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語和理趣
——錢鐘書《談藝錄》讀書札記之三
周 敏
此論題是研究律詩如何表現(xiàn)理的問題。
詩以蘊含哲理為上。《一瓢詩話》有云：“詩重蘊藉，然要有氣魄；無氣魄，決非真蘊藉。詩重清真，尤要有寄托；無寄托，便是假清真。”（見《一瓢詩話》第116頁）我以為，無論是蘊藉還是寄托都意味著詩需蘊含哲理。
如何喻理？錢先生認為《國朝詩別裁》《凡例》之“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的觀點“分剖明白，語意周匝。”可見，錢先生倡導理趣，排斥理語。
然何為理趣，何為理語邪？
二者的區(qū)別是十分精微的，需仔細體會和區(qū)分。
錢先生舉例對理語和理趣的精微之別做了闡釋：“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競’，太白之‘水與心俱閑’，均現(xiàn)心境于物態(tài)之中，即目有契，著語不多，可資‘理趣’之例。香山《對小潭寄遠上人》云：‘小潭澄見底，閑客坐開襟。借問不流水，何如無念心。------’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維，只是‘理語’耳?！?nbsp;
試再舉兩例說明之：
理語之詩：“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保ㄉ圩釉姡?jù)易理，世間萬事萬物的發(fā)生、發(fā)展至衰亡皆是陰陽的變化。此句詩描寫的是，宇宙尚處于混沌狀態(tài)，即事物將生未生、將動未動的臨界點。萬物未生而一陽初動?；煦绯蹰_，萬物將分。是直接說理。
理趣之詩：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贝藢懹斡[之情態(tài)，沿水道而行，不能再進時，便坐下來看云的飄浮起落。此境中寓理：人遇到走不通的境地，可以停下來靜觀事物的變化。
比較理語之詩和理趣之詩，可以看出：
1、理趣之詩寫景，看不到說理字眼；道理暗含在景物之中，需咀嚼、領(lǐng)會得之。如果不加理會，它就只是在寫景。而理語之詩，在字面上就擺明了在借景說理。
2、理語是教誨式的，生怕別人不知道；理趣是啟發(fā)式的，須慧眼識得，須體會始出。前者淺白，后者深沉。前者直露，后者含蓄。理語“涉唇吻，落思維”，流露出說理痕跡；而理趣則把欲表之理暗含在景物描寫之中，需體會而出。
3、理語是概念的，詩意一目了然，而很少余味；理趣是趣味的，詩意悟而后得，言已盡而意未窮。有趣味者為有詩味；無趣味者為無詩味！
4、理語是以事擬理，即用形象做比喻來說理，詩中有兩個東西呈現(xiàn)，形象和道理。
理趣為即事即理，詩中只呈現(xiàn)形象，理則蘊含其中，需讀者自己體會。
我們品詩要區(qū)分理語和理趣，寫詩當力趨理趣而力避理語。
錢先生指出了兩種表現(xiàn)理趣的方法——例概和凝合，值得特別關(guān)注認真體會。
錢先生說：“若夫理趣，則理寓物中，物包理內(nèi)，物秉理成，理內(nèi)物顯。賦物以明理，非取譬于近，乃舉例以概也?；騽t目擊道成，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內(nèi)外胥融，心物兩契；舉物以寫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吾心不競，故隨云水以流遲；而云水流遲，亦得吾心之不競。此所謂凝合也。鳥語花香即秉天地浩然之氣；而天地浩然之氣，亦流露于花香鳥語之中。此所謂例概也?！?/div>
例概，朗朗乾坤氣象萬千，詩人欲贊嘆其雄偉壯麗，然限于篇幅字數(shù)，不能搜羅萬象如數(shù)家珍而盡舉之，怎么辦呢？只能舉例以概之。如杜甫“遲日江山麗，春風花鳥香?！苯街悾乐耠y書。如何寫出江山的美麗呢？《鶴林玉露》卷八認為“見兩間莫非生意”（天地之間氣象萬千無非是生氣勃勃）。寫出了天地的生氣，也就寫出了江山的美麗。如何寫出天地的生氣，杜甫以鳥語花香概括之。可見，天地的生氣繁盛，杜甫只取了鳥語花香。詩人雖舉一漏萬，讀者卻可舉一反三、浮想聯(lián)翩。
簡言之，例概就是舉例來概括要表現(xiàn)的意境，讓讀者窺一斑而知全豹，見微知著，一葉落而知秋。
凝合，錢先生援引杜甫 “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作說明。水流不競，心亦不競；云在徘徊，意也在徘徊，物（水流、云）與心諧，此為凝合。我這里試著援引王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晚年一心修禪、不問世事，心情寧靜，恰逢靜夜春山，所見所聞無不靜謐，心物相融，默契無二?！肮鸹洹?，春桂細小之花瓣下落無聲，猶人之閑雅；“春山空”，春山空無雜景，猶人之心無異念；“月出驚山鳥”，月出產(chǎn)生的由暗轉(zhuǎn)明也會驚擾山鳥，是何等的靜謐，猶如人心之閑靜。外景和人心契合無間。此乃凝合。
一句話，凝合就是詩人描寫的眼前之景和詩人的心境妙合神契。
如何作理趣之詩，錢先生曰：“理趣作用，亦不出舉一反三。……不泛說理，而狀物態(tài)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寫器用之載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
1、以簡馭繁。即理趣詩需以一當千，要言不煩。
錢先生說：“夫言情寫景，貴有余不盡，如萬綠叢中之著點紅，作者舉一隅而讀者以三隅返，見點紅而知嫣紅姹紫正無限在。其所言者情也，所寫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寫之不盡，而余味深蘊者，亦情也、景也。試以《三百篇》例之。《車攻》之‘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寫二小事，而軍容之整肅可見；《柏舟》之‘心之憂矣，如匪澣衣’，舉一家?，嵭?，而詩人之身份、性格、境遇，均耐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寫景而情與之俱，征役之況、歲月之感，胥在言外?！卞X先生所舉之例，都是以小見大，以一當百、當千，找到最能反映全體風貌特點的特殊事物來著意刻畫，激起人們更多的聯(lián)想，收意在言外之功效。
2、寫具象以寓抽象。寫具象就是錢先生所說的“狀物態(tài)”、“寫器用”、“拈形而下”，寓抽象就是錢先生所說的“說理”、“明理”、“明形而上”。詩人在詩中提供的是具體的事物和狀態(tài)，把欲說的道理隱含在其中。但不可不知，詩人的目的正是通過具象告訴人們抽象。具象寓抽象的詩重蘊藉，有寄托，余味醇厚，耐咀嚼，我們讀它如品香茗、如飲佳釀。但萬一讀不出它的言外之意、味外之味，只讀得眼前情事，當下景物，也不妨礙其繪聲繪色。這樣的詩即是好詩，是詩之上品。
注：錢鐘書《談藝錄》是研究格律詩美學問題的，我認為其它文體可以借鑒。
二〇一五年九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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