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書記——包干到戶
李學萍
本文根據(jù)克什克騰旗原書聲公社石門溝大隊石門溝生產(chǎn)隊包干到戶的真實事件改編。
楔 子
“果醬”(過獎)“杯具”(悲?。跋★垺保ㄏ矚g),面對外孫女嘴邊常掛的這些詞,老李樹書記想聽明白,總要費一番周折。
真是,你以為只有你們年輕人說的話我聽不懂嗎?我講的,你們還不一定能聽懂呢?
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吃派飯、砍資本主義尾巴、包干到戶……
老李書記這些詞張口就來,坐在飯桌上給你講一講他們年輕時的那些事,也能把這些零零后們聽的一愣一愣的……
親媽的巴掌一樣疼
草長鶯飛二月天,說的是秀美的煙雨江南。長城以北的內(nèi)蒙古高原,二月天里可沒有草長鶯飛、春煙楊柳。這片土地上的春天既不溫柔,也不和煦,春風十里能刮起掀開地皮的氣場,帶著倒春寒的冷酷,吹在臉上比傳說中后媽的巴掌還惡毒。
也許是因為這方土地太粗獷,也許是那縷春風太狠辣,所以連這里的女人也不那么嬌小可人,柔情似水。
“說,鍋臺后的白面餅,誰吃了?”一個破泥草房里傳出了女堂官審問的厲喝聲,憤怒中還夾雜著些焦慮。
“娘,是二哥,二哥偷吃了?!币粋€哭哭唧唧的小姑娘的聲音傳出來,她成了幾個偷吃聯(lián)盟的第一個叛徒。
“你自己不也吃了嗎?還有大哥,大哥也吃了?!边@個叫的聲音最高,也最委屈,應該是主謀無疑。
“娘,娘,是老二,老二說,吃了再說……娘……”從這個驚恐的聲音里能聽出來,女堂官要發(fā)威了。
“你還是大哥呢,你就聽他的,他讓你偷吃你就偷吃,你們現(xiàn)在敢偷餅,長大了……”
巴掌落在肉上的聲音,聽著就生疼,雖然同樣的肉,但做為懲戒的一方占據(jù)了絕對的心理震懾和主動出擊的優(yōu)勢,于是這親媽的巴掌也一樣火辣辣的疼,打的偷餅小賊們鬼哭狼嚎。
這一幕就發(fā)生在一九八零年春天,赤峰市克什克騰旗書聲公社石門溝大隊石門溝生產(chǎn)隊一戶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石廣才家里。而此時在石廣才家門口還站著兩尊門神,一個是石門溝大隊的大隊書記李樹,另一個是書聲公社主任陳煥有。
至于他們?yōu)槭裁磿驹谌思掖箝T口聽親媽打孩子,是因為今天他們要到他家吃派飯。所謂派飯,就是干部下鄉(xiāng)直接到老百姓家里吃飯,村里按戶數(shù)安排輪流接待,吃過飯之后干部用隨身帶的糧票補給老百姓,這叫派飯。
石門溝生產(chǎn)隊是整個書聲公社最窮的一個村,而石廣才家又是這個村里最窮的一家,估摸著鍋臺后那兩個白面餅就是給他們準備的,如今被幾個孩子吃了。石廣才的老婆劉素花是出了名的潑辣,肯定放不過這幾個偷吃的小崽子,眼前這道門坎就成了考驗這兩個人的一道難關。聽著里面孩子的哭叫聲,李樹的臉一直紅到耳朵根,眼里藏著說不出的苦澀,感覺這巴掌比甩到他臉上還難堪。
進去?還是不進去?
進去?估計他家真是沒飯了。
不進去?從早晨八點多出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午四點多了,兩個人餓的前胸貼后背,不吃派飯,就沒地吃飯去。
“陳主任,要么去我家吃吧?”李樹猶豫了半天才憋出了這么一句話。他中等個頭,五官端正,身材有些單瘦,因為讀了書,所以相比大字不識一口袋的農(nóng)民,還多了點書卷氣,雖然他是大隊書記,其實也是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陳煥有雖然是李樹的領導,也比他不大了幾歲,因為兩個人許多觀點相近,所以私下交情很不錯。但陳煥有聽到李樹的這個提議,腦袋卻搖的像撥浪鼓:“第一,到你家還有十里地,吃完飯再回來開會,都二半夜了,明天我還得回公社呢。第二,今天我就看看這個門能不能進?”
雖然這套“激將法”人們常用,但往往是百用百靈。李樹看著陳煥有帶著挑釁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吱嘎一聲把破木門推開,同時喊道:“嫂子在家嗎?”
“在,在,李書記到了。”聽到李樹的聲音,泥草房里馬上停止了堂審,只剩下孩子的哭聲,然后就看著劉素花像一股春風一樣迎了出來,臉上還笑呵呵的,從兇神下界到喜迎新春,這變臉的工夫比川劇的演員還專業(yè)。
“嫂子,這是咱們公社的陳主任。”李樹給劉素花介紹了陳煥有。
“陳主任啊,快,快,快進屋。”劉素花熱情地把兩個人請進屋里,還順手抱起了扔在園子墻根那個不到一周歲的小兒子。
他們進了屋,劉素花安排兩個人進里屋坐下,把那幾個剛過完堂的娃們推到門外,然后從鍋臺后拿起一個掉不少瓷的搪瓷盆說道:“讓這幾個小子鬧的,我還沒做飯,你們等一會,我去弄點莜面打苦力吃?!?/span>
李樹急忙說道:“嫂子,有剩飯熱一點就行。”
“沒事,你們坐著,一會石廣才就回來了。你們坐一會啊。”劉素花說著又像一股春風一樣刮出了門,出門之前還順道讓她大兒子去叫他爹回來。農(nóng)村人樸實又好面子,家人來客了,無論多窮都要像樣的做頓飯。
劉素花走了,陳煥有在他家東屋西屋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這家人雖窮了一些,但收拾的井井有條,這兩口子應該挺能干的。
陳煥有看了一圈,回來坐到炕邊說道:“這個小營子還真是啊,建一個隊委會這么難,上一個工作組從豬尾巴吃到豬頭,一住好幾個月,愣就沒建起來,生生把個工作組給卷簾散朝了。依我看這營子就別叫石門溝了,干脆改叫花果山得了?!?/span>
“再建不起,我自己來當隊長。”李樹有點堵氣地說道。
看出李樹在堵氣,陳煥有知道玩笑開的不能太過份,他這個人臉皮薄,性子急,說多了他會當真。于是想了想說道:“李樹,你心里有譜沒?這個隊委會再建不起來,可要耽誤春耕生產(chǎn)了?!?/span>
“這營子有石、黃、王,三大姓。還有三多,就是黨員多,下臺干部多,轉(zhuǎn)業(yè)軍人多。社員構成復雜,誰都覺得自己有兩把刷子,這些年隊長輪流坐莊,誰也不服誰,到了現(xiàn)在就成了沒人干?!?/span>
陳煥有說道:“人心渙散,這是根上的問題?!?/span>
李樹道:“前幾任隊長吧,能講大道理,卻不能扎扎實實地工作,辦事還偏袒,不能服眾。這次大隊經(jīng)過仔細考察,層層篩選之后,發(fā)現(xiàn)王永福這個人可以,踏實又能干,私心不重,只要把道理給他講清楚了,他當隊長應該沒問題。不過前提是,你這個強龍一定先幫著壓住那幾個地頭蛇,才能把這個隊委會建起來?!?/span>
“我就知道,你要拿我當槍使?!标悷ㄓ杏X得這個人真有點壞。
“不能啞火。”兩個人說起工作,終于把剛才的尷尬氣氛給驅(qū)散了,李樹也順口接了一句玩笑話。
“行。只要你使的好,保證指哪打哪?!标悷ㄓ械淖炱すΨ蚰鞘且唤^。
就在他們閑聊的時候,門口探出兩個腦袋,一個小姑娘七八歲,一個半大小子十來歲。人都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孩子正長身體的時候,一個人能吃兩個人飯。石廣才四個孩子,有三個都到半大的時候,他兩口子掐著餓肚子,這幾個才勉強吃個八分飽,就更別說見到白面了。孩子饞極了,沒把盤子啃了就算嘴下留情了。
陳煥有招招手,把兩個孩子叫過來。小姑娘長的挺秀氣,衣服雖然打著補丁,除了小臉哭的五花六道,也還算整齊。那小子就慘了點,胳膊肘、膝蓋都磨出了洞,露著黑乎乎的小嫩肉,一雙黑布鞋,穿的前面露蒜瓣,后面露鴨蛋,腳后根上長著皴,小手上還有沒好的凍瘡,一看就是個上房揭瓦的主。
“你小子偷吃的時候,不是挺英勇的嗎?”陳煥有逗他說道。
這小子頭微微低著,但眼睛卻瞪的更大了。那時農(nóng)村的孩子沒見過什么世面,基本上問話都不會回答,只會瞪著一雙眼睛在看你,除了不笑以外,和現(xiàn)在旺仔牛奶上那個“在看我”的頭像差不多。
兩個孩子看了一會,轉(zhuǎn)身就又跑了。
看著兩個孩子的背影,陳煥有說道:“唉!這'三靠隊’還真是名不虛傳??!”
他口中的“三靠隊”指的是吃糧靠返銷,生活靠救濟,花錢靠貸款,所以人送外號“三靠隊”。
李樹說道:“去年這個生產(chǎn)隊的十分日值工分只能合五分錢,干一天就夠買兩盒火柴一塊糖的,這一大家子人,哪夠用呢?過年就只能到生產(chǎn)隊借五塊錢,保障他們吃上年五更(年夜飯)餃子,貼上春聯(lián),再點上盞煤油燈。”
他說的日值工分是兩件事,工分是指大家集體勞動,每天按勞動量的多少記工分,每日最高為十分,最低大約是六七分。日值是指到年末核算時,生產(chǎn)隊除去必須的開支以外,余的全部存款除以工分總數(shù),計算出一分工多少錢,再乘每人每天得到的工分,然后得出日值,最后每家每戶按工分多少計算一年獲得的消費品。當然,比較富裕的生產(chǎn)隊,日值就會高一些,如果風調(diào)雨順,糧食收成好,日值能達到一元,那么老百姓分到的也會多,而像石門溝生產(chǎn)隊,幾乎年年日值都只有五分錢,日子自然就困難。
“是啊?,F(xiàn)在要窮大伙一起窮,不偏不向,倒也公平?!标悷ㄓ姓f出這句話時有點落寞,還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陳主任,我聽說安徽有個小崗村搞了包產(chǎn)到戶,當年糧食就夠吃了,咱們要是在這個生產(chǎn)隊也搞個包產(chǎn)到戶,調(diào)動老百姓的積極性,社員就能解決吃糧問題?!崩顦湓囂街鴨柫艘痪?。
“你也聽說小崗村的事了?”陳煥有一下就來了精神,連問話聲音都有些顫抖。
李樹點點頭:“聽說了?!?/span>
陳煥有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中央的經(jīng)濟政策是放寬了一些,但是也沒明確能不能搞包產(chǎn)到戶。”
談論到這里,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那飄忽不定的一丁點希望就如遠方的一點火種,明明滅滅,讓人提心吊膽。
劉素花借來了二斤莜面,給兩個人打了一頓苦力,菜就只有年前秋天腌的芥菜英子,硬的像鞭梢子,咸的直齁人,不過,她打的苦力還不錯。石廣才從地里趕回來陪他們吃飯,臨走時他們兩個人湊了五斤糧票抵了飯錢,這兩口子還推脫了半天才收下。出門的時候,陳煥有叮囑劉素花,親媽的巴掌打在娃的屁股上,也一樣疼,直到此時這個潑辣的女人才露出幾分窘迫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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