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姑娘拎著竹筐,走過自家門前的雕花照壁,走過一水兒的磚雕門廊,小碎步踏過三層臺階,側(cè)身從偏門進(jìn)去,入了西宅。
探頭望望,似的沒有甚么生人,便快步進(jìn)了里屋。進(jìn)屋緩了兩緩,放下竹筐,搓搓手,摘了毛領(lǐng)。
“姨娘,今日里倒是冷得很?!?nbsp;
田夫人坐在暖炕上,手里捧著湯婆子,“入冬了,這天兒也該冷了。”頓了頓又說,“姑娘白日里應(yīng)該沒什么事吧?”
“這大冷天也沒什么事,就是剛剛文哥兒饞嘴了,便出去給他捎了些零嘴兒回來。姨娘有什么事,姑娘我一定給您辦妥?!?nbsp;
“沒甚么事,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兒。這人老了,就愛想起些從前的事情來。”
“那姨娘和我說吧,我就坐這兒聽著?!?/p>
“你這丫頭呀……”姨娘把手里的湯婆子遞給她讓她暖著手,稍稍從軟墊上支起身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p>
明崇禎六年。
正月辛亥,大雪深二丈余;丁巳,鎮(zhèn)江地裂數(shù)丈。七月戊戌,陜西地震。
七年冬無雪,京師及江西旱,陜西山西大饑。
四月壬戌,常州、鎮(zhèn)江雨雹,傷麥。五月,邛、眉諸州縣大水,壞城垣、田舍、人畜無算。
野無青草,十室九空,流寇作亂,民不聊生。
高平良戶在山西的西南邊兒,是個沒甚么名氣的小村子。房子倒是比周邊的一圈村子修的都好,全靠了田家的照拂。
田家是高平良戶的大戶人家,祖上出過通奉大夫的,平日里吃的上白米面,穿得起花?羅。家中小輩個個都要讀書,即使當(dāng)今世道亂了,朝堂上的形勢也不明朗,也不能斷了他們讀書的路子。
“弦歌誦書,終身不輟?!笨桌鲜ト嗽跁锞褪沁@么說的。
所以當(dāng)流寇沖進(jìn)田家時,尚且五歲的田逢吉正在里屋讀書。
母親和老太太出門去拜訪遠(yuǎn)親,帶走了家中幾乎所有家丁。剩了二人,一人去了市上買東西,另一人被打發(fā)著去送信,此時家中只有田馭遠(yuǎn)與田逢吉兩人。
當(dāng)逢吉聽見聲響跑到門廊處,發(fā)現(xiàn)父親被五花大綁按在地上,而流寇的刀緊貼父親的后頸,仿佛下一秒鐘就要人頭落地。
”快走!”父親的臉貼在地上,眼睛死死盯著逢吉。
他張嘴的瞬間,地上的灰塵涌入他的肺部。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撕心裂肺的喊叫,他仿佛咳要咳出血來,咳得心肝都要掉出來,連帶著這百年的基業(yè)與數(shù)代人的心血一起,催促著孩子快逃。
“爹!”
他沒得償所愿,尚未及成人一條腿高的小孩子飛快地朝他奔來,稚嫩的聲音壓不住哭腔,撕扯著嗓子的感覺讓人心慌。
“爹你有沒有事?”話剛剛說了半句,身旁一流寇“噌”地揪起逢吉的頭發(fā),拎得他雙腳離地,在空中胡亂撲騰。
”沒想到還有個小鬼。”陌生的聲音在逢吉頭頂響起,伴隨著劇痛,他被一個八尺大漢扔到父親腳邊,疼得難以動彈。眼淚從眼眶中爭先恐后地涌出,他扒著父親的一只腳,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家里值錢的東西在哪?”一個看似有些文弱的人半藏在大漢后面高聲喊道,似乎覺得自己有些懦弱,又?jǐn)[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快說!”
逢吉見此人似乎讀過幾本書的模樣,登時覺得來了機(jī)會。有讀過書、能說清道理的人就再好不過了,讀書人總歸是有幾分多愁善感的,容易被說動。就算依舊不放人,退一萬步講也比那拎著他頭發(fā)的人好了許多,總該不會如此莽撞的就把人殺了。
“若父今日死,除我死外,當(dāng)無見期。我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父。而死后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nbsp;
逢吉哭的更加悲慘,淚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個有些文弱的“書生”。那書生似有所感,扭過頭,不敢直視。
“予從先生授經(jīng),愛聽古人節(jié)義事。知董永家貧,父死,賣身貸錢而葬。如今逢吉愿以己身貸錢,換得父親安好?!?/p>
說罷,艱難爬起,不顧腿上傷痕,直直對流寇幾人跪下,“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頭上流下血來,順著額頭流眼睛里,逢吉的眼微微顫動,任憑血將眼睛染了個通紅。
那書生再也受不住那眼神和字字泣血的話語,轉(zhuǎn)頭溜出了大門。其他人不明所以,紛紛跟了出去,倒賣值錢東西的懂行的走了,好像自己留著也沒什么用不是。
強(qiáng)撐著解開父親,逢吉癱軟在地,暈了過去。
再之后,逢吉大孝子的名聲遍傳四里八鄉(xiāng),一路官運亨通。也不忘鄉(xiāng)親父老,修了幾座廟宇與戲臺。告老還鄉(xiāng)之后又開辦書院,教導(dǎo)孩子們讀書,兒子長孫全部高中進(jìn)士,一時風(fēng)光無兩。
“噫,姨娘您說多了,現(xiàn)在文哥兒還在讀書,哪里能知道以后他考上進(jìn)士了呢。”田姑娘放下手里的湯婆子。
“好像是,姑娘等等,再讓我瞧瞧劇本上是怎么寫的來著?”田夫人接過助理手中的劇本翻看起來。
待她看好,又演了幾遍,總算是趕在太陽下山前收了工。眾人搬著道具箱子和設(shè)備涌出侍郎府,街上又吵吵鬧鬧了起來。
只有田姑娘還在府里待著,她本就是文物保護(hù)工作單位的員工,只不過劇組想多了解一些田家的事,便招了個了解田家的人客串個小角色,順便問問情況。
看看表,已經(jīng)七點了,該下班了,她熟門熟路地進(jìn)了里屋,打開老舊衣柜,拿出匣子里的大門鑰匙揣進(jìn)兜里。
合上那兩扇厚重的木頭門,侍郎府最后映在田姑娘眼里的就是那上天入地獨一份兒的壽山福海的照壁。
壽山靈芝、祥云海浪、珍禽瑞獸、奇花異草襯托著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太陽隱在云間,而一只鳳凰從中浴火重生。
下山前的最后幾縷陽光灑在鳳凰的身上,好似真的像照在羽毛上。
流光溢彩,奪目非常。
只是下面的麒麟、蟾蜍是再也看不見的了。
要問為甚么?
為了表示與封建反動家族劃清界限,田家的后人親手拿鐵錘砸毀的!
作者簡介
蕊祺(筆名:泫玦)
我熱愛詩詞,熱愛茶藝,熱愛香道,熱愛漢服,熱愛所有充滿古韻的一切,熱愛它們在博物館里的樣子,更熱愛它們活過來,熱愛它們在我的筆下發(fā)芽、開花的樣子。希望不那么碎片化的閱讀能帶給你們更長久的體驗,也帶給傳統(tǒng)文化更長久的生命。
文字來源:牛蕊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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