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丨高泰東:憶苦思甜,八代貧農淪為“現(xiàn)行反革命”
一個轉身,光陰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歲月便成了風景
高泰東,江蘇泰縣溱潼中學1966年高三畢業(yè),后種田、修筑青藏線等;1977年考入南京農業(yè)大學;研究員,“感動泰州”十大人物、江蘇省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出版《走近全球茶花王》《1966年我們讀高三》等,省作協(xié)會員。
因“憶苦思甜”,八代貧農
馬維芳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
01
引言
2009年我回老家添墳,老家添墳是下河人在清明時節(jié)的一項極其重要的祭祀活動。方法是清除墳上枯草藤蔓,用能流動的黏稠河泥澆抹土墳。在墓地見到一通新墳的石碑,上面郝然寫著“先父馬維芳之墓”,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來,向石碑注目、鞠躬。后馬上想到,大寨式記工時寫的“馬為方”,是把他的名字“簡化”了。我老是想寫馬維芳,卻似乎不便寫。今天如實寫出來,算是對死者的一種悼念。馬維芳,江蘇省泰州市姜堰區(qū)溱潼鎮(zhèn)小甸址村人。2012年4月2日我又回老家祭祖,特地去看馬維芳墓碑,碑上沒有他的生卒年記載。去馬家問,遇到他兒媳婦朱紅英,說,死了4年了,多大忘了。幸好他兒子馬國旺夜班回家,經(jīng)詢問,馬維芳2008年去世,享年86歲(虛齡)。這么一算,馬維芳生于1923年,歿于2008年。馬維芳老年像(花文杰翻拍,2022.11..11)02
馬維芳其人
“馬二” 這個稱呼是莊上老一輩人背后喊的,因為他是外來戶,姓馬的就他一家,“馬二”在莊上獨一無二,不會弄錯;再則,“馬二” 這個稱呼實在是太簡捷、太爽口了,不過,當面多半還是尊稱他一聲“馬師傅”。小的時候,我就聽母親對父親說過,天暖了,家里的洗澡桶壞了,又要請馬二來修了。“馬師傅,我家洗澡桶壞了!”
……
“曉得,曉得,先到二奶奶家,他家?guī)藕脦滋炝耍 ?/span>于是,我見到木橋那邊高大的“馬二”挑著奇怪的擔子,直奔我家而來。說他擔子奇怪,是因為他的擔子前后相差很大:前擔是個沒有蓋子的大“圓桶”,里面插著鐵絲、木板、鋸子、大刨子等等,后擔卻是個有蓋的小圓桶,細看橢圓形,里面放著錘子、小刨子和一些特殊的工具。如果把他的前擔比作豎著的大冬瓜的話,那么他的后擔就是荸薺形的南瓜。等他干活時才知道,后擔就是他放屁股的“凳子”。他的“作場”就擺在巷子的一邊,畫、鋸、刨、箍,馬師傅手腳并用,有時還用到嘴,像變魔術一般。忙活了半天,母親拿出的散了箍的澡桶木片,掉了底的水桶,少了一塊板的挽水(一種舀水的工具)全都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巷子上,舊板、新板雜陳,仿佛有了生命,等待檢閱一樣。這讓小小年紀的我佩服不已,甚至想長大了當個箍桶匠。馬師傅識字不識字,我忘了,就是識字,估計也就是“人手足刀尺”。他不知道“與一個定點距離相等的點的軌跡是圓”“與二個定點距離相等的點的軌跡是橢圓”,也不知道“?!保蛻{那些簡陋的工具,憑自己的手和心,制造出一件件實用的生活用具。巷子里小孩多,見他的頭發(fā)亂得像草堆,趁他一直低頭干活時,膽大的就把指頭長的小樹枝插到他頭上,他知道了總是笑笑,從不發(fā)火,也沒工夫拿掉。這樣一來,小孩子沒“禁氣”了,等他干好活兒,頭上已經(jīng)“長”出“一片森林”。光陰似箭,1966年夏天,當我們高中畢業(yè)準備高考時,考場大門被緊緊地關閉起來。無奈之下,我轉身回鄉(xiāng)務農。這時才知道馬二跟我家是一個生產隊,遇到他時,我叫他一聲“馬師傅”或“老馬”,并在大寨式記工時知道了他的“大名”——馬維芳。因為“割資本主義尾巴”,他白天必須到生產隊上工,不能再挑擔出去給人家箍桶、修桶了,只能晚上在家,偷偷摸摸修理人家送來的壞桶。時間一長,除了直率,老馬的“壞事”不斷被我發(fā)現(xiàn)。他的成份是貧農,據(jù)說有八代了,可是,他的農活不諳,干活時,常常手足無措,與他箍桶時靈活的手腳不能比。在田間挑泥時,他常常趕不上趟,像河里鴨群掉隊的鴨子。還有,他的手腳似乎不太老實。一次收工,他拖在后頭屙尿,我走遠了無意回頭一看,他在偷集體的黃花草(即苜蓿)。其實那時多數(shù)人家糧不夠,都偷,帶回家煮“菜粥”。更不可思議的是,他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好脾氣,而是暴燥。他的手腳常打“女將”,他的“打”是真打,他女將告訴隊長說,頭上被他打得像“亂墳葬”(即亂葬岡子)。馬師傅常在小甸址村箍桶、修桶的地方(作者攝,2021)03
戰(zhàn)前動員
1967年春天,我們甸南大隊(人民公社取消后,大隊恢復舊制村,后幾個小村合并成一個大村)來了工作隊,是縣里派下的,隊長叫王志堅(省下泒干部,曾任溱潼鎮(zhèn)黨委書記,后任縣工業(yè)局局長,已故)。記得他們來后,第一個重要工作就是要召開全體社員大會進行“憶苦思甜”。憶苦思甜演講要挑成份好、苦大仇深的,大隊推薦了老馬,因為要找八代貧農的,實在不容易。老馬紅了,正在田里干農活的他被請到大隊部。縣里來的王隊長親自與他談話,講憶苦思甜的作用、意義,老馬聽著,不說一句話。接著,王隊長征求他的意見。老馬說,我不講。“你把解放前吃的苦和解放后吃的甜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實事求是嘛?!?/span>“不會說話也要說,這是政治任務!”王隊長口聲有點高了。“我真的不會說話,人一多,我就心慌,說錯了不得了?!?/span>“你只要說真話,實在說錯了,不怪你?!?/span>不管老馬有沒有真正答應,王隊長對造反司令、大隊革命委員會花主任說,給他記5天工分,讓他在家好好回憶回憶。馬維芳生前箍的洗澡桶(作者攝,2022.11.11) 04
憶苦思甜
正是春、夏換季的日子,老馬的“黑活兒”忙。有了5天時間,他回到家就箍桶、修桶,一天也沒閑著,人家等著用哩。王隊長讓他回憶憶苦思甜的“稿子”,被他撂到了腦后。大隊革委會不放心,泒人來問他,回憶得怎么樣?老馬說,都在肚子里。社員大會在一個艷陽天的下午如期舉行,正是“四夏”(夏收、夏種、夏貯、夏管)大忙前的時節(jié),農活不算忙。大會會場就設在我們生產隊的農場上,預先用木料、木板搭了個高臺子,朝南,有頂篷,開會前放了一排桌子、凳子做主席臺。會場四周彩旗飄飄,高音大喇叭里白毛女在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白毛女唱過后,有個少女在唱,唱的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一抓就靈!”“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口號聲時起時伏,在會場上空久久回蕩。臺上王隊長坐中間位置,大隊造反司令、革委會花主任(原來是大隊民兵營長)站在王隊長反手(即左手)邊。臺下黑壓壓的一片人,是8個生產隊的全體男女勞動力。因為記工分,人來得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都到了,有五六百人。5月上旬,太陽狠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戴著帽子:赤橙黃綠青藍紫,新的、舊的,花的、單色的,寬邊的、窄邊的,尖頂?shù)?、圓頂?shù)?,布的、毛巾的、麥草的、竹篾的、蘆柴的 ……簡直就是帽子的萬國博覽會。來者很少有帶板凳的,大家都先去草堆后方便一下,女人蹲了一圈如蘑菇不說,幾十個男人,自然排成一條線,每人端起一臺“水泵”操作,著了火也能滅去。完事繞到草堆前,每人從草堆上拽下一大把草,仿佛要給誰獻花一般,其實是到會場上為自己墊屁股。社員按生產隊坐在一起,我們是1隊,坐前面。“篤、篤,噓、噓,喂、喂”,主持人花司令用手和嘴試了試話筒(現(xiàn)在叫“麥”)。“貧下中農同志們,造反派的戰(zhàn)友們,首先衷心(他讀成了'哀心’,一般人聽到的是'安心’)祝福我們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tǒng)帥、偉大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福林副統(tǒng)帥、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接著花司令宣布:全體起立,唱《東方紅》!坐在地上的男人紛紛用膀子撐地站起,不少一時起不來的女人,熱心的男人就幫著拉她們的膀子,年輕標致一點的,兩邊必有男人一人拽一只膀子,當然也有拽膀子前摸一下凸起乳房的。而那些人老珠黃的,只能自力更生。不少干活累了打瞌睡的,不是被旁邊人拽起,就是被腳踢起。花司令看著齊了,才開個頭唱:“東方紅,太陽升,唱——”歌罷,花司令宣布:“請坐下!”眾人紛紛各登原位,坐到自己的草地上。“最高指示: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下面請?zhí)┛h革委會工作隊王隊長講話,大家歡迎!”并立即把話筒放到王隊長面前。王隊長一開口也是一則語錄,他是縣上人,不能說“掃帚不到”,他要深刻得多。他背誦的語錄是:“階級斗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拿這個觀點解釋歷史的就叫做歷史的唯物主義,站在這個觀點的反面的是歷史的唯心主義。”接著他簡要講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形勢,結論也是“形勢大好,不是小好”。又講了憶苦思甜的重大意義,結論是“把抓革命、促生產引上一個新的臺階,支援亞非拉革命,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處于水深火熱的無產階級”。說完把話筒又放到花司令面前。“下面請馬二,不,請老馬同志上臺作憶苦思甜報告,大家歡迎!”會場上又響起“嘩嘩嘩嘩”的掌聲。這時,只見老馬赤手赤腳上了臺,大家曉得,他的“說詞”在肚子里。老馬坐到空著的、預定的位置,在王隊長正手邊,花司令把話筒移到他跟前,并把“話嘴”向上提了一點。“要說這個憶苦思甜真是太重要了!”老馬流利地開了腔。為了說明憶苦思甜的重要性,或者不是“為了”而是心血來潮,老馬又反問了一句:“如果一個人連苦和甜都分不清,那這個人還能算人嗎?”王隊長豎起手帶頭鼓掌,臺下先是稀稀拉拉的掌聲,接著就“嘩嘩嘩嘩”的響成一片。“解放前,我箍桶,到了哪家,哪家都管吃,隨茶便飯。要是到了日子好的人家,早上不是圓子,就是粽子,有洋糖,中上紅燒肉、鯽魚湯,晚上還有酒。解放了,前頭幾年還蠻好,有得吃,五八年往后就遭殃了,六〇年,我家弟兄三個餓死兩個,我家小孩也餓死兩個……”本來唧唧喳喳的會場,一下子寂靜下來,全場人都張著嘴,睜大了眼睛,就是所謂“瞠目結舌”。這時在老馬左邊,緊靠著他坐的王隊長用右手拉了拉老馬的衣角,意思是提醒他說反了。誰知,此時的老馬像座活火山,等著噴火。只見老馬憤然站立,身體筆直筆直的,吼道:“先前,你們讓我說,我說我不會說,你讓我實事求是地說,現(xiàn)在,我實事求是了,我要說,你又不讓我說!我說的句句是實話,如果談謊,響雷打頭!”“讓民兵把他拉下去,他神經(jīng)有問題!”王隊長果斷地指示。“我哪兒有神經(jīng),我從來沒得過神經(jīng)病,不是你讓我說真話的嗎?!”被架下去的老馬邊走邊回頭喊叫,簡直像個瘋子。因為老馬的膽大沒魂,“憶苦思甜”反了,成了“憶甜思苦”,那天的大會草草收了場。05
緬懷馬爺
“你不講就不講好了,為什么偏偏要頂風作案呢?”我為老馬惋惜。那是個特殊年代,會后,工作隊把老馬定性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要抓走坐牢。不少干部和我們生產隊的許多社員都出來保他,理由是,雖然他是“彭德懷”,但他家子女多,如果把老馬抓去坐牢,這個家他的女人“舞不去”,這一家就沒法活了。不知道王隊長怎么想的,反正老馬還是被留了下來,改判為押回生產隊監(jiān)督勞動。大家知道,這個處分就是“務虛”了。1977年冬,我參加了恢復的高考,后來在縣城工作。夜深人靜有時會突然想到老馬:“真是一個耿直得發(fā)呆的人?。‰y道說真話都要像老馬一樣發(fā)呆么?”偶爾回老家,常會在路上碰到他,塑料桶、不銹鋼桶的使用,很少再有人請老馬箍桶、修桶了。一種行業(yè)的衰敗,甚至絕跡,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我給他煙抽,他像個小孩子一樣高興得不得了。我知道,他不是為香煙,而是覺得被人尊重。他的頭發(fā)還是亂得像草堆,只是被歲月這位染匠染白了,像蘆花一樣;原先筆直的腰也被歲月抈彎了,成了個“秤勾子”——老馬成馬爺爺了。其實,我在生產隊勞動時,類似于馬維芳的話在田間地頭多的是,后來讀了不少文章,全國各地把“憶苦思甜”弄反的也大有人在,但像馬維芳這樣在“憶苦思甜”大會上公然唱反調,我沒有聽到第二人。自馬維芳唱反調后,我們大隊再也沒有開過“憶苦思甜”的大會、小會。而全國范圍的“憶苦思甜”會也好像難得見到,這當然不可能是馬維芳的功勞。馬爺走了。我想,作為人,一輩子,哪怕只有一椿事,讓人不忘,那么,他就沒有枉為來世一遭。馬維芳(馬虎成了馬為方)墓碑(花文杰拍攝,2022.11.11)后記:為了給這篇文章插圖,2022年9月22日,我起早從縣城乘第一班公交車回老家。誰知,7點20分到老馬家門口,他的60歲的兒子和兒媳都已經(jīng)上工了。沒有辦法,我只得求助在老家的同行花文杰(1954年生,原鎮(zhèn)農技站站長、農藝師)。本來要拍攝馬維芳的照片、生前用物等等,花去了,一樣也沒有拍到,馬的下人把這些東西全部燒了?;ㄎ慕苡秩ダ像R女兒家,還好,終于拍到老馬的照片;后又去公墓拍了老馬的墓碑。因為統(tǒng)一遷墳,老馬原來的墓碑廢了,而他的新墓碑竟然把“馬維芳”鐫刻成為“馬為方”,真是太馬虎了。在此,特別感謝同行花文杰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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