在上海一帶也頗為常見,以前也是尋常物,弄堂小館都有不錯的出品。如今的這些小玩意倒也還常見,但是毫無可能使用清明前的野生江刀了。
刀魚餛飩是江南尋常小吃,口感細膩,清香
清明是刀魚的宿命。“清明前魚骨軟如綿,清明后魚骨硬似鐵”,這是因為刀魚在清明前后會進行交配,交配之后骨頭開始變硬(這一點與人類剛好相反)。幸好有這一硬,價格一落千丈,原本數(shù)千元一斤的金貴貨頓時花容失色,成了幾十塊錢一斤的破落戶。尋常百姓才得以買一些回來,做刀魚餛飩。美味經過折騰,回到本來面目,其境遇猶如“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人間的起落沉浮也不過一條刀魚。
也幸好有這一硬,刀魚得以在長江中存留,不至于像軟弱可欺的鰣魚面臨滅頂之災。不過由于長江污染嚴重,一方凈水難尋,江刀也如同凌波仙子般難求,更常見的代替品是湖刀,人工飼養(yǎng)刀魚。由此可見,在人生關鍵時刻有一把硬骨頭也可以救命。
河鲀
河鲀,人們更多的寫做“河豚” 體圓,當遇到外敵,腹腔氣囊則迅速膨脹,使整個身體呈球狀浮上水面,同時皮膚上的小刺豎起。中國長江里常見的河鲀是紅鰭東方鲀,隸屬于鲀形目、鲀科、東方鲀屬。除此之外還有假晴東方鲀、暗紋東方鲀、橘黃東方鲀等品種。
首先要溯本清源,人們約定俗成的把“河鲀”寫作“河豚”,這其實是一個生物學常識錯誤。河鲀是魚類,而河豚是哺乳動物,諸如白鰭豚等等都算作河豚的范圍。不過也沒有必要吹毛求疵,所有人提到“河豚”都知道是那種需要“拼死吃”的東西。
河鲀含有劇毒,河鲀毒素(tetrodo toxin)比氰化鉀還要毒上五百到一千倍,毒素通過抑制神 經細胞內的鈉離子傳遞,麻痹神經細胞,最小僅10000MU/g即可奪命。毒素集中在肝臟、血液,在歷史上有不少吃河鲀斃命的案例,以至于有傳說吃河鲀需要在廁所邊,一旦中毒就要灌下糞便,來活命。這也是想當然,因為河鲀毒素是神經毒素。(小寬補充:據(jù)說殺掉金正男的毒藥就是河魨毒素)
因為含有劇毒,衛(wèi)生部在1990年出臺的《水產品衛(wèi)生管理辦法》中規(guī)定:“河豚魚有劇毒,不得流入市場,因特殊情況需進行加工食用的應在有條件的地方集中加工,在加工處理前必須先去除內臟、皮、頭等含毒部位,洗凈血污,經鹽腌曬干后安全無毒方可出售,其加工廢棄物應妥善銷毀。”按照這個規(guī)定,所有在餐廳出售河鲀的做法都是違法的,事實上,每年在這個時節(jié),吃河鲀蔚然成風,尤其是長江沿岸的城市,以揚中為最,走在揚州的大街小巷處處都有河鲀的蹤跡,甚至成了當?shù)孛朗彻?jié)的重要內容。
有毒,是吃河鲀最危險也最誘人的一部分。其實如今大多數(shù)河鲀都是養(yǎng)殖,沒有經過洄游,體內毒素不經過沉積,毒素已經減弱許多,甚至可以做到無毒?!盁o毒不丈夫”,無毒也不河魨,要是說河鲀一點毒都沒有,美食的挑戰(zhàn)性頓時消失,反而有點無趣。對饕餮之徒來說,美味和劇毒,這本身就是一道中國版的“to be or not to be”的命題。
河鲀的常規(guī)做法有兩種:紅燒和奶湯,一紅一白,猶如紅白雙煞。一個品嘗其濃厚,一個品嘗其馥郁,各有所長。制作河鲀的廚師理論上都要有一個資格證書,以確定你的確是經過培訓可以烹飪河鲀。我認識一個靖江廚師,名為陸軍,他給我看過他的資格證書,上面的編號是0001,我后來都管他叫“河鲀那摩溫”。
紅燒河鲀,味道濃厚
做河魨要把最精華的部分放在最上面,無論是紅燒還是奶湯,往往最上面的是魚肝,這是河鲀最毒的部分,也是最軟嫩可口的部分。一種食材,越是有毒,越是鮮美,人也是這樣,最漂亮的姑娘都體內含毒,令人上癮,欲罷不能。其次是魚皮,河鲀皮據(jù)說很是養(yǎng)胃,需要一口吞下,不能細想,不能細細咀嚼,那種麻麻的顆粒其實嚼起來并不美味。
其實河鲀最精華的部分是魚白,也就是其精巢。這種東西有一個雅號:西施乳。中國的酸腐文人給食物起綽號總是往情色套路里走,比如福州菜中的西施舌,其實就是一種叫沙蛤的貝類。本是雄性器官,被稱為美女的酥胸,也挺胡亂意淫的。魚白備受推崇的地方是在日本,在電影《入殮師》里有一個橋段就是描寫吃烤魚白,老入殮師的臺詞是:“好吃啊,好吃得令人為難?!?/span>
河鲀最精華的部分是其精巢,有一個雅號叫西施乳
有一年在青島的一家名為慶理河豚館的餐廳,我們一群人大啖魚白,臨海的餐桌,夏夜的涼風,一群好友吃喝,老板叫宮慶理,青島海洋大學教授,中國研究河鲀的專家。那時的細微口感似乎還殘存在舌尖,的確是絕妙美味,人生歡宴也不過如此。其實我更懷念的是那一夜的朋友與溫情。
那夜吃的河鲀也與長江里的不同,是海河鲀,體型更碩大,一只有兩斤重,魚肉做成刺身,一盤一盤的上,這也是一種別致的美食體驗。
還有一年,我在蘇州木瀆,鎮(zhèn)子上有一家百年老店,名為石家飯店,這里的招牌菜就是巴肺湯。所謂巴肺其實就是巴魚的肝臟,形似肺而已,巴魚是河鲀的幼魚,不大,不毒,巴肺湯只取巴魚的肝及背上兩邊的兩片肉烹制而得。那次是當家的老師傅親自料理,他曾經是寫過小說《美食家》的蘇州作家陸文夫的廚師,清淡雅致,深得三味。
巴肺湯是取巴魚的肝及背上兩邊的兩片肉烹制而得
關于吃河鲀的至高體驗,我也是聽一個朋友說的。他說有一次吃河鲀,吃到爽處,只覺得嘴唇微微發(fā)麻發(fā)木,腦袋有點不靈光,幾乎已達入幻,他后來想那是輕微中毒的癥狀,介于毒與非毒之間,于是飛度人性的深淵,在里面盤旋,達到人生大和諧。我聽著如果以文學化的境界論看,似乎靠譜,但是如果以嚴謹?shù)目茖W論,我又覺得有點扯淡。
鰣魚
鰣魚,屬輻鰭魚綱鯡形目、鯡科、鰣屬,平時分散棲息于近海中上層,每年陰歷五、六月間進入長江產卵,到九十月間再回到海中,年年準時無誤,故稱鰣魚。鰣魚瀕臨滅絕,被列入中國 瀕危動物紅皮書,1988年被列為國家一級野生保護。
在這里描述長江鰣魚不過是給長江鰣魚寫一首挽歌。因為長江里不見鰣魚已經許多年了。一般來說,50年不曾出現(xiàn)過的物種就可以定義為滅絕,而長江里的確已經10幾年沒有出現(xiàn)過鰣魚的身影,偶爾有一兩條,有可能,但是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可能性,為零。
現(xiàn)在市面上還有鰣魚的身影,一般是美國鰣魚,也就是美洲鰣,是西鰣屬;也有在印尼、新加坡等南洋一帶的鰣魚,具體是叫長尾鰣。都是長江鰣魚的親屬,但是他們的區(qū)別,猶如人和類人猿,早已經不是一碼事。
市面上鰣魚一般是美國鰣魚,和長江鰣魚不是一碼事
張愛玲說過一段話,在人們描寫鰣魚的時候經常引用:人生有三恨,恨鰣魚多刺,恨海棠無香,恨紅樓未完。我所恨的是,哪怕鰣魚有再多的刺,我都沒有見過。
幾十年前的人還是見過鰣魚的,僅僅是在上世紀的1974年,長江鰣魚的年產量還是157.5萬公斤。肆無忌憚的捕撈,水質的惡化,大量興建長江水利設施,徹底斷送了鰣魚洄游的路徑,令人難過的不僅是一種美味的消亡,而是一種生物的消亡。我們只能在舊人的文字中感觸鰣魚之美。
在上世紀的1974年長江鰣魚的年產量還是157.5萬公斤
鰣魚是“長江三鮮”之首,刀魚雖有俠義,卻不如鰣魚寬厚,河魨有毒,睚眥必報,鰣魚溫婉,有大家之風。袁枚的《隨園食單》中介紹鰣魚的做法:“蜜酒蒸食,或竟用油煎,加清醬、酒釀亦佳。萬不可切成碎塊加雞湯煮,或去其背,專取肚皮,則真味全失矣?!比缃裰豢上胂笃湮丁?/span>
即便在舊時,鰣魚也是大富大貴之家的頂級美味,《冷廬雜記》記載當時杭州吃鰣魚的盛況:“杭州鰣魚初出時,豪貴爭以餉遺,價值貴,寒窶不得食也。凡賓筵,魚例處后,獨鰣先登?!痹谇宄臅r候,吃鰣魚已經一擲萬金了。
在舊時,鰣魚也是大富大貴之家的頂級美味
鰣魚也是貢品,當時運輸落后,從長江到北京,鰣魚出水則死,運輸?shù)奖本┩渤闪嗽泗~,其狀況應該與徽菜名菜臭鱖魚有一拼。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載:“金陵城外臨江, 舊設鰣魚廠,每打魚,內官出視,科索百端,大為漁戶及地方之害。乃至冬月椎冰,令漁者跣立打捕?!币宦菲D辛,猶如一騎紅塵妃子笑。
鰣魚魚鱗中含有豐富的脂肪,最是甘美
長江三鮮之中,每一樣都有自己的絕妙之處,鰣魚的絕妙在于其魚鱗。如果吃鰣魚而去鱗,則是暴殄天物,魚鱗中含有豐富的脂肪,最是甘美。我聽一個淮揚菜廚師講過一種制作鰣魚的方法,聽來猶如天書:把鰣魚的鱗片全部刮下,然后用絲線一片片的穿起,蒸制時均勻地懸掛在魚身上方,在高溫蒸汽的作用下,鱗片中的脂肪融化后滴下,滲入魚身,不僅不影響口感,而且能使魚肉的味道更為鮮美。
把一片片魚鱗穿在一起,這似乎有點太麻煩了,但是中餐之中比這個繁瑣的還有許多,許多都失傳了,早年前有一道菜名為百鳥朝鳳,用仔雞飾以各色菜蔬,形成鳳凰之態(tài)。鳳凰的尾翅乃是用一百根豆芽桿拼裝而成,每根豆芽桿都用極細的銀針鏤空,然后再填入各種不同的鳥禽類肉麋。費工費料,不過是表現(xiàn)富貴而已,反正這道菜看看菜譜就算了,我不想吃。
如今市面上的鰣魚都不是長江鰣魚,如果他偏說是長江鰣魚,目的無非是想多賣你一點錢。我們大可一笑而過。我也在不少店吃過鰣魚,味道了了。我不相信真正的長江鰣魚竟是這般村姑滋味。只是青山常在,綠水長流,世上已無長江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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