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管錐編-周易正義》第二十七則
錢鐘書論“物相雜成文”
文/周敏
《管錐編-周易正義》第二十四則，正標(biāo)題是《系辭（八）》，副標(biāo)題是《物相雜成文》。
“物相雜成文”是什么意思呢？
看一下錢鐘書引述的劉熙載《藝概》，或可知曉：
“《易·系辭》：‘物相雜，故曰文’；《國語》：‘物一無文’。徐鍇《說文通論》：‘強弱相成，剛?cè)嵯嘈?，故于文：人、乂為文’。朱子《語錄》：‘兩物相對待，故有文，若相離去，便不成文矣’。為文者盍思文之所生乎？”又曰：
“為文者盍思文之所生乎？”這句“為文者”系指寫文章的人。
由此推理，“物相雜成文”的“文”指文章，“物”指文章的內(nèi)容，即構(gòu)成文章的材料，“相雜”應(yīng)該是指文章若干材料的交織、組合。
【物一無文】
《國語》：“物一無文”。我們說，材料是文章的血肉，以有血有肉、血肉豐滿為文章上乘。
對文藝作品來說，材料就是題材。進入作者視野并被其采擷的全部生活現(xiàn)象，謂之素材，經(jīng)過作者加工寫進作品的內(nèi)容就是題材。
對論說文來說，材料就是論據(jù)。
無論是文藝作品還是論文，材料都是文章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
劉勰《文心雕龍》有言：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發(fā)而為辭章，神理之?dāng)?shù)也。”
劉勰以人的感官打比方，眼之所見，由紅、黃、藍、白、黑五色構(gòu)成色彩；耳之所聞，由宮、商、角、徵、羽五音構(gòu)成樂曲；心之所感，由喜、怒、哀、樂、怨五性構(gòu)成情志。五色雜糅才構(gòu)成彩色花紋，五音諧調(diào)才形成動聽的音樂，五性抒發(fā)才成為美好的辭章。劉勰強調(diào)文章材料應(yīng)象人的感覺和心靈一樣豐富多彩。
本則中，錢鐘書援引《系辭》、《國語》和徐鍇、朱熹的觀點，他們一致認為，材料單一是不能支撐一篇文章的。
獨木不能成林，其理皎然。
既然“物一無文”，那么，怎樣才能構(gòu)成一篇文章呢？
回答一：【兩物相對待，故有文】
朱熹說：“兩物相對待，故有文，若相離去，便不成文矣”；徐鍇說：“強弱相成，剛?cè)嵯嘈?span lang="EN-US" style="FONT-FAMILY: ">”。合起來理解，構(gòu)成一篇文章需“兩物相對待”，即至少要有兩項內(nèi)容，且“強弱相成，剛?cè)嵯嘈?span lang="EN-US" style="FONT-FAMILY: ">”，即有主有次，相互呼應(yīng)，相互映襯，有剛有柔，有強有弱，缺一不可。
比如：郁達夫《故都的秋》
此文的目的是贊美故都的秋。作者是如何寫的呢？
郁達夫不是單純地描寫故都秋天的風(fēng)景，說故都的天、地、山、水如何明凈、如何高遠、如何清麗，而是從頭到尾將故都的秋和南方的秋相比較，用南方的秋來陪襯、烘托古都的秋，把故都的秋色、秋味、秋的意境和姿態(tài)充分、飽滿地表現(xiàn)了出來。大家如果將《故都的秋》尋來讀一下，便可知道，剔除關(guān)于南方的秋的描寫，單一地寫故都的秋，是難以成文的?？催^郁達夫?qū)⒛戏降那飦硪r托故都的秋，會對“兩物相對待”產(chǎn)生會心的領(lǐng)悟。
回答二：【以“一”為真宰，用夫“不一”，則雜而不亂，一而能多】
朱熹認為文章材料有“兩物相對待”，便可相輔成文。劉熙載指出，文章材料不限于“兩物相對待”，可以更多：“曰‘雜’曰‘不一’，即所謂‘品色繁殊，目悅心娛’”。
但文章材料一多，就有敘述的先后順序、詳略疏密等材料安排問題，就會牽涉到文章的結(jié)構(gòu)和層次。作家法捷耶夫認為：結(jié)構(gòu)是一件“最大的復(fù)雜任務(wù)”。托爾斯泰也說過：“組織材料是最困難的任務(wù)：有時細節(jié)會使作家離開主題，有時相反，主要的東西沒有體現(xiàn)到必要的形式中?！?
對此，劉熙載也給出了自己的意見：“后人更當(dāng)知物無一則無文。蓋一乃文之真宰；必有一在其中，斯能用夫不一者也。”
這句話的“無一”不能理解成空洞無物，一點材料也沒有?？斩礋o物不能成文，是不言而喻的，不值得特別強調(diào)。
“后人更當(dāng)知物無一則無文”緊接著的一句話是：“蓋一乃文之真宰。”這里的“無一”是特指沒有“真宰”。“物無一則無文”是說沒有“真宰”不能成文。
那么，真宰又是什么意思呢？這需要結(jié)合下文做出判斷。
劉熙載說：“必有一在其中，斯能用夫不一者也。”古希臘人談藝有言：“一貫寓于萬殊”。在這里，“真宰”應(yīng)該是文章的主旨，古人稱主腦、立意，如今叫主題、中心思想，是作者寫文的目的，是文章的靈魂和統(tǒng)帥。這樣的“真宰”是無形的，它是作者頭腦中的指導(dǎo)思想，它有可能不會作為文字段落凸顯在文中，但它有可能隱含在所有文字材料中。
文章有“真宰”，所有材料都能為其所用；再多的材料由“真宰”來統(tǒng)帥、安排，就能夠“雜而不亂，一而能多”。
劉熙載又說：“一與不一相輔成文”。在這里，“真宰”是有形的，它是寫在文中的段落，是“一”，是體現(xiàn)文章主旨的核心材料。相對于作為真宰的“一”，其他材料就是“不一”，就是輔助材料。核心材料和輔助材料應(yīng)相互補充，相互照應(yīng)，相輔成文。
可見，劉熙載把文章的主旨和體現(xiàn)文章主旨的核心材料均視為文章的“真宰”。
文章的“真宰”可以作為有形的文字段落呈現(xiàn)為核心材料，也可以作為作者的主旨隱含在所有的文字材料中。
我以為，文章的主旨是不可或缺的，沒有主旨所有材料均是烏合之眾，文章會雜亂無章。而文章沒有核心材料是可能的，文章中的若干材料可能是同等重要的，分不出主次。
概括起來，本則強調(diào)文章的材料要豐富，不能單一。如果是兩項材料，則要相輔成文，或相互映襯，或相反相成；如果多項材料并存，需立主腦，以“真宰”作統(tǒng)帥，方能布置得當(dāng)，指揮若定；如果能在多項材料中確立核心材料，則其他輔助材料應(yīng)服從核心，甘當(dāng)陪襯和烘托。這是結(jié)構(gòu)文章安排材料時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項。這是我學(xué)習(xí)本則的一點體會。
二〇一八年十月十二日
附錄：《管錐編-周易正義》第二十四則。
二四 系辭（八）· 物相雜成文
《系辭》下：“物相雜，故曰文。”按劉熙載《藝概》卷一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易·系辭》：‘物相雜，故曰文’；《國語》：‘物一無文’。徐鍇《說文通論》：‘強弱相成，剛?cè)嵯嘈?，故于文：人、乂為文’。朱子《語錄》：‘兩物相對待，故有文，若相離去，便不成文矣’。為文者盍思文之所生乎？”又曰：“《國語》言‘物一無文’，后人更當(dāng)知物無一則無文。蓋一乃文之真宰；必有一在其中，斯能用夫不一者也。”史伯對鄭桓公曰：“聲一無聽，物一無文”，見《國語·鄭語》。曰“雜”曰“不一”，即所謂“品色繁殊，目悅心娛”。劉氏標(biāo)一與不一相輔成文，其理殊精：一則雜而不亂，雜則一而能多。古希臘人談藝，舉“一貫寓于萬殊”（Unity in variety）為第一義諦(the fundamental theory），后之論者至定為金科玉律，正劉氏之言“一在其中，用夫不一”也?？萘⒅握撛娂也帕τ?，則“多多而益一”，亦資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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