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之孫接受《環(huán)球人物》專訪。
昆明，小梅園巷，綠意滿滿。幾幢古香古色的二層小樓坐落其間，枝葉從墻內(nèi)探出，汪出水來。院內(nèi)一棵10余米高的紫薇樹，尤其顯眼。
這是百年后的潔園（今昆明朱德舊居紀念館），依然和它初建時一樣，幽致中不乏富麗。一位本地老人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他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紫薇樹，8月花開，烈日下像火一樣。據(jù)說，這是朱德親手種的。
1921年，重九起義（為響應辛亥革命，在昆明爆發(fā)的推翻清朝的新軍起義，朱德被指定暫任連長）十年后，35歲的旅長朱德為了安頓抵昆的親人，買下五華山下一處宅院和附近的空地，建造了這處仿照老家儀隴建筑風格的潔園。
·朱德（左二）在瀘州與家人合影。
再早前，1919年秋，朱德曾將全家二十幾口人接到四川瀘州居住，為全家做了安排。
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這時的朱德似乎都有了。
但史沫特萊感受到，盡管朱德過著物質(zhì)豐厚的生活，卻在“政治上表現(xiàn)出分裂的人格：外表上是卷入軍人混戰(zhàn)的一員，但內(nèi)心總認為自己是五四運動的追隨者”。
“這時，朱德已經(jīng)從農(nóng)家子弟成了豪杰，從下級軍官升至少將旅長，很容易再成為師長，但他不愿意了。他不再只簡單追求事業(yè)上的成功，他要思考一下真正的救國救民之路?！敝袊嗣窠夥跑妵来髮W教授劉波這樣分析。
“這些軍事品質(zhì)貫穿一生”
重九起義成功后，1911年11月10日，以蔡鍔為領(lǐng)袖的大中華國云南軍都督府成立，云南成為西南各省中第一個獨立的省份。
但在云南的北部，清軍已攻入四川，重兵壓陣，向南壓迫云南，向東威脅武漢，革命的成果岌岌可危。于是，云南軍政府決定遣師北上，援助四川起義軍。朱德仍以排長身份隨第二梯團（相當于旅）出征，不久便正式升任連長。
軍隊順利地占領(lǐng)了敘府（今宜賓）和自流井（今自貢市內(nèi)）。不久，四川宣布獨立。
一個更好的消息隨之傳來。1912年元旦，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宣布中華民國成立。
此前，從沒有哪個時刻，朱德心中升騰起如此清晰的希望：他希望中國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不再受到帝國主義欺侮；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團結(jié)得像一個人一樣；一個民主的國家，人民不再受封建專制的摧殘；一個進步的國家，有廉潔的政府；一個幸福的國家，逐漸走向富裕。
革命也確實朝著充滿希望的方向發(fā)展。
從四川回到云南后，蔡鍔在云南軍政府內(nèi)部進行了一系列改革?！盃I長以上的官（月薪）一律是六十元……所以省下來的錢很多，用來多養(yǎng)活一點軍隊……主要的就是能夠搞出一個廉潔的政府來，軍隊真正看做是國家的軍隊……不管在政治、財政上都好。任用私人的事是很少的。把清朝那一套都改掉了?！?/span>
朱德月薪是48元，他嚴格遵守軍隊紀律，不敲丁稅，拒絕送禮。
·青年朱德。
云南省中國近代史研究會名譽會長吳寶璋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盡管蔡鍔只比朱德大4歲，卻已經(jīng)做出了朱德還只能夢想的大事?！坝H弟弟從老家湖南遠道而來，蔡鍔讓他打道回府。在蔡鍔治理下，當時云南的政治、經(jīng)濟呈現(xiàn)出一種新面貌。從此，蔡鍔成為朱德青年時期北極星一樣的存在——他怎么做，朱德就怎么學；他讓做什么，朱德就全力去做好?！?/span>
1913年秋，朱德升任營長，考慮到朱德的政治頭腦和軍事天賦，蔡鍔派朱德與云南陸軍第一師另一個營在臨安（今建水）、蒙自、個舊一帶布防。這里地處邊界，同法屬印度支那（越南等國）相鄰。法帝國主義以武器裝備豢養(yǎng)土匪，讓他們四處襲擊，自己便可借口驅(qū)逐土匪，侵擾云南。
朱德的任務就是打土匪，鞏固邊防?！暗@里多為熱帶山丘叢林，炎熱多雨，山高林密，多瘴氣。土匪很難打，嘯聚山林，神出鬼沒。”劉波說。
能怎么辦？朱德反復琢磨與土匪交戰(zhàn)失敗的戰(zhàn)例，研究出一套戰(zhàn)法：有時化整為零，有時化零為整，聲東擊西，忽北忽南，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機動、靈活、迅速、秘密地打土匪。
這就是日后游擊戰(zhàn)的雛形了?！皩W了土匪的戰(zhàn)術(shù)，又高于他們，朱德的軍事思想就是從那時開始成熟的?！?span style="font-family: system-ui, -apple-system, BlinkMacSystemFont, "Helvetica Neue",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Microsoft YaHei UI", "Microsoft YaHei", Arial, sans-serif; letter-spacing: 0.544px;">劉波說。
“一是和百姓保持友好關(guān)系，嚴格遵守紀律，所以朱德可以通過老百姓獲得土匪情報，土匪卻向百姓問不出什么來；二是愛兵如子，講義氣，朱德體格強壯，能跟弟兄們共同生活、密切接觸，獲得他們的信任；三是講究民主，不靠權(quán)力壓倒別人，每次作戰(zhàn)不管大小，朱德事前總要勘察地形，精密計劃一切。這些軍事品質(zhì)貫穿了朱德的一生。”
作戰(zhàn)之“猛”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宣布恢復帝制。消息如驚雷般，徹底打破了革命志士們的幻想。
這之后不久，在邊境剿匪的朱德收到一封寫在碎布上的信。蔡鍔密令他，以12月25日拂曉為期，率部和昆明同時起義，宣誓效忠共和，隨后前往昆明待命出師，討伐袁世凱。這就是彪炳史書的護國首義。
12月25日，朱德果斷控制了部隊中的擁袁軍官，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在昆明，朱德與蔡鍔久別重逢。他大吃一驚，此時的蔡鍔正被肺結(jié)核威脅著生命，“兩頰下陷，整個臉上只有兩眼還閃閃發(fā)光……他的聲音已很微弱，我們必須很留心聽才能聽得清。當他向我走來的時候，我低頭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思想?yún)s一如既往，鋒利得像把寶劍”。
·蔡鍔（1882年—1916年）
護國軍被分為三軍。第一軍以蔡鍔為總司令、羅佩金為總參謀長，下轄三個梯團六個支隊，任務是出兵四川，后進攻武漢，朱德被委任為第六支隊（相當于團）隊長。
聽完，朱德提出意見，反對蔡鍔重病帶隊，“要送命的”。蔡鍔望了一眼他，又把眼光移到別處：“我的日子反正也不多了，我要把全部生命獻給民國?！?/span>
“蔡鍔的革命精神、愛國品質(zhì)深深地感染了朱德，后來朱德成為開國領(lǐng)袖，每每在文章中回憶起蔡鍔，總是一往情深?！眳菍氳罢f。
一開始，護國軍進展順利。不料，1916年2月，川南戰(zhàn)場的形勢突變。護國川軍某團進攻瀘州不成，紛紛潰逃，后撤至30公里外的納溪縣。北洋軍大舉向納溪推進。而距納溪城約5公里的棉花坡是滇軍入川的必經(jīng)之道，一旦失守，意味著護國軍出兵四川的任務基本上宣告失敗。
危急之下，朱德被蔡鍔緊急調(diào)往增援，接手第三支隊，“以我孤軍深入，朱（德）曹（之驊）營除去休息，火速兼程前進”。
戰(zhàn)機刻不容緩，朱德率隊以每天八九十里甚至一百多里的速度趕往前線。2月25日，行軍至永寧時，他得知前線“因寡眾之故，以至炮陣失守”。兩日后，朱德率隊趕到納溪。
這注定是一場惡戰(zhàn)。雙方兵力懸殊，護國軍第一軍秘書長李曰垓事后統(tǒng)計，在納溪的護國軍“不足十營”，對方“已逾五十余營”，北洋軍的槍炮聲晝夜不歇。
楊履芬的父親楊如軒是朱德講武堂時期的同學，也是第三支隊的營長，他生前曾向女兒多次提起朱德的作戰(zhàn)之“猛”：“朱德下命令，沖到戰(zhàn)壕時，距離已經(jīng)近到能聽到戰(zhàn)壕里敵人的講話聲了，他們都不開一槍，不出一點聲音，必須死等命令。最后拂曉時，他一下命令，所有人都沖到戰(zhàn)壕，敵人還沒搞清楚狀況，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朱德任護國軍支隊長。
棉花坡被攻下來了，朱德猛將和忠將的名聲也“出圈”了。這場納溪保衛(wèi)戰(zhàn)給了革命者極大的鼓舞，廣東、浙江、陜西等地先后宣布獨立。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憂懼中死去。護國運動勝利了。
不過，一種隱憂始終縈繞在而立之年的朱德心頭。他看到新的革命力量也發(fā)生著腐化，“大家都想做官、搞錢，不去搞軍隊了”，給了袁世凱“趁勢一刀”的機會。
“從頭進行革命”
1916年11月，蔡鍔沒有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天，在日本不治而逝。朱德心目中的北極星隕落了。
“蔡鍔在世時，朱德還充滿著活力與希望，感覺前進方向很明確。但蔡鍔去世后，他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了。尤其是他駐扎在瀘州和南溪這段時期，按道理，護國軍討袁成功就該打道回府了，云南督軍唐繼堯卻讓他繼續(xù)駐軍在四川，其實是想占領(lǐng)四川的地盤。這時，朱德就開始被迫卷入軍閥混戰(zhàn)了?！眳菍氳罢f。
·朱德在成都。1916年秋，駐防瀘州時期的朱德。
護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朱德部改編為第七師第十三旅第二十五團，先后駐扎在四川的瀘州和南溪。在1916年至1919年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的生活看似平靜。
1917年6月，經(jīng)人介紹，朱德與南溪師范畢業(yè)生陳玉珍結(jié)婚。陳玉珍的侄女陳德清曾回憶：在戰(zhàn)爭年代，朱德和陳玉珍像生活在一個世外桃源里。朱德特別喜歡茶花和蘭草，家里種的蘭草和茶花特別多。兩人都喜歡音樂，當清晨或傍晚，朱德有空吹簫時，陳玉珍就彈風琴配合他?！翱床怀鰜硗纯?。”
朱德在南溪家中布置了一間精致的書房，購置大批典籍文獻。他的閱讀興趣特別廣泛，涉獵史籍、兵書、散文集、詩集。他還喜歡在書上圈圈點點，尤其愛在史籍與兵書上批注。
《史記》和《三國志》里的批語達100多處，他分析戰(zhàn)爭勝敗的原因——“成大事者起兵以義”“人思自利未有不解體者”“親相離何能成事”。他還寫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亂世有大志無力者，均遠避，養(yǎng)力以待，后多成功?！?/span>
“詩文愛好者”朱德這時也有了空閑發(fā)展愛好。他常常穿上長袍馬褂，與瀘州當?shù)氐奈娜嗣饔斡[勝跡，吟詩作對，甚至組織了詩社，出版《江陽唱和集》石印本4冊。他形容那時的生活是“逢場作戲，苦中尋樂”。
朱德構(gòu)建的桃花源終究不存在，失望、彷徨與苦悶其實堆積在他的心底。
1917年夏在南溪期間，企圖充當“西南王”的唐繼堯，打著“護法”的幌子，組織靖國軍滇黔聯(lián)軍北征。
朱德所部改編為靖國軍第二軍第十三旅，朱德升任旅長?！拔业购孟癯闪耸〖?，是四川人，反帶著滇軍來打四川?！敝斓潞苡魫灐?/span>雖然陷在軍閥混戰(zhàn)的漩渦里，他卻認為“實際這時還只有滇軍是革命的支持者……終是為了革命在打仗”。
“幾撥人打來打去，沒有明確的政治目標，今天還是朋友的人，明天為了金錢或地位就倒戈了。朱德看到很多這樣的人，他看不慣，但又找不到原因和方向。”劉波說。
1919年發(fā)生的五四運動猛烈地蕩滌著中國大地，也讓原本沉寂的瀘州小城沸騰起來。川南師范學校、瀘縣中學的學生們涌上街頭，高呼“打倒賣國賊”“堅決收回山東半島的主權(quán)”“抵制日貨”。
大量傳播新思想、新文化的書刊傳到瀘州。朱德泡在書齋里，和曾加入京津同盟會的摯友孫炳文一起閱讀《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還有達爾文的《進化論》，以及盧梭的《民約論》等很多革命書籍，接觸到馬克思主義、無政府主義等各種思潮。
·1918年，朱德（左）和孫炳文在瀘州合影。
其中，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成功，讓朱德看到了曙光?！安辉胂蟮綗o產(chǎn)階級可以領(lǐng)導革命。我們所看到的馬克思主義文獻不過是雜志里的文章，還以為無產(chǎn)階級就是既不能看書又不能寫字的仆役、苦力和鹽工。更增加混亂的是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共產(chǎn)黨作家都是高級教授、學生和其他知識分子，而不是工人。”
直到這時，他才朦朧地感到“有必要學習俄國的新式革命理論和革命方法，來從頭進行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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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第9期《環(huán)球人物》雜志
總第492期↓↓
總監(jiān)制： 呂 鴻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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