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江
圖為:馬識途先生
正在熱映的電影《讓子彈飛》票房喜人。能獲得如此成績,除了姜文、周潤發(fā)、葛優(yōu)等明星的號召力外,幕后還有位大功臣,就是《讓子彈飛》原著小說《夜譚十記》的作者馬識途。在文學界,馬老算得上一位響當當?shù)娜宋?,是與巴金、沙汀、艾蕪齊名的蜀中文壇巨匠。他今年已95歲高齡,當年他是怎樣寫出這樣有意思的故事的?
三度毀稿,三度重寫
馬識途先生早年就讀過中央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師從沈從文、朱自清、聞一多等文化名流。在他們的熏染下,馬識途也成了一個能寫作、愛寫作的人。四川文藝出版社曾出版了12卷本的《馬識途文集》,480多萬字,可見他作品之豐富。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夜譚十記》寓意深遠、《滄桑十年》憂國憂民、《清江壯歌》壯懷激烈、《京華夜譚》驚心動魄……而所有這些作品里,創(chuàng)作過程最具傳奇性的就是《夜譚十記》。
曾經(jīng)有人問過姜文,為什么要將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他的回答是:“看到這么有意思的人物,這么有意思的時代背景,我能不把它拍成電影嗎?”
所謂《夜譚十記》,包括“破城記”、“報銷記”等10個小故事,《讓子彈飛》改編自其中的第三個——“盜官記”。在《夜譚十記》的后記里,馬識途交代了這10個故事的由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馬識途是中共地下工作者,為了掩護身份要不斷更換職業(yè),他當過教員和學生,也當過小公務(wù)員和商販,還做過流浪漢,和三教九流都有交往,聽過的故事也千奇百怪。喜歡寫作的馬識途就在喝茶聊天的過程里,把那些故事編成了這本書的創(chuàng)作素材。
只是沒想到,真正動筆寫起來竟是如此不易。這本書從1942年一直寫到1982年,40年里迫于各種原因,曾三度毀稿,三度重寫。
最早開始寫《夜譚十記》,是在1942年。馬識途那時在“國統(tǒng)區(qū)”,工作繁忙,第一個故事“破城記”只寫了前半部分,就因為顧不上而不得不擱筆。1946年,他奉命從云南回四川,出于保密考慮,離開前所有紙張都要銷毀,稿子也全部燒掉。
到了成都后,馬識途念念不忘自己的焚稿,于是,他從頭寫起,不料遭到國民黨特務(wù)查抄,所有的書籍、文稿、筆記和資料統(tǒng)統(tǒng)被搜走,其中被帶走的《夜譚十記》,已寫好大半了。
新中國建立后,他第三次動筆寫《夜譚十記》。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已經(jīng)和他約好,就等著寫完出版,卻碰上了“文革”,動亂中稿子又被毀了。
事不過三,估計大多數(shù)人到這一步也就放棄了,可馬識途偏偏不信邪。“文革”一結(jié)束,他又從頭開始寫,于1982年完工。出版時,這本書的起印量高達20萬冊。在姜文之前,導演李華在1986年曾根據(jù)“盜官記”拍攝過電影《響馬縣長》。
書中有作者生活的影子
《夜譚十記》,尤其是“盜官記”能有這樣的吸引力,也與馬識途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書中不僅有他聽到的故事,也有他生活的影子。
馬識途生長在一個動蕩年代。1915年,他出生在兵匪猖獗的四川農(nóng)村,原名馬千禾。從能記事起,他就看到鄉(xiāng)親們不是在“逃兵”,就是在“逃匪”,“實在分不清楚誰是兵誰是匪,反正一樣”。
他的父親當過三任縣長。父親是個清官,在任期間,興辦教育、興修水利和道路,卻負擔不起家里孩子的學費。馬識途的大哥犧牲了學業(yè),支持他和三哥,哥倆才得以讀完大學。這也從另一側(cè)面說明了馬父的廉潔。
電影和小說里的主人公張牧之,多少與馬識途的父親有些相似之處。馬識途的三哥馬士弘曾說過:“父親曾像張牧之當上縣長后那樣,以宴請全縣士紳軍官為名,騙來在當?shù)貦M行已久的惡霸,在宴席上開槍處決了其中的部分人……在當時貪污盛行的國民黨官吏中,父親出淤泥而不染。聽說侄子受賄,立即將其撤職并送回原籍,所以父親卸任時,萬人送行。”這些細節(jié)都和書里的描寫一樣。
馬識途讀中學時,學校里推行教育家陶行知的“生活即教育”,帶著學生們修道路、平操場,還去農(nóng)民家里宣傳不要給地主交租。有農(nóng)民問他,不交租之后該怎么辦,他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中學畢業(yè)后,他考進了南京中央大學工學院化學系,希望畢業(yè)以后可以走工業(yè)救國之路。但一位畢業(yè)的同學卻對他說,工業(yè)救國不可能,進到工廠里也只是把日本的東西貼上個中國制造。馬識途感到自己迷失了,找不到理想的方向。
1937年,他以中央大學學生的身份為掩護,到武漢從事地下工作,第二年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入黨第一天,他把名字由“千禾”改成“識途”,認為找到人生道路了。
沒過多久,武漢失陷,黨組織遷往鄂西。1941年,鄂西特委組織遭到國民黨特務(wù)破壞,馬識途的妻子劉惠馨和初生的女兒被捕,他自己也遭通緝。因為三哥馬士弘當時是國民黨少校參謀,馬父要他去救弟弟一家。幾經(jīng)周折,馬識途被送回老家避難,他的妻子卻就義了,女兒被特務(wù)隨手放在路邊草叢,之后不知下落。1960年,馬識途才在武漢一對好心的工人夫婦家找到了離散近20年的女兒。
還有好些有意思的事在腦子里
相較于前半生的跌宕曲折,馬老現(xiàn)在的生活很平靜。他在成都已生活了幾十年,曾擔任過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四川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等職。
每天早上6點半,馬老起床聽廣播,早飯后在陽臺的健身器材上鍛煉半小時,扭扭腰、蹬幾圈自行車活動活動腿。上午讀報、看書、練書法或?qū)懽?;下午休息、會朋友;晚上臨睡前記日記,或長或短,總要寫點,這個習慣堅持了幾十年,一直到現(xiàn)在。馬老的書齋名叫“未悔齋”,來自屈原那句——“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74歲時,老人放下握了多年的筆,改用電腦創(chuàng)作,十幾年下來敲出了上百萬字。年過九旬,他還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完成了《在地下》一書。
與馬老接觸過的人都覺得他敢于說話,敢于說真話,他曾經(jīng)感嘆說,當年的“蜀中五老”(四川地區(qū)的5位文人,其他4位分別是巴金、沙汀、艾蕪、張秀熟)只剩下自己一個,他總是會想起以前的故人們。“假如說魯迅是中國的脊梁,我說巴金就是中國的良心。巴金送了我一本書,我回了他一本書,寫上:這是一本學著你說真話的書,過去我說真話,有時也說假話,現(xiàn)在我在你的面前說,從今以后,我一定要努力說真話,不管為此將付出什么代價,哪怕生命。”
電影《讓子彈飛》開拍前,姜文曾經(jīng)去四川探望馬老,先生當時就說,他很高興姜文能拿自己的小說去拍電影,也很欣賞姜文的才氣。他對姜文說:“你想怎么改編,我都不管的。”片子一上映,馬老在第一時間看了川話版本。他評價了四個字:“威武雄壯”,還寫了一首打油詩,專門送給了姜文,可見老先生的欣喜之情。
如今,馬老的身子骨還不錯,但聽力和視力已大不如前。他現(xiàn)在的愿望,就是想完成《夜譚十記》的續(xù)集,他說還有好些有意思的人和事在腦子里。“只可惜我現(xiàn)在精力大不如前,看東西很費力,沒有辦法再寫小說了,這么多精彩的故事還沒講完,可惜啰!”
摘編自:《環(huán)球人物》
——《楚天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