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里的人們，本份老實淳樸，平平淡淡的生活，平平淡淡的生死。不求轟轟烈烈只求平平凡凡。大部分農(nóng)村人，都會平凡無奇地出生平凡無奇地長大，平凡無奇地生兒育女，然后再平凡無奇地死亡，這就是農(nóng)村人眼中的幸福。一旦有人打破這個常規(guī)，就是天大的不幸。如果有人非正常死亡，這將是這個村子里永久的話題與記憶。在我的腦海中，這種記憶有三個，上吊，喝農(nóng)藥和溺水而亡。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上吊而亡，在我生命中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人嫌生命長的！從那之后，一直到現(xiàn)在，我所認識所知道的非正常死亡竟達到數(shù)倍。今后的日子里也許更多，我想不明白，那么燦爛的陽光那么明媚的生命，他們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難道他們不知道這個不幸到底能有多不幸嗎？
沒有等我將我的人生感悟講完，媽媽又開說了。
你爺爺經(jīng)常帶你到學校，沒有人注意你的手指，直到有一天，那個還未上課的余老師給你爺爺說，你家強強的手怎么伸不值呢？你爺爺很驚奇地看了看，然后臉色蒼白。從那開始，我們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于是就開始找骨科醫(yī)生，給你捏手，按摩，用竹板給你綁直了?？墒嵌紱]有結果，在你舅舅的建議下，我們?nèi)チ顺抢锝o你做了手術，這才將你的手治好。
都是你爸爸不好，讓你從小就開刀。
媽媽的淚水再一次流出。
媽媽說完之后，長出了一口氣。我卻開始后怕起來，要是我的手指真的伸不直，會是個什么樣子？估計學醫(yī)是肯定不行了。我下意識地彎起右手拇指，把大拇指努力地伸直。果然，右手拇指根處有一塊兒皺巴巴的皮膚。跛足的叫瘸子，跛手的叫什么呢？
大腦中一陣悸動，從記憶深處搜索出一組畫面。我躺在床上，頭上一大盤的燈，個個爭先恐后地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有兩個年輕的腦袋在我的上方晃來晃去，還有一個帶著花鏡的老年人在不停地給他們說著什么。我看到三張嘴分別扣著三個口罩?？谡衷诓煌５赝黄鹜宦?。我的手在哪里？我沒有知覺。
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記憶嗎？
媽媽繼續(xù)她的敘說。
當時給你做手術的是一個老醫(yī)生，還帶著兩個實習生，那老醫(yī)生很有名兒，他和你城里大舅認識。你大舅還請他吃了頓飯。花了一百多塊錢。真的，你大舅對你很好，所以你有時間的話多去看看你的大舅。
我說，媽，我知道了，我會去看大舅的。你趕緊說。
你的手術做了一個多小時，我和你大姨，你大舅媽在手術室外面等了兩個多小時，當時我緊張得要命。比當初生你的時候還要緊張。我在手術室外來回走了好多趟，最后有個護士過來給我說，不讓我再走了。我這才停了下來。那一天我都沒有吃飯，吃不下去??！而你爸估計那個時候還在家里和別人在侃大山。你爸這個沒良心的人啊！
我說，媽你怎么知道我爸在侃大山??？
媽媽一副自信的語氣說，不用問，你爸就是那個德性！
我緊接著說，媽，等會我爸回來了，我第一時間問問他，當時在干什么了？
媽媽說，你大舅媽給你買了好多你沒有吃過的水果。其中就有你第一次吃的香蕉。你大舅媽還說，大小都是個手術，一定要好好的補充一下營養(yǎng)。
媽媽繼續(xù)自己的敘說，我這邊卻異常興奮起來。我找到了我人生的第一個記憶片段，從此之后我可以完全地將自己的人生串聯(lián)起來。這個記憶片段的缺失曾經(jīng)給我無限的遐想，到一種無形的境界。現(xiàn)在它把我從出生到現(xiàn)在連接起來，那么的嚴絲合縫。在記憶與了解中得到完全的生命，這種心情比起久陰初晴的感覺，不知道強了多少倍。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失而復得”。
我打斷媽媽的話，老媽，您別說了，以后的事我都記得的。
余下的記憶就真正屬于我自己的，它就猶如倉庫中物品，儲存在記憶的框架中。等我慢慢地梳理與排列。雖然有忘卻與遺漏。但仍屬最美麗。我也知道，在這些記憶當中，有痛苦，有歡樂，有成功，有失敗，有成長，有感觸。這些都是我的過去，我無法回避，更無法讓他們從我的生命中消失。經(jīng)歷過的事情，如同刻刀刻下的痕跡一樣，已經(jīng)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刻下深深的刻線。忘卻不了，丟失不了。它終會隨著我的生命一起天荒地老。
這些都是我人生中最美的東西，我的過去，我的將來，都會成為我生命中的彩虹。
原始的才是最美的。
做完手術那年，我五歲了，是在那個一九九零的夏天。我記住了那個夏天，因為我記事了。從那一年，我自己所經(jīng)歷的任何事情，我都會自己記住了。我的記憶就開始伴隨著我，我開始自己過自己的有記憶的生活。記憶的倉庫開始儲存。
做完手術，我在城里大姨家住了很久。大姨的理由是，在我家我會吃不好，自然傷也會養(yǎng)不好。這個理由讓我很幸福地過了一段好日子。在那段日子，大姨每天都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一個表姐和兩個表妹整天拉著我去外面玩。那時我最愛聽的話，就是她們說，走，我們上街去買東西去。“買東西”是我最愛的一個詞語。我知道不管是買吃的還是買玩的，一定是在大里罕里買不到的東西。所以，每次她們要我去的時候，我會樂得屁顛屁顛跟著去。我喜歡掏錢買東西的感覺，雖然我一次錢也沒有掏過?？吹剿齻冊谀抢锖苁炀毜刭I東西，我突然就覺得買東西真好，用一張紙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剛記事沒多長時間就知道了金錢的好處。
表姐一直對我當時上手術臺的勇氣表示欽佩。說我上手術臺之前沒有半點害怕，這么小就有男子漢的氣概。我很是驕傲，說，男人都會是這樣的。我是男人中的男人，更會這樣的。我驕傲地挺了挺小胸膛，來顯示自己的男子漢形象。
后來我在醫(yī)院實習的時候，看到了很多即將要上手術臺的病人那恐懼的眼神。那種眼神讓我生畏。我想如果我做手術那天我能明白怎么回事，我就不用麻醉藥了。經(jīng)過我的冥思苦想，我總結出當時的兩條可能。一條是我當時勇敢，勇氣巨佳。但我估計我不可能。因為我現(xiàn)在打個預防針我都會哭得天翻地覆。這一條淘汰。第二條是嚇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并且還被打了麻藥。我想這條比較合理。可以看出，從小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