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偏心,寫初見林黛玉的模樣時他用的是工筆畫法,眉眼氣質(zhì)全部細(xì)細(xì)描摹,極盡耐心;而寫寶釵他的手法就成了寫意,只說“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就完了。
然而寶釵太美,美到讓人想繞都繞不過去。小廝們在院里遠(yuǎn)遠(yuǎn)望一眼寶釵,連大氣都不敢出,唯恐“氣暖了吹化了”這“雪堆出來的”表小姐。
掣花簽時寶釵掣出牡丹花,上書“艷冠群芳”,眾人都笑道:“你也原配牡丹花?!彼赖绞裁醇墑e,想想就意會了。
這樣的女神偏喜歡素顏出鏡,打扮上也走簡約素凈路線,除了脖子上那把象征護(hù)身符的金鎖,渾身上下再無半點(diǎn)裝飾。
美而不矜,美而不自知,美而不以為意,是美的最高境界。“淡極始知花更艷”,這句出自她手的詩,宛若自身寫照。
美貌加身,更難得的是飽覽群書,才華驕人,文藝?yán)碚撘涣鳎枉煊裨谠娮魃细饔星?,交相輝映;知書達(dá)理,寬厚慷慨,待人接物上上下下無一不妥,深得人心。
無論哪一樣,統(tǒng)統(tǒng)無可挑剔,湘云受不了黛玉的刻薄,便搬出寶釵來說:“我只說一個人,你能挑出她的不是來,我就服你?!迸明煊胥?。真是360度無死角的優(yōu)質(zhì)偶像。
寶釵身上有一處懸而未解的謎案。天真嬌憨的鶯兒有一次跟寶玉悄悄說:我家姑娘身上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你可不許說出去。正打算說,寶釵就進(jìn)來了,他倆就此打住,曹雪芹賣了個大關(guān)子。
想來是在寶玉與寶釵成婚后方能知道的隱私,只可惜后四十回遺失不見,這個謎底再未揭開,實(shí)在令一干有八卦之心的讀者憾極生恨。
洞悉人性是寶釵做人的一大利器,也是她不輕易傷人及引火燒身的法寶。
劉姥姥來大觀園時為博老太太歡心出盡洋相,自我作踐“食量大如?!?,大家笑做一團(tuán),曹雪芹一共寫了十幾個人的笑態(tài),寶釵也在場,但是只有她沒笑,這個早熟的少女,若是笑,也是眼含悲憫的微笑,她明了劉姥姥的不易。
在櫳翠庵品茶時,妙玉行動言語之間,全是對寶玉那點(diǎn)欲說還休的小心思,寶釵將自己化身為空氣,一語不發(fā),讓人都忘了她的存在。事實(shí)證明寶姑娘沉默是金,黛玉就不識相,順嘴問了句“這茶也是舊年蠲的雨水?”,招來一頓搶白。
送黛玉燕窩養(yǎng)生,贈湘云螃蟹助她做東,分土特產(chǎn)時連趙姨娘都有份,金釧死后她貢獻(xiàn)出自己的新衣做壽衣——許多人把這些作為她“有心計“的證據(jù)來揣測,說她靠這些小恩小惠拉攏人心。
要知道,情商高和心地仁厚并不矛盾,一個心眼好的人,睿智不應(yīng)成為質(zhì)疑她的由頭,誰規(guī)定的善良必須與幼稚為伍,而通透必須為奸詐托底?
當(dāng)然,寶釵也有偶爾虛偽使壞的時候,比如寶琴寫了十首懷古詩,后兩首正是取材于禁書《西廂記》和《牡丹亭》。眾人都稱贊,只有她先說:前面八首都是史書上有的,后面這兩首我沒聽說過。
也不管陷寶琴于何種境地了,一句話先將自己擇了個干凈。她忘了自己當(dāng)初是怎么勸林黛玉的嗎?“你當(dāng)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
黛玉立即會意,知道寶釵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便馬上說她“膠柱鼓瑟,矯揉造作”:少來了,就算沒看過書,難道戲也沒聽過嗎?探春李紈也幫著寶琴說話,寶釵“方罷了”。
寶釵最令人詬病的是她曾經(jīng)嫁禍于黛玉。平日人前總端著架子,一副穩(wěn)重模樣。卻不料在園子里偶遇一對翩翩起舞的大蝴蝶,勾牽出了被封存的少女本性,拿著團(tuán)扇一路追撲,累得香汗淋漓嬌喘吁吁,性感旖旎,宛若一段歡快裊娜的單人舞。
至滴翠亭邊,恰好聽到了小紅與賈蕓私相授受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時馬上高喊一聲“顰兒“,一邊說林黛玉剛才就在這里,一邊狡黠地笑著“金蟬脫殼”而去。
為什么她急中生智間叫的不是別人,偏是黛玉?這絕不是隨便抓包,而是故意為之,必須要澄清的是:她此舉并非有意陷害黛玉,她要修理的對象是小紅。
林黛玉的聰明刻薄有目共睹,一般人不敢輕易惹,寶釵正是利用出名難搞的黛玉來嚇唬這些“奸淫狗盜有心機(jī)”的人,同時又撇清了自己。小紅果然中招,說林姑娘“嘴里刻薄心里細(xì)”,萬一說出去怎么辦?緊張壞了。
可以想見,如果寶釵身為男子,以她的學(xué)識才華考取功名并非難事,或者依仗家底為自己捐個前程也未嘗不可。
像她這種人,躋身官場絕對可以混得風(fēng)生水起,情商高,為人好,又懂得藏愚守拙不招人煩,關(guān)鍵時刻還會借刀殺人,官場潛力績優(yōu)股的條件她都具備,將來一定大有所為。
即使前兩樣都不成,再不濟(jì),薛家的產(chǎn)業(yè)畢竟那么大,守好祖宗基業(yè)也沒問題吧——可惜,性別是她的軟肋,她錯生了女兒身。
明明有著出眾的管理天分,卻沒有機(jī)會走上前臺,堂堂正正管理家族事業(yè),只能躲在幕后,替她那不靠譜的哥哥暗自操心,適時提醒。
第六十七回,薛姨媽對薛蟠說:“你妹妹才說,你也回家半個多月了,想貨物也該發(fā)完了,同你去的伙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人家陪著你走了二三千的路程,受了四五個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替你擔(dān)了多少的驚怕沉重?!毖疵φf還是妹妹想得周到,照著去做了。
協(xié)助探春理家時,她思慮周全,提醒一心大刀闊斧改革的探春,要警惕“幸于始者怠于終,繕其辭者嗜其利?!辈㈩A(yù)見到了大觀園奴才隊伍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與轉(zhuǎn)型后,必會因分配問題導(dǎo)致的不和諧,用“小惠全大體”的方法提前做出防范。
她對眾人諄諄教誨,先是說自己身為親戚,本來不該管賈家的事,但是王夫人反復(fù)找她幫忙,自己再不管顯得不近人情;再曉之以理說如果管不好,不但我沒臉見姨媽,你們也沒臉,身為老員工一定要自重,別讓后輩們作踐;最后又說我今天替你們爭取來利益,你們要懂得珍惜感恩才對。一番話說得在理得體,軟中有硬,眾人無不拜服,就差對她山呼萬歲了。
空有滿腹經(jīng)綸和超人情商,卻因性別之限無法施展,唯一能拔高命運(yùn)的便只剩下嫁人。然而,命運(yùn)不因她的優(yōu)秀美好而優(yōu)待她,人生漸次淪為一連串的妥協(xié)。選秀失敗,標(biāo)準(zhǔn)一降再降,還可能成為落魄賈家的寶二奶奶。
寶釵若嫁給寶玉,有點(diǎn)像《飄》里的媚蘭遇上艾希理,除了做妻子,還得亦師亦母。 寶玉孩子氣,不務(wù)實(shí),拒絕長大,他那些吟風(fēng)弄月的花拳繡腿,在冷酷無情的現(xiàn)實(shí)面前毫無用處。換個角度看,他還真配不上她。
人生觀不是說變就變得了的,他與她背道而馳,她再俯下身子屈就也沒用,既不同向,何以同心?你可以躺在他的枕邊,但你永遠(yuǎn)進(jìn)不了他心里:“縱然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span>
他承認(rèn),這世上數(shù)你最完美,但他就是對你沒感覺。他心里,永遠(yuǎn)懷念著那個毛病一大堆、卻能讓他心頭一顫一顫的小女生林黛玉。
寶玉與黛玉沒有能在一起固然是愛情悲劇,寶釵又何嘗不無辜?卷入一樁姐弟婚,臨危受命攤上和自己在心理上完全不對等、還對前情念念不忘的小男人,莫名其妙把自己的一生賠了進(jìn)去,脖子里金鎖上刻的那句“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本是個美好的希冀,現(xiàn)在反倒成了一個沉甸甸的嘲諷。
翻遍全書,也許唯一能配上她的男子只有一個——北靜王水溶。儒雅持重,謙謹(jǐn)?shù)驼{(diào),雖然出場只有幾分鐘,但寥寥數(shù)語間,能看出他與寶釵精神對等,三觀一致,是一對天成佳偶。
他一眼就看出了賈家在教育寶玉上的漏洞,拿自己現(xiàn)身說法叫他們要引以為戒。只有這樣天王偶像級的人物才能配上寶釵,如果,曹雪芹能安排寶釵嫁給水溶,料也不賴。
抱怨的話從不會流自寶釵的唇齒之間,面對每況愈下的人生困境,她不會像探春那樣哭訴身為女性的憤怒無奈:“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話也沒有我亂說的?!?/span>
而是用自己早先修煉好的處變不驚,和提前儲存好的世俗智慧,與詭異莫測的生活沉著地見招拆招。努力把控著,盡可能讓命運(yùn)的航船平穩(wěn)行駛,向前,向前。
選自百合《夢里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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