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詩歌史上,最閃亮的兩個人無疑是李白和杜甫。一個詩仙,一個詩圣。
“詩仙”這個說法其來有自,唐代孟棨的筆記小說《本事詩》中記載:
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jiān)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fù)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shù)四,號為“謫仙”。解金龜 [1] 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聲益光赫。
這一說法在李白自己的《對酒憶賀監(jiān)》詩前小序中也有記載:
太子賓客賀公,于長安紫極宮一見余,呼余為“謫仙人”,因解金龜,換酒為樂。
杜甫在詩《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中寫道:
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
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
賀知章雅號“四明狂客”,詩的前兩句說的就是這件事。杜詩號稱“詩史”,說明“謫仙”這種說法確有其事,而且說明當時就有人以“詩仙”為雅號稱呼李白了。
有賀知章“謫仙人”的夸贊,再加上喜好道教的李白本身的“仙風(fēng)道骨”,詩歌的“意出塵外”,并且常常描寫匪夷所思的“仙境”,于是“仙氣十足”的李白就這樣被人冠之以“詩仙”的美稱,并且得到了大家的公認。
杜甫為何能被人稱之為“詩圣”呢?
同時代并沒有人直接稱杜甫為“詩圣”,但對他的評價還是很高的。唐代的元稹(779-831)就對杜甫(712 -770)評價極高,在他為杜甫所寫的墓志銘《元稹撰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江陵士曹時作)》中說:
茍以其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他還提到“李杜”之稱,并且認為在某些方面李白不如杜甫:
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fēng)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其后,盛贊杜詩成就者也不乏其人,譬如秦觀在《韓愈論》中說:
于是杜子美者,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tài),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家之長,杜氏亦不能獨至于斯也。豈非適當其時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鬃又^集大成?!眴韬簦攀?、韓氏,亦集詩文之大成者歟!
秦觀認為杜甫能“集諸家之長”才能取得“諸家之作所不及”的成就,而且杜甫處在盛唐——一個集大成的時代(葉嘉瑩語),可謂正“當其時”。并且他引用了孟子“圣之清者”、“圣之任者”、“圣之和者”、“圣之時者”的論述,雖然沒有直接說杜甫是“詩圣”,但他認為杜甫、韓愈也都是集大成的“圣之時者”。
什么是“圣之時者”?
原文出自《孟子·萬章下》,所謂“圣之清者”、“圣之任者”、“圣之和者”、“圣之時者”,意思是“圣人之中清高的人”、“圣人之中負責(zé)的人”、“圣人之中隨和的人”、“圣人之中識時務(wù)的人” [2]。
而按照葉嘉瑩先生的解釋,“圣之時者”,“就是按照時代的不同可以有不同的標準,這個標準不是唯一的標準,是可以變化的標準?!悄阍搱猿智宓臅r候就清,應(yīng)該任的時候就任,應(yīng)該仕的時候就仕,應(yīng)該隱的時候就隱;對這件事情應(yīng)該持有這種態(tài)度,對那件事情應(yīng)該持那種態(tài)度,你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不同時機之中應(yīng)該有一種選擇的能力。你知道在什么時候持什么態(tài)度是恰到好處的,于是隨時調(diào)整自己的標準,而不是訂出一個死板的標準,不知變通的堅持。” [3]
孟子說孔子就是一個“集大成”的人,什么是“集大成”呢?
孟子是這樣說的:
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span>
意思是說:孔子可說是集大成的人。所謂集大成者,就好比演奏音樂時敲擊金鐘而玉磐也有振動一樣。所謂的金聲,是節(jié)奏旋律的開始;所謂玉振,是節(jié)奏旋律的終結(jié)。所謂節(jié)奏旋律的開始,是智的體現(xiàn);所謂節(jié)奏旋律的終結(jié),是圣的體現(xiàn)。所謂智,就好比技能;所謂圣,就好比力量。這就象射箭于百步之外,箭能到達,是你的力量;箭能射中,就不是你的力量了。
也就是說,各種樂器合奏的時候,要有開頭,有結(jié)尾,要做到“金聲而玉振”,全始全終,這就是“集大成”。而且,演奏樂曲如此你,作詩如此,做人同樣如此。你能從始到終完成,你就是“圣”者。
繼秦觀等人之后,據(jù)《升庵詩話》記載,南宋著名詩人楊萬里曾經(jīng)這樣評價李白、杜甫說:
李太白之詩,列子御風(fēng)也;杜少陵之詩,靈均之乘桂舟駕玉者。無待者,神于詩者與;有待而未嘗有待者,圣于詩者與。
楊萬里把李白的詩比作“列子御風(fēng)”,是“神于詩者”,所以是“詩仙”;把杜甫的詩比作“靈均之乘桂舟駕玉者”——駕乘桂舟玉船的靈均就是傳說中的圣人,是“圣于詩者”,這種說法基本就等同于“詩圣”了。
但是楊萬里并沒有直接稱呼“李杜”是“詩仙”和“詩圣”。直接呼李、杜為“詩仙”、“詩圣”的人,最早可見明代《杜臆》一書的作者王嗣奭(1566--1648)。他在一次做夢與杜甫對酒談詩醒來后,寫了一首《夢杜少陵作》的詩,內(nèi)有句說:“青蓮號詩仙,我翁號詩圣。”他又在一首《浣溪沙》詞里說:“詩圣神交蓋有年,到來追想一凄然?!币淮巫髟姺Q李白為“詩仙”,兩次作詩稱杜甫為“詩圣”,從此世人就正式用這兩個稱號分別譽稱李白、杜甫了。
也有人說正式把杜甫稱做“詩圣”的,最早見于明代前期的陳獻章(1428-1500);也有人說明確取用“詩圣”二字來美譽杜甫的是明代著名詩人、學(xué)者楊慎(1488-1559),他在《詞品·序》中首次拈出這個詞語來稱呼杜甫。不管哪種說法,總之,明確稱呼杜甫為“詩圣”這兩個字一定是在明朝。這種說法不過是對前人評價杜甫“集大成”的“圣之時者”、“圣于詩者”等等說法的簡化而已。
如果說杜甫也是一個“圣”者,那么他是如何“集大成”的,又在詩中從始到終完成了什么呢?如果我們走近杜甫,深入了解杜甫,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評價可以說是實至名歸。
[1] “金龜”可能是所佩戴的雜玩之類,不是武后朝內(nèi)外官所佩的金龜。
[2] 這種說法見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出版社1960年1月底1版;
[3] 見于葉嘉瑩《葉嘉瑩說杜甫詩》的“導(dǎo)言”部分,中華書局2008年1月北京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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