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煥章
（緊承上文）
（四）開拓性的革新
杜甫夔州詩另一特點是創(chuàng)新，這可分兩個方面：一是關于組律；二是關于拗體。
詩從單一的一首發(fā)展成為在一個題目下由幾首組成的組詩，是一個發(fā)展。這在杜甫之前或他同時的作者已有許多名篇，遠如漢魏六朝的“蘇（武）李（陵）詩”曹植的《雜詩六首》，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近如本朝陳子昂的《感遇詩三十八首》，李白的《古風五十九首》等等。這些詩，有的是一時之作，有的非一時之作，題旨也不盡相同，且屬古體。杜甫本人在來夔之前也寫過不少，五古如《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二首》，《羌村三首》等；七古如《秋雨嘆三首》、《乾元中寓同谷縣作歌七首》等；五律如《陪鄭廣游何將軍山林十首》，《重過何氏五首》、《秦州雜詩二十首》、《春日江村五首》等。這類組詩不是杜甫的獨創(chuàng)，這里要說的是七律組詩。七律組詩在他來夔以前也有開端，如《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十二月一日三首》。但這些篇什無論就內(nèi)涵之豐富或技藝之精熟，都遠不及夔州的《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諸將五首》諸篇。這些組詩都是一時之作，不是斷續(xù)湊合成的，各章之間既可獨立成篇而又意脈相通，前后相互照應，成為一個整體。讀這些詩篇，可以使我們窺見杜甫眼光之銳利，胸襟之闊大，氣概之磅礴，才情之淹博，筆力之雄健。不能說是絕后的，也不妨說是空前的。杜甫這方面的成就，真是獨步一世，同時代的人是望塵莫及的。
拗體七律也是杜甫夔州詩的一個創(chuàng)新。這是運用古體較為自由的句法于律詩，把句中的平仄有意作拗口的配合，使之讀起來有一種拗折激越的音調(diào)，它既不同于古體，也不同于前述《秋興八首》等篇的所謂正體常格，而是一種“律中帶古”的特殊體詩，故被稱作“拗體”。如《白帝城最高樓》、《愁》、《白帝》、《暮春》、《滟預》、《黃草》、《晝夢》、《秋風二首》其二等都是拗體七律。其中有的僅一、二句拗，有的全首都拗。且舉《白帝城最高樓》為例：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
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
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
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關。
按照常格，這首詩只有第三句“峽坼云霾龍虎臥”合乎平仄要求，其它都不合。有的句子本為只要調(diào)整兩個字就可入格而意思不變，但偏讓它出格，如第一句若改作“徑仄城尖旌旆愁”，不就合律了嗎？但他偏要使之不合常律，甚至還把“之”也用于上并且放在句子中間。拗之為拗，就是這樣。黃白山把這首詩和《登樓》作了比較，他說：“'城尖徑仄’與'花近高樓’寓慨一也，'花近高樓’以傷心直陳其事，'城尖徑仄’以泣血而微見其辭。直陳其事，不失和平溫厚之音；微見其辭，翻成激楚悲壯之響。若以本集較之，'花近高樓’正聲第一；'城尖徑仄’變聲第一?！保ㄒ姵鹱⒈荆┻@個變聲就是指的拗體。杜甫為什么要創(chuàng)這種格呢？繆鋮先生引王奭嗣的話說：“這種拗體更適宜于發(fā)抒杜甫'胸中抑郁不平之氣。’”（《杜甫夔州詩學術討論會開幕詞》）這是有道理的。詩人們大抵都會有這樣的體驗，當你心中有所感觸時便要作詩，而往往詩一作成，再長長地吟誦它一番以后，郁結在心中的感觸似乎一下子便消暢了。特別是遇到不愉快的事，更是這樣，象是出了一大口氣，有一種自我“勝利了”的感覺。杜甫“新詩改罷自長吟”的情狀，無疑就反映出了這個問題。他郁結在心中的不平之氣比誰都多，他要“出氣”的唯一方法就是作詩。但為什么這種拗體能更適宜于抒發(fā)抑郁不平之氣呢？這大概是因為它的音律和常格不同，平仄顛倒錯落的結果，造成了音節(jié)高低不平，長短不齊，時強時弱，甚至詰屈聱牙的語調(diào)，更顯得詩句開闔排闔，氣勢不凡，更有利于發(fā)抒深藏胸膈郁氣的緣故。
（五）幾個數(shù)目字的妙用
數(shù)目字，一、十、百、千、萬之類，在數(shù)學家看來，大概不過是些數(shù)目的符號而已?？僧斔涞皆娙说难劾飼r，卻變成了奇妙的詞兒，它和某些詞結合起來的時候，可以隨著詩人的想象，吞吐宇宙，雄視古今，羅括萬種，表達出詩人廣闊的視野，偉大的胸懷，雄壯的氣勢，為詩篇造成擲地有聲的色彩和力量。古今大詩人都極善于運用這些字眼，寫出一篇篇震撼人心的詩來。李白是大家所熟悉的運用這些字眼的高手，“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保ā对绨l(fā)白帝城》）這首詩之所以好，從藝術手法看，就在于他巧妙地運用了“千里”、“一日”、“兩岸”、“萬重”等詞，再加上其他詞語，才反映出了長江三峽的雄偉氣勢和詩人的輕快心情。如果抽去了這些數(shù)目字，就將失去詩的一切韻味。再看他的“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保ā蛾P山月》“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公無渡河》））“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保ā肚锲指琛菲涫澹┑?。詩人借助于這些數(shù)目字所描繪的長風、黃河，白發(fā)的自然形象及高遠闊大的胸懷是多么鮮明而壯浪！
能和李白并駕齊驅(qū)和，千古只有杜甫一人?！白x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保ā顿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九日藍田崔氏莊》）“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保ā兜菢恰罚绊汈Ь胖卣纨埑觯幌慈f古凡馬空?！保ā兜け硪罚按昂鲙X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絕句》）等等，都可以與李白相頡頏而氣韻各有千秋。
妙于運用數(shù)目字，正是杜甫夔州詩的另一個特點?！板\江春色逐人來，巫峽清秋萬壑哀。”（《諸 將》其五）“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保ā都词隆罚叭竹R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保ā栋椎邸罚拔甯慕锹暠瘔?，三峽星河影動搖?！保ā堕w夜》）“白帝城門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保ā蹲頌轳R墜》）等，都為其所見所聞所感起到了渲染夸張的效果。而其最喜歡用的是“萬里”一詞，例如：
巫峽千山暗，終南萬里春。（《喜觀即到》）
下臨不測江，中有萬里船。（《贈李十五》）
長為萬里客，有愧百年身。（《中夜》）
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壯游》）
寒蕪際碣石，萬里風云來。（《昔游》）
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秋興》）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登高》）
萬里秋風吹錦水，誰家別淚濕羅衣。(《黃草》)
楚天不斷四時雨，巫峽常吹萬里風。(《暮春》)
萬里寒空祗一日，金眸玉爪不凡材。(《黑鷹》)
“萬里”這個詞在各詩中表達的對象和感情色彩是不盡相同的，或刺軍國大事，或哀民生疾苦，或嘆自身遭遇，或詠山川風物，其中往往出現(xiàn)警句。杜甫為什么如此不厭其煩的使用這個詞呢？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它的作用呢？這是值得思索的。杜甫一生足跡遍于大半個中國，而很大一部分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爸щx東北風塵際，飄泊西南天地間?！保ā对亼压袍E》）從東北到西南，何止萬里？正因為他有真實的長遠的行程和風塵坎坷的經(jīng)歷，所以才有遼闊的視野和深廣的胸襟，才能從寥郭的空間著眼，以高屋建瓴之勢落筆?！叭f里”，在這些詩中是實寫，也有夸張，只有用這樣的字眼，才能概括事勢的全局，表達其深沉的感觸，才能承擔其氣吞萬里，橫掃千軍的筆力。它應該是構成“沉郁頓挫”風格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果說詩有所謂“詩眼”的話，那么運用得好的數(shù)目字，往往可以在鑄造詩篇中起到鋼筋鐵骨的作用。它的妙處就住在這里。
責任編輯 高永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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