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燈
正月十五鬧元宵，演各種“故事兒”（舞獅子、玩龍燈、跑旱船、騎竹馬、大頭殼、蚌殼精、踩高蹺......），是在文革結(jié)束后才真的“鬧”起來的。之前有十來年，因為舉國都在忙著一場文化“革命”，忙著破四舊，各種流傳了千百年的“故事兒”都被禁了。我兒時的印象里，剛剛開禁的那幾年，人們借助不同的“故事兒”來狠狠地宣泄喜悅，慶賀豐收，傳達祝福。
其中，最鬧猛的要數(shù)正月十五的燈。
劉塆人有正月十五一大早吃團圓飯的習(xí)慣，這頓飯跟年前的臘月二十八一大早吃還福飯的形式差不多?？墒?，團圓飯還沒吃好，召集人（一般是隊長或者二隊長）就在滿塆上下喊開了：“出燈了，迎燈啰！”迎燈，是玩龍燈的專用術(shù)語，就是高舉燈籠準備出門的意思。召集人一遍喊過，鑼鼓隊的“鬧臺”（類似于開戲的前奏，“故事兒”要開演之前先來一陣緊鑼密鼓，催人立即行動）就在村口響起來了。這一喊一響，再豐盛的美味佳肴也不能阻劉塆人擋玩龍燈的腳步了。
正月十五劉塆龍燈出燈前，照例是先在整個村子里各家各戶串一遍門，到各家堂屋里喝彩；一些重點關(guān)照過的人家，龍燈的龍頭還會進到老人的房間、新婚夫婦的房間或者準備考學(xué)的學(xué)生伢的房間，送上私人訂制的祝福。串門的當中，只要有人圍觀，只要有不停歇的鞭炮炸響，龍燈會在塆里幾個開闊地段滾動起來，這叫滾燈。
這一番操作完成了，龍燈便從劉塆白虎嘴的方位正式出塆了。
其實，在正月十五之前，劉塆的龍燈已經(jīng)跑遍周邊的十里八鄉(xiāng)——但凡跟劉塆有點沾親帶故的村子，劉塆的龍燈都會過去恭賀新禧的；那些沒有親戚關(guān)系的村子，只要他們有約，我們的龍燈也會去湊個熱鬧的。所以，龍燈拜大年該拜的都拜完了；正月十五這天，劉塆的龍燈出塆，就不是拜年，而是還年了。所謂還年，有兩重意思，一是第二次拜年，也叫拜又年；二是跟鄰近的有“故事兒”的村子互串，他們的“故事兒”來我們這里演，我們的龍燈去他們那里玩。
但是，還年不比拜年。拜年可以拜跑年，還年則要做到禮性周全，不能把話留給人家背后去說。因為每到一處，都有人熱情地拿出家里的煙花爆竹，燃放得分不出天上人間了；盛情難卻，龍燈就在那鞭炮聲中騰挪跌宕、上下翻飛，不能停歇。我們的龍燈出塆，一般會派出兩套人馬，就是為了在那連軸轉(zhuǎn)的舞龍過程中有個替換的。但是，元宵節(jié)出去還年的兩班人馬也有體力不濟的時候——不過不用擔心，觀燈隊伍中總有人會在必要的時候頂上去的！
更讓人不敢輕言退卻的是，如果有兩條三條龍燈同時進到一個村子還年，誰也不會撤退的，在激越的鑼鼓聲和轟鳴的鞭炮聲中，兩三條龍燈各選地址，竭盡全力，此起彼伏，沒有最鬧猛的，只有更鬧猛的！直到這個村子里的鞭炮被這兩三條龍“洗”干凈了，他們的舞龍表演才會在一團和氣中收場。
與玩龍燈曾經(jīng)被禁的經(jīng)歷不同，元宵節(jié)散燈的習(xí)俗好像一直都有，即使那些大力主張破四舊的革命闖將們，他們也還記得，正月十五那天的黃昏要去給自家先人們送一個亮兒。
在我們家族，臘月二十三到正月十四，先人已被我們從另一個世界接回了家，會和我們一起過年的。所以這些日子里，每到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家族各家長房必須先敬供祖人用膳，祖先們吃好了，家人們才能開始吃晚飯。元宵節(jié)一到，意味著要年過月盡了，先人們也要各神歸位了，于是后輩們要送他們回到另一個世界，并給他們的“入口處”送一個亮兒，點亮一盞燈，這就是散燈。
散燈所用的竹節(jié)燈，使用的的材料很簡單：一段帶節(jié)的二尺長的竹竿，一張半透明的皮紙，一根白蠟燭。小時候經(jīng)常大人們扎竹節(jié)燈，后來自己也會做了：在竹竿的上半部分劈三刀，均勻地分成六片，在竹竿內(nèi)部分叉處安半截白蘿卜，用一根竹絲彎一個圈兒把六根岔開來的竹片固定住，形成一個喇叭筒狀的燈骨架，糊上皮紙，燈就做好了。
等天將黑時，各家男丁們在一位長者的引領(lǐng)下，捧了一堆的竹節(jié)燈到祖墳山上，給先人們送亮兒。我在老家給先人們送亮兒的經(jīng)歷主要集中在1991年之前，那些年，都是父親領(lǐng)著我和弟弟，先送南閣大灣我們家族的祖墳山，再送鳳起灣母親娘家的祖墳山。每次送亮兒，父親會扛一把鋤頭上山，他將先人們墳塋之上的雜草一一清除，逐一指給我們認準先祖的位置，太公躺哪里，曾祖躺哪里，祖父躺哪里，嘎爹嘎婆躺哪里......之后整理好拜臺，擺祭品，焚香插竹節(jié)燈，點上白蠟燭并固定在蘿卜底座上，帶著我們磕頭敬禮。禮畢，燃響一掛長鞭。
與此同時，各家的祖墳前也響起了絡(luò)繹不絕的鞭炮聲。男丁們踏著鞭聲炮響各回各家，再回望各家的祖墳山上，山山嶺嶺，遠遠近近，散布著層層疊疊閃閃爍爍的燭火燈光——我猜想“散燈”的定義大概是源于此吧。
上世紀90年代以前，我們老家那種低矮的山丘上植被并不茂盛，幾乎沒有聽說元宵節(jié)誰家祖墳山上送去的亮兒誘發(fā)了山火。90年代以后，先是大力發(fā)展果木經(jīng)濟，后來又退耕還林，植被越來越好，才有因為散燈而引發(fā)山林火災(zāi)的發(fā)生。如今，老家人都用那電池?zé)羲土羶毫耍踩治拿?，挺好?/p>
元宵節(jié)的晚餐少不了元宵或者湯圓。但是元宵或者湯圓的美味也架不住外面世界的誘惑：看燈去！
我記得小時候父親給我做了一盞紅星燈，是用竹篾彎成兩個一般大的五角星，再用十根等寬的竹片銜接起來，用紅紙蒙了，里面點上半截蠟燭，就是個鮮紅的大五角星，特別惹眼。這盞燈我連續(xù)完了三個元宵節(jié)，后來我自己學(xué)會了扎制兔子燈，紅星燈才“退休”了。
劉塆人過年時，家家戶戶會在大門頭掛一盞100瓦或者更大的電燈跑，把整個劉塆照得如同白晝。劉塆的男孩子們大都有一盞自己的燈，元宵節(jié)的夜晚，各式各樣的燈照亮了塆上塆下。劉塆的女孩子們雖然手上沒有一盞自己的燈，可是她們卻自由放任了——每一條龍燈進了劉塆，她們就成群結(jié)隊地在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龍燈中穿梭，穿出無數(shù)個8字！因為大人們說過：女孩子在龍燈中穿的8字越多，就會在來年長得越發(fā)俊俏。
更有那會過日子的小媳婦，尾隨在龍燈隊伍的后面，趁那舉著尾節(jié)燈的小伙子不注意，跳起來就撕下他那龍尾巴上的一個“鱗片”，轉(zhuǎn)身就跑去向婆婆交差了——白天婆婆就告訴過她，等夜晚龍燈來了，你去撕尾節(jié)燈上的鱗片來，開春后放到抱雞婆的雞窠里，能多出雞仔兒！
元宵之夜，夜深人不靜。
劉塆的龍燈早已從白天的還年歷程中返回了，在對面山的稻場上換班翻滾舞動，各家各戶都會搜出家里所有的煙花爆竹，圍著自己塆的長龍盡情釋放。鞭炮放完了，鑼鼓仍未停，龍身稍息，龍頭還在高高昂起，四下張望——它在觀察，遠近的鄰村里，有沒有別的“龍”跟自己暗暗較勁。一旦看到某處有龍燈也在抬頭，給劉塆龍燈的迎引燈的小伙子就會順著稻場邊的電線桿往上爬，直到至高點，把他手中的引燈綁在上面。
那些年，上了年紀的人好像都迷信這個理兒：一年之計在于春。只要在這種心照不宣的“賽燈”事件中贏了別人，塆里的人就會在新的一年里諸事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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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岡市黃州區(qū)2023東坡廟會上，18條龍燈賀新春
“憶劉年”是我公眾號新開的一個欄目，將不定期更新，搜羅記憶深處與“劉塆”有著絲絲縷縷關(guān)聯(lián)的微微亮著光芒人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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