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釵黛合一的終極意義
綜合前面各章節(jié)的論述,我們可以將《紅樓夢》中幾位主要人物在早稿中的境況,整理匯總,概述于下:
1、早稿寶玉:這是一個西門慶式的“色鬼淫魔”、浮浪公子。他出身顯赫,容貌英俊,卻不學(xué)無術(shù)、品質(zhì)低劣,唯獨對勾引女性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慣用手法,堪稱風月場上的老手。早稿《石頭記》中的他,整日周旋于一個又一個“淫奔女”之間。因為他頻繁的見異思遷,引得這些女子雞爭鵝斗、口角糾紛不斷。其所作所為,接近于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中的賈珍、賈璉、賈蓉等人。由于早稿寶玉將其全部精力都用在風月場上,自然無力承擔振興家業(yè)的重任,其劣跡穢聲也最終牽累了整個家族,遭致了朝廷的抄家、懲辦。而早稿《石頭記》中也正通過早稿寶玉的縱欲敗家,宣示了其“色空”、“戒淫”的主題。毫無疑問,這樣一個寶玉,乃是一個“大寶玉”、“濁寶玉”,屬于作者批判、挖苦的對象。但從角色分量上說,這一人物對全書的重要性最高。作為唯一的男主角,他是通部小說的中心人物。
2、早稿寶釵:這是一個直接脫胎于《金瓶梅》中吳月娘形象的女性人物,從容貌到品德都與吳月娘別無二致,可謂是婦德和貞節(jié)的化身。正如《金瓶梅》中吳月娘是西門慶的嫡妻一樣,早稿寶釵后來也嫁給早稿寶玉,成為了他的正妻。從角色分量上說,早稿寶釵不是全書重點刻劃的人物,出場亦相當晚,只能算是一個女配角。但她卻在早稿《石頭記》“貞”與“淫”的二元對立中,牢牢占據(jù)“貞”的一端,在眾女皆淫的時候,惟她獨貞。因而,具有一種花瓶式的道德標高意義。早稿寶釵無力勸說早稿寶玉改惡從善,她與寶玉的婚姻,在早稿《石頭記》中的主要意義在于留下賈氏的血脈,延續(xù)家族的香火,亦如吳月娘在西門慶死后的苦節(jié)持家一般。
3、早稿黛玉:這是早稿中唯一被注入了作者自己思想靈魂的女性人物?;趯υ?jīng)“收養(yǎng)”過自己的平郡王府的怨念,曹雪芹將她寫成是小小年紀就賈府“收養(yǎng)”的一個童養(yǎng)媳。她與早稿寶玉之間口頭上的婚約,有著非常不可靠的、不被人當真的約定。她亦曾未婚失身于早稿寶玉,因而淪為了眾多“尤物”、“淫奔女”中的一員。早稿寶玉對她雖然甜言蜜語說盡,卻毫不專情。因而害得她不能不依靠自己的心機、手腕,跟一個又一個地情敵斗爭、對抗,表現(xiàn)得極端多疑、好斗。盡管如此,她最終還是遭到了早稿寶玉的背叛、拋棄,悲慘死去。從角色分量上說,早稿黛玉由于承載了作者自己的怨念,是早稿中唯一能與寶玉相比肩、敵體的女性人物。因而,脂硯齋一度認為“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
4、早稿鳳姐:這是一個面貌模糊的小角色,僅僅以寧國府中賈赦之媳、賈璉之妻的身份存在于書中。如果不是這一形象后來承接了早稿黛玉的一大部分事跡,她對于全書而言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而從早稿《石頭記》到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上述人物的思想性格、社會地位、角色分量,又發(fā)生了以下一些明顯的變化:
1、今本寶玉:跟早稿寶玉相比,今本寶玉早已經(jīng)由濁變清,退去了西門慶式的色鬼品行,轉(zhuǎn)而以大觀園中的怡紅公子、護花使者的面貌示人。早稿寶玉乃是“皮膚淫濫”,今本寶玉卻是“意淫”。前者將女人當作玩物,后者卻將女孩子們組成的大觀園,當成了躲避官場黑暗的世外桃源。因而,圍繞在早稿寶玉身邊的是一群“淫奔女”,而圍繞在今本寶玉身邊的卻是一群富于文化氣息的嫻雅女性、清純女兒。同樣地,早稿寶玉由于只在乎肉體刺激,無所謂專心、專情。今本寶玉則不然,他雖然泛愛眾女兒,卻又有挑選自己精神伴侶的思想標準——跟他一樣憤世嫉俗,憎惡賈雨村之類的贓官。他曾經(jīng)錯認林黛玉是這樣的“知己”,從而一心一意地專愛黛玉,直到發(fā)現(xiàn)黛玉欺騙了他,方才移愛于寶釵,表現(xiàn)出頑石一般的愚直。跟早稿寶玉如神瑛一般的浮浪不定,完全兩樣。今本寶玉雖然也同樣有一段抄家、落魄的經(jīng)歷,卻有幸在愛妻寶釵的引導(dǎo)下,走出“情迷”,走向“情悟”,最終跟隨癩頭和尚復(fù)返大荒山。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小寶玉”、“清寶玉”,他不再是強橫敗德到底的西門慶,而是一個頗能接受妻子點化,也亟需妻子引導(dǎo)的柔弱男。盡管從角色分量上說,從早稿到今本,寶玉的情況基本維持不變,但作者的褒貶、愛憎已經(jīng)有了很大變化,不再一味批評、挖苦,而是既批判、反思寶玉的怯懦情迷和錯認知己,又肯定他的情悟和正義心。小說也正以此一褒一貶,揭示了情癡情迷對于人性的戕害,揭示了反思與情悟的重要性,從而突顯了全書的“大色空”主題。
2、今本寶釵:跟早稿寶釵相比,今本寶釵的形象內(nèi)涵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作者在這個女性形象身上,也注入了自己的思想靈魂,使她承載了自己理想中的完美自我。盡管從外觀上看,今本寶釵也很貞靜、賢淑,仍保留有早稿寶釵的形象特征。但今本寶釵在骨子里卻是一個具有強大獨立人格,且深具憤世、出世思想的女子!她不僅敢于“諷刺時事”、“借蟹譏權(quán)貴”,猛烈抨擊當時的官場黑暗。即使在賈母、賈政、王夫人這樣的強勢家長,以及元春這樣的顯赫貴妃面前,她也敢堅持自己的個性原則而不惜得罪他們。而更重要的,今本寶釵還由于憤懣于現(xiàn)實社會的昏暗,而對佛、道等“出世”哲學(xué)產(chǎn)生了一種近乎本能的偏愛。這就使得她成了引導(dǎo)寶玉聆聽“梵鈴聲”,走向“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之徹悟境界的不二人選!同樣地,寶釵與寶玉的婚姻,也因為寶釵思想性格上的這種巨變,而被作者賦予了一種特殊的使命。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后三十回佚稿中,是寶釵憑借自己在佛、道等“出世”哲學(xué)的“博知”,主動地引導(dǎo)了寶玉的“悟道”出家。因而,釵、玉二人的姻緣,也脫離了傳宗接代的世俗意義,成為了深具宗教意義的“金玉良姻”,從而受到了作者由衷的盛贊:“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在今本中,寶釵仍然高居于眾女之上,但她不再是“貞”與“淫”的二元對立中,“貞”的一端的象征,而成了“情迷”與“情悟”的兩極分化中,“情悟”一端的代表!同時,她也不再只是被束之高的道德標高,而是走下神臺,成為了男主角的精神引路人。對于全書闡述“大色空”之主題的貢獻甚巨。因而,作者又大幅度地提升了這一人物的角色分量,讓她提前登場進入賈府,并一舉超越小說著墨更多的黛玉、鳳姐,取得“艷冠群芳”的“群芳之冠”的盛譽,成為了今本事實上的第一女主角!不僅如此,基于吳月娘形象遭到清初讀者嚴重誤讀的前車之鑒,曹雪芹在塑造今本寶釵的時候,還采用了一種前無古人的“多層次——反典型”的人物塑造法,這無疑又使得《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突破了傳統(tǒng)性格型小說“典型”塑造法的藩籬,邁入了心理型小說的門檻!
3、今本黛玉:在今本中,黛玉不再是唯一被注入了作者自己思想靈魂的女性人物,特別是隨著今本寶釵形象的逐步形成,并代表了作者理想中的完美自我,今本黛玉已成為作者昔日那個陰暗、狹隘自我的代表,除了性道德方面由濁變清以外,日益淪為作者批判、反思的對象。因而,不僅她的角色分量略有下降,其初次進入賈府的年齡被后移,作者對她的褒貶評述也漸趨負面。今本中,黛玉不再是那個一再被未婚夫欺騙、背叛的童養(yǎng)媳,而成為了一個明明熱衷于“邀恩寵”、“獨立名”,卻善于偽裝同類,獲取男人信任的“機謀深遠”的小耗子精。作為頑石后身的寶玉雖然一度錯認她為知己,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但最終卻只能在她身上收獲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因而,這就注定了二人必然分道揚鑣的結(jié)局。作者給予今本黛玉一個“莫怨東風當自嗟”的評語,實際上也就是在反思自己昔日對平郡王府的狹隘怨念,承認所有的問題均怨不得別人,只能反思自己過于強烈的名位心。也正由于今本黛玉從角色分量到褒貶評價,均呈現(xiàn)出下降趨勢,并雙雙落后于今本寶釵,二寶合傳的重要性已經(jīng)壓倒了二玉合傳。所以,脂硯齋收回了他(她)原來“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的評判,轉(zhuǎn)而強調(diào):“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p>
4、今本鳳姐:隨著今本中寶玉、黛玉形象的由濁變清,有關(guān)早稿黛玉的婚姻保衛(wèi)戰(zhàn)的故事,已不再適合于今本黛玉。但作者舍不得將其全部拋棄,而是改頭換面,融入了今本鳳姐的故事當中。這就是小說中“顰、鳳同源”之現(xiàn)象的由來。由于接納了早稿黛玉的一部分靈魂,今本鳳姐的角色分量陡增。由幾乎無關(guān)緊要的小角色,一舉成為今本著墨最多的女性,并與今本寶玉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生旦倒置”的格局。而為了適應(yīng)鳳姐形象的變化,作者不惜將鳳姐所在的寧國府賈赦、賈璉一支,整體遷入榮國府。這樣才造成了賈璉、寶玉同稱“二爺”,賈赦挑唆賈環(huán)跟自己兒子搶繼承權(quán)等一系列的矛盾。
從早稿到今本,上述人物形象的變化,其實都源于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而實際上,曹雪芹花了十年時間來完成這種轉(zhuǎn)變(甲戌本《凡例》云:“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保?,這本身也就是不斷克服其自身的人性局限的過程。那么,曹雪芹之寫《紅樓夢》,他又會具體面臨哪些人性上的局限呢?從前述早稿《石頭記》的種種特征來看,曹雪芹那時面臨的思維束縛應(yīng)該主要有三:一曰依賴前人。二曰視野盲區(qū)。三曰狹儒人格。從乾隆九年甲子(公元1744年)到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曹雪芹逐一打破這些思想枷鎖的束縛,營造出自己的主題和風格,如此方才完成了由青年小說家到文學(xué)巨匠的化蛹成蝶之變!
我們先來看依賴前人的問題。前文已多次提及,早稿《石頭記》就是一部學(xué)步于《金瓶梅》的習作。早稿《石頭記》不僅有一個西門慶式的寶玉,連寶釵形象都是直接從吳月娘形象脫胎而來的??上攵?,這樣的作品其文學(xué)成就一定不會高。因為其“色空”、“戒淫”的主題并不是來自于作者對于人生和社會的深刻體悟,只是從前人的作品那里剿襲而來,不具備真情實感,自然也不可能擁有叩擊人心的魅力。不過,對于青年時代的曹雪芹來說,他有這樣的毛病卻又是一點也不奇怪的。按曹雪芹生年的癸卯說,曹雪芹生于雍正元年癸卯(公元1723年),在乾隆九年甲子(公元1744年)開始執(zhí)筆創(chuàng)作之時,不過才虛歲二十二歲(周歲21歲)。這個年齡的青年小說家正處于血氣方剛,在文學(xué)事業(yè)上躍躍欲試,卻又缺乏起碼的人生閱歷和寫作經(jīng)驗的階段。怎么辦?模仿前人的作品,邯鄲學(xué)步,依樣畫葫蘆,就是一條現(xiàn)成的練筆之路。而《金瓶梅》以其大膽的性描寫,以及中國頭號“淫書”、“禁書”的響亮名頭,自然對這個年紀的青年作家,具有無限吸引力,從而成為后者首選的模仿對象。事實上,曹雪芹仿效《金瓶梅》的格局,先預(yù)設(shè)一個縱欲敗家的“色空”、“戒淫”主題,再從《金瓶梅》中直接搬來西門慶、吳月娘等人物,更名換姓,融入自己的小說中。這也跟幼兒涂鴉、蒙童描紅一般,乃是每一個稚嫩小說家所必經(jīng)的階段,原是不足為怪的。然而,中國古代大多數(shù)小說家的毛病是,一輩子都在做這種模仿前人的幼兒、蒙童。寫來寫去,寫到老都還是脫不了前人的窠臼。最多也就是在前人已有的基礎(chǔ)上作一些增飾、潤色工作。因而,在清代以前,中國長篇小說非常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個人獨創(chuàng)之作。明代所謂“四大奇書”,其實全都是歷代積累成書。即同一個故事題材,經(jīng)歷很多代的民間說唱、演繹,基本成型,再由一個文人寫定,最后由書商組織寫手修訂、潤色出版?!度龂萘x》、《水滸傳》、《西游記》皆是如此。甚至過去被當成是中國首部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的《金瓶梅》,其實也不是真正的個人獨創(chuàng)。亦有一個民間演繹,世代積累的過程。這里舉一個例子,加以說明。據(jù)清初王士禎《香祖筆記》記載:
兗州陽谷縣西北有墓,俗呼西門冢,西門慶之葬所也。其地有大族潘、吳二氏,自言是西門嫡室吳氏、妾潘氏之族。一日,社人登臺演劇,吳之族使演《水滸記》,潘族謂辱其姑,聚族大哄,互控于縣。縣令大笑,各撲一二人,令荷枷通衢,朱批曰:“無恥犯人某示罪?!比欢辖K不悟也。
西門慶的嫡室吳氏在施耐庵的《水滸傳》中是沒有的,唯獨《金瓶梅》中才有一個吳月娘。但按照王士禎的記載,隨著《水滸》題材戲劇的流行,陽谷縣已經(jīng)有吳姓人家攀認是西門嫡室吳氏之族,并以演《水滸記》來羞辱本地的潘氏家族。該劇以《水滸記》為劇名,而不叫《金瓶梅》或者其它獨立于《水滸》之外的劇名,說明這個吳、潘氏爭訟之事應(yīng)該發(fā)生于《金瓶梅》成書之前,那時候西門慶故事還沒有完全從《水滸》題材中獨立出來。換言之,早在《金瓶梅》形成之前,關(guān)于《水滸》題材的民間傳說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吳月娘的雛形。因而,《金瓶梅》不僅西門慶與潘金蓮的一章是脫胎于《水滸傳》,其主體故事亦源于《水滸》題材的各類民間演繹!——連盛名之下的《金瓶梅》尚且不是出自文人的獨立創(chuàng)作,如果曹雪芹一輩子都停留在學(xué)步《金瓶梅》的水準之上,那也并沒有多少可指摘的地方。但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并不滿足于一輩子做前人的附庸,而是本著對自己負責、對讀者負責的態(tài)度,毅然決然地掙脫了《金瓶梅》式的思維束縛,走出了自己的一條新路。事實上,當賈寶玉不再是那個西門慶式的色鬼浪子,轉(zhuǎn)而成為了大觀園中的護花使者;當薛寶釵也不再是吳月娘式的婦德圖解,轉(zhuǎn)而成為了一個憤世嫉俗的女子,并走下神臺,成為賈寶玉“出世”之路上的精神引路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也就最終沖出了《金瓶梅》所開辟的那條狹窄航道,駛向了屬于自己的廣闊海域!
再來看視野盲區(qū)的問題。我們已經(jīng)多次說過,早稿《石頭記》與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主題均是“色空”,但前者是“小色空”,后者是“大色空”。兩者的區(qū)別在于,早稿《石頭記》同《金瓶梅》一樣,只以傳統(tǒng)的權(quán)勢、財富、色欲為批判對象,重點批判的是觸犯儒家性道德的男女淫欲。而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不僅批判傳統(tǒng)的權(quán)勢、財富、色欲,而且把未婚青年男女之間的情癡情迷,也囊括了進去。不僅如此,今本所重點批判的,還恰恰就是這一類并不觸犯儒家性道德的純情之癡、純情之迷。這就跟早稿《石頭記》以及《紅樓夢》之前的所有長篇小說,均劃清了界限。按,自佛教傳入中國,并于六朝、隋唐時期大為盛行以來,不少人都在追逐名利而碰壁或者放縱色欲而敗家之際,發(fā)覺了一味放縱人欲的危害。因而,從唐傳奇開始,中國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以“色空”意識來反省人的世俗欲念的作品。到綱紀廢弛、色欲橫流的晚明時代,以“色空”意識來批判男女淫欲的長篇及中篇小說,更是多到讓人目不暇接的地步?!督鹌棵贰肪褪瞧渲凶钤绲囊徊?,也是這一類“小色空”作品中的佼佼者。然而,這些小說家、文學(xué)家在觀察人性的時候,卻又有一個共同的視野盲點——未觸犯儒家性道德的未婚青年的純潔之情,顯然不在他們所批判、反思的范圍之內(nèi)。他們幾乎認識不到,即便是符合貞節(jié)觀念的純情,一味固執(zhí)下去,也會形成對人性的嚴重戕害,既容易因狹儒人格而走入心理陰暗,又容易因一葉障目而失去起碼的判別能力。不僅如此,隨著晚明王學(xué)左派思想的盛行,特別是李贄“童心”說的流布天下,這種青年男女純情,還被當作是“童心自出之言”和“最初一念之本心”的典型體現(xiàn),而受到了文人們的熱烈追捧,成了“色空”觀念似乎永遠也觸及不到的例外死角。湯顯祖之寫“臨川四夢”就是非常明顯的一例。這位臨川先生可以寫《邯鄲夢》、《南柯夢》批判士人傳統(tǒng)的名位幻想??梢挥龅轿椿樯倥拇核肌⒋呵?,他就一反常態(tài),毫無原則地一味吹捧了起來。在湯顯祖看來,少男少女們的春情,只要是發(fā)自于最初一念的“童心”,那一定就是最純潔、最美好的。只要勇往直前,不顧一切地追尋下去,就必定能獲得人生的幸福。因此,在《牡丹亭》的《驚夢》一出中,杜麗娘剛剛溜進自家的后花園,就夢見了一個美貌的書生。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清楚,就幻想對方跟自己“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忍耐溫存一晌眠”。作者不僅不提醒女主角搞這種“一夜情”可能存在的風險(比如,所遇非人、引狼入室等等),反而讓花神出面“竟來保護他,要他云雨十分歡幸也”。最后作者還不惜設(shè)計出一個“多情公子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的庸俗結(jié)局,來成全杜麗娘的“童心”和思春,正所謂“杜麗娘夢寫丹青記”、“柳秀才偷載回生女”,“風流況,施行正苦,報中狀元郎”。入清以后,王學(xué)左派思想,特別是李贄“童心”說一味鼓吹物資欲望的主張,被當成導(dǎo)致明朝亡國的罪魁禍首,受到了反清士人和清朝官方兩方面的猛烈批判。從顧炎武、王夫之到紀昀,均異口同聲地斥責李贄“導(dǎo)天下于邪淫,以釀中夏衣冠之禍”、“狂悖乖謬,非圣無法”。但這些批判主要是從政治后果上立論的,儒家教條氣十足。而且所謂“邪淫”云云,也還是主要是指觸犯儒家性道德的男女淫欲。那種未觸犯貞節(jié)觀念的春思、春情,依然不再批判、反思之列。具體到小說領(lǐng)域,那種青年男女一見鐘情便生死不渝,所有波折均來自于外力干擾的寫法,依然是清初才子佳人小說的主流寫法。《牡丹亭》式的“多情公子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的庸俗結(jié)局,也被這些小說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曹雪芹最初開始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過是一個21周歲的小青年,比才子佳人小說中的那些少男少女大不了多少歲。自身尚處于極易被春思、春情所迷眩的年齡,又如何能跳出純情之癡、純情之迷的視野局限,意識到這種癡迷對于人性的戕害呢?因而,早稿《石頭記》學(xué)著《金瓶梅》的樣子,只嘲笑、挖苦西門慶式的肉欲,不涉及未婚青年的情迷,那是很正常不過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曹雪芹卻以小說家的敏感,察覺到了那種并不觸犯儒家貞節(jié)觀的純情之癡、純情之迷,有可能形成比肉欲更大的人性扭曲。因而,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不惜將賈寶玉由“大”變“小”、由“濁”變“清”,讓一個“小寶玉”、“清寶玉”來承載全書批判、反思“情迷”,引導(dǎo)讀者走向“情悟”的主題。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對于“童心”、“情迷”跟《牡丹亭》完全相反的一種褒貶立場:賈寶玉憑著“童心”和直覺,錯認林黛玉是自己思想上的“知己”,一味排斥、疏遠寶釵。結(jié)果,在“情迷”的道路上,越陷越深,越來越痛苦失望,寶、黛二人也最終不能不分道揚鑣,讓黛玉落個“莫怨東風當自嗟”的結(jié)果。反過來,一旦賈寶玉冷靜下來,根據(jù)“聞見道理之言”,發(fā)現(xiàn)寶釵才是他真正的知己,發(fā)現(xiàn)釵、玉二人“較諸人皆近”的思想本質(zhì),他就能拋棄對黛玉的專情,轉(zhuǎn)而移愛于寶釵,從而踏上“情悟”的康莊大道,并最終在寶釵的引導(dǎo)下走向解脫和徹悟。誠所謂“任是無情也動人”,脫離了小兒女的狹隘之情,寶釵對他“雖離別亦能自安”的宗教性至愛,反倒更足以打動他的內(nèi)心!這就使整部小說完成了從人云亦云地跟風,尾隨在《金瓶梅》后面痛罵淫欲,到主動發(fā)現(xiàn)情迷問題,照亮前人視野盲區(qū),并以“情悟”精神拯救“情迷”的華麗轉(zhuǎn)身!
最后是狹儒人格的問題。筆者在《論寶釵》第一章中曾經(jīng)對所謂“狹儒人格”下過一個定義,就是指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文人士大夫階層,在長期儒家思想的熏陶下所形成的一系列的人格特質(zhì):諸如,表里不一、心口不一,喜愛以清高相標榜,實際卻念念不忘于世俗利益,習慣于從陰暗的角度去揣測他人,有受迫害妄想心理,功皆歸己,過皆歸人等等。而其中最突出的一點,就是習慣于以自己的陰暗心理去揣測別人,特別容易相信和喜愛傳播形形色色的“陰謀論”。毫無疑問,從敦誠后來替曹雪芹指責平郡王府“殘羹冷炙有德色”的情況來看,青年時代的曹雪芹無疑就是這種狹儒人格的受害者?!?,敦誠此詩雖然作于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年),但敦誠對曹雪芹既往歷史的了解,顯然來自于早年曹雪芹的吹牛皮。敦誠生于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虛歲十一歲入右翼宗學(xué),跟在右翼宗學(xué)打雜的曹雪芹相識。這時候正是曹雪芹剛剛開始創(chuàng)作早稿《石頭記》的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估計是由于敦誠當時年齡太小,對曹雪芹的吹牛之言缺乏鑒別力,全部信以為真,印象深刻,所以后來才寫下了“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這種明顯不符合史實的話(實際上曹寅去世時,曹雪芹尚未出生)。所謂“殘羹冷炙有德色”云云,也應(yīng)該是曹雪芹當年對他發(fā)出的牢騷話?!舱捎谀菚r的曹雪芹深陷于狹儒人格之中,他反而不能充分認識到此種人格的偏執(zhí)、可怕。于是,在他的筆下,便出現(xiàn)了一個自幼被賈府“收養(yǎng)”的童養(yǎng)媳林黛玉,以對映從小被平郡王府所“收養(yǎng)”的他自己,并以早稿黛玉不斷遭人欺騙、遭人背叛的血淚史,來發(fā)泄他對于平郡王府的怨恨。但正因為曹雪芹最終脫離了平郡王府的蔭庇,踏入了更為豐富多彩,而又更為冰涼冷酷的廣闊社會,經(jīng)歷了困苦悲辛,見證了世態(tài)炎涼,特別是接觸到了許多比自己還要不幸得多的窮苦人民,他又可以反過來意識到自己當年對于平郡王府的怨念是何等地自私狹隘,從而對狹儒人格扭曲人性的危害,有更深一層的體驗。故此,他逐一抽掉了黛玉借以抱怨賈府的那些合情合理的理由,將一個遭人欺騙、遭人背叛的童養(yǎng)媳林黛玉,變成了一個善于“滾香芋”、“不直偷”,偽裝同類,騙取別人信任的耗子精林黛玉。并以黛玉的“莫怨東風當自嗟”,狠狠地批判了自己昔日對于平郡王府的錯誤怨念。以此表示自己跟過去的狹儒人格徹底脫鉤、決裂!然而,僅僅脫去昔日的狹儒人格,還是不夠的。那等于只告訴讀者什么是錯的,而沒告訴讀者正確的、光明的人格又該是怎樣的。幸運的是,曹雪芹在飽經(jīng)風霜磨礪之后,也形成了自己理想中的完美追求。很明顯,光明的人格應(yīng)該是眼光高遠的,不能只沉浸于個人得失的小圈,而應(yīng)該悲天憫人、胸懷天下。正所謂“憐愍眾生,故有法愛,如是法愛即真解脫,真解脫者即是如來”(見《大般涅槃經(jīng)》)。而要想有效地幫助困苦中的人民,單有一顆慈悲心,還是不夠的。還需要具備能夠抨擊邪惡的憤世精神,以及足以經(jīng)世致用的個人能力。也正由于曹雪芹將這些出世精神、憤世思想、入世能力等等,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于是,才有了今本寶釵這么一個“艷冠群芳”的理想自我形象——既出身豪門,擁有強大的經(jīng)濟實力和出色的經(jīng)營能力,又憤世嫉俗,勇于“諷刺時事”,批判現(xiàn)實的黑暗,還深具“憐愍眾生”的“法愛”精神,將溫暖和關(guān)懷送給身邊需要幫助的人。不管是起先將她視為“情敵”的林黛玉,還是一度對她誤解甚深的賈寶玉,最終都拜伏于她,接受了她的精神引導(dǎo)。亦如脂硯齋所言:“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保ㄆ菪虮镜?回雙行夾批)能觸摸到今本寶釵這樣的“雖離別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的大徹大悟之境,也正是曹雪芹在“歷著炎涼,知著甘苦”,徹底擺脫狹儒人格之束縛以后,才能獲得的修心成果!
而清楚了曹雪芹從乾隆九年甲子(公元1744年)到乾隆十九年甲戌(公元1754年),發(fā)生思想巨變的心路歷程,那么,曾經(jīng)在紅學(xué)界引起軒然大波,招致無盡爭議的“釵黛合一”的命題,也就洞然可解,能夠找到一個終極的答案了。按,釵黛合一其實也是紅學(xué)界討論很多年的老話題了。最早提出這個命題的,就是為曹雪芹的“欽定”代言人——脂硯齋: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庚辰本第42回總評)
脂硯齋不僅提出了釵黛合一的命題,還提出過寶玉與釵、黛“三人一體”的說法:
“玉生香”回中顰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豈不該有暖香?”是寶玉無藥可配矣。今顰兒之劑若許材料皆系滋補熱性之藥,兼有許多奇物,而尚未擬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補寶玉之不足,豈不三人一體矣?(甲戌本第27回回末總評)
只是脂硯齋當年似乎并沒有直接告訴讀者,寶釵與黛玉為何是“名雖二個,人卻一身”,也沒有徑直透露作者有關(guān)釵黛合一及“三人一體”的“幻筆”究竟是如何展開的。隨著程高本的李代桃僵,脂硯齋作為曹雪芹“欽定”代言人的地位,遭到了程偉元、高鶚的刻意封殺。于是,由脂批首先提出的釵黛合一論,竟然被大部分讀者遺忘了一百多年。
而真正讓釵黛合一的說法名聲大噪的,還是俞平伯等民國學(xué)者所提出的“二美合一”論:
遞到寶釵,得牡丹花,題著“艷冠群芳”,又注著“此為群芳之冠”?!都t樓》一書中,薛林雅調(diào)稱為雙絕,雖作者才高殊難分其高下,公子情多亦曰“還要斟酌”,豈以獨鐘之情遂移并秀之實乎。故敘述之際,每每移步換形,忽彼忽此,都令蘭菊競芬,燕環(huán)角艷,殆從盲左晉楚爭長脫化出來。(見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
釵黛在二百年來成為情場著名的冤家,眾口一詞牢不可破,卻不料作者要把兩美合而為一,脂硯先生引后文作證,想必黛玉逝后,寶釵傷感得了不得。他說“便知余言之不謬”,可見確是作者之意。咱們當然沒緣法看見這后半部,但即在前半部書中也未嘗沒有痕跡。第五回寫一女子“其鮮妍嫵媚有似寶釵,其裊娜風流則又如黛玉”。又警幻說:“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與汝?!边@就是評書人兩美合一之說底根據(jù),也就是三美合一。(見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后三十回的紅樓夢》)
概而言之,俞平伯等民國學(xué)者所理解的“二美合一”,就是指釵、黛二人“不分軒輊”,同為“雅調(diào)雙絕”,對作者而言,釵、黛合一方是“他底意中人”。只可惜這種解釋并不完全符合書中的實際情況。具體理由,我們稍后再說。
以擁林派觀點為核心的傳統(tǒng)紅學(xué),對于釵黛合一或者“三人一體”的說法,最初完全是持竭力排斥的態(tài)度。早在晚清同治年間,孫桐生即針對脂硯齋所言“三人一體”的命題,在現(xiàn)存甲戌本上妄自加批云:
倘若三人一體,固是美事,但又非《石頭記》之本意也。
可笑的是,此人連脂硯齋正是作者的“欽定”代言人也不知道,便徑直把自己的索隱派觀點當作了“《石頭記》之本意”。其實,我們只要看看孫桐生堅信書中賈政是影射納蘭明珠,賈雨村是影射高士奇,賈寶玉是影射蘭納性德(見孫桐生批語:“予聞之故老,云賈政指明珠而言,雨村指高江村。蓋江村未遇時,因明珠之仆以進身,旋膺奇福、擢顯秩,及納蘭執(zhí)敗,反推井而下石焉。玩此光景,則寶石之為容若無疑,請以質(zhì)之知人論世者。同治丙寅季冬月,左綿癡道人”),就不難知道這位“左綿癡道人”對于《石頭記》的理解能力究竟在什么水準之上了。
孫桐生還只是從個人的角度非議脂批的“三人一體”說,到1954年,李希凡、藍翎等“反封建”論者,更借助政權(quán)的力量,對俞平伯的“二美合一”論發(fā)動了聲勢浩大的政治大批判。而李希凡等人攻擊釵黛合一最兇的一點,就是指責這種說法等于是在“抹殺路線斗爭”、“宣揚階級調(diào)和論”:
(二美合一)便調(diào)和了其中尖銳的矛盾,抹殺了每個形象所體現(xiàn)的社會內(nèi)容,否定了二者本質(zhì)上的界限和差別,使反面典型與正面典型合而為一。這充分暴露出俞先生對現(xiàn)實主義人物創(chuàng)造的混亂見解。(見李希凡《紅樓夢問題討論一集》第56頁)
盡管這種用政治上的扣帽子、打棍子來代替學(xué)術(shù)探討的做法,在當時屬于最紅最革命的流行作派。但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隨著階級斗爭理論的失寵,官方紅學(xué)會已經(jīng)不好意思再拿這些“抹殺路線斗爭”、“宣揚階級調(diào)和論”的罪名來攻擊脂硯齋和俞平伯了。特別是脂評本中有關(guān)釵黛合一的種種提示實在太多,這是根本回避不過去的。于是,周思源等一批官方紅學(xué)家,在批了一輩子俞平伯以后,又轉(zhuǎn)而接受了俞平伯關(guān)于二美合一方是“作者底意中人”的說法。只是在接受民國版二美合一論的同時,又耍了一個花招,夾帶進了擁林派觀點的私貨。即在承認二美同為作者心上人的同時,又大談特談作者的“傾向性”問題,認為曹雪芹終究還是更偏向林黛玉:
若從道德評價上來說,黛玉的清純、率真,對愛情追求的執(zhí)著,對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自覺,對封建禮教的某些反抗,又都要比寶釵表現(xiàn)得鮮明,寶釵最大的缺點就是無情,對什么都不太動感情,有時顯得有點冷酷、世故?!傊煊窈蛯氣O都是作者傾注了極大愛心的女性形象,她們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也許曹雪芹自己的本性、志趣與黛玉的詩人氣質(zhì)更接近些,故對黛玉的理解同情就更多,對其描繪得就更充分;也許“釵黛合一”(即黛玉的靈性才情與寶釵的嫵媚賢德相加)是曹雪芹理想的女性形象,但實際上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是否又表明了作者的無奈?(見馬天行《釵黛優(yōu)劣論》,其主要觀點皆來自周思源《孰優(yōu)孰劣話黛釵》)
這種擁林派版本的偽釵黛合一論,其實一看就知道是極端荒謬的,幾乎處處都在跟曹雪芹的本心唱反調(diào):如果真的按周思源、馬天行等人的說法“道德評判上來說,釵不如黛”,為何書中總是黛玉在無理攻擊寶釵,而寶釵總在以德報怨?為何作者還偏偏要讓黛玉對著寶釵,發(fā)出深切懺悔,承認她的心理陰暗全是一場“自誤”?這不是在狠打這類“道德評判”、“道德評價”的耳光么?還有,假如作者當真認為寶釵是什么“冷酷”、“世故”之人,為何書中不斷出手援助弱者的總是寶釵,而不是黛玉?為何再三以個性得罪賈母、賈政、王夫人等家長的,也總是寶釵,而不是黛玉?如果連有著助湘云、慰黛玉、援岫煙、護香菱、憐尤二等一系列善舉的寶釵,都可以被誣蔑為“冷酷”、“無情”之人,那么,依同樣的標準,從來都是刻薄于下的黛玉,豈不該算是殘忍、嗜血之人?同樣地,如果連寶釵的“諷刺時事”、“借蟹譏權(quán)貴”,都算是什么“世故”之舉,那么,依同樣的標準,黛玉在家長面前的“邀恩寵”、“獨立名”,豈不該算是大奸大偽?至于說“曹雪芹自己的本性、志趣與黛玉的詩人氣質(zhì)更接近些”,更是直接被脂硯齋所謂“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給否定掉了!想想看,如果曹雪芹的“傾向性”當真是這些官方紅學(xué)家所臆想的“對黛玉的理解同情更多”,他會一邊將寶釵盛贊為“艷冠群芳”的“群芳之冠”,一邊又給黛玉一個“莫怨東風當自嗟”的差評么?
夾入了擁林派私貨的當代官方版?zhèn)巍扳O黛合一”論固然荒謬絕倫,而俞平伯等人的民國版“二美合一”論,顯然也很難自圓其說。問題還是上面這些:假如釵、黛二人真的是“不分軒輊”,難決高下,一切都不分彼此,作者為何會一邊盛贊寶釵“艷冠群芳”,一邊狠批黛玉“莫怨東風當自嗟”?如果釵黛合一的意義,就在于兩人結(jié)合起來便是“作者底意中人”,為何書中只有黛玉向?qū)氣O低頭、認錯的情節(jié),而絕無釵、黛相互認錯,相互學(xué)習對方的內(nèi)容?很顯然,曹雪芹確實是有自己的“傾向性”,只是這種“傾向性”絕非官方學(xué)者臆想的擁林誣釵,而恰恰是與之相反的尊釵抑黛!與此同時,曹、脂在宣揚釵黛合一論之際,除了容貌、體態(tài)的“兼美”描寫以外,也并沒有將二人的思想性格疊加起來,相互取長補短,然后充作自己理想戀人的意圖!
也正因為“釵黛合一”的問題具有如此之大的復(fù)雜性,一些學(xué)者干脆回避釵、黛形象意義,轉(zhuǎn)而假設(shè)“釵、黛有可能是從同一原型人物分化而來”。但也絲毫不能解決問題。正如我們在前面分析的那樣,如果釵、黛形象同源,那么,從早稿到今本,釵、黛相繼進入賈府的時間差,只會是由小改大的趨勢,而不是我們事實上看到的由大改小的趨勢。換言之,即使回避掉釵、黛形象的思想性格意義,只從尋找原型人物的角度入手,也依然解答不了為何“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的問題!解釋不了釵、黛為什么能夠“合一”,以及她們究竟能“合”在什么地方!
其實,在我們看來,前人之所以在“釵黛合一”的問題上總是不得要領(lǐng),乃是因為他們將釵、黛所“合”的方向給完全理解反了。從民國版的“釵黛合一”論,到當代官方版的偽“釵黛合一”論,乃至上述“釵、黛來自同一原型”的說法,都是誤把釵黛合成了一個“她”,即俞平伯所謂“作者底意中人”。但實際上,對曹雪芹而言,釵、黛合起來卻并不是一個“她”,而是一個“我”!即釵、黛的思想靈魂,本質(zhì)上并不是作者所心心戀戀的某個女子,而其實就是他自己!正如筆者在《論寶釵》第二十章里所指出的那樣:對于曹雪芹來說,林黛玉是一個“我”,薛寶釵也是一個“我”。所不同者,林黛玉代表了他過去的那個“我”,即曾經(jīng)深陷世俗名位之心的那個自我,是作者既同情、悲憫,又批判、反思的對象。薛寶釵則代表了他理想中的那個“我”,即超凡脫俗、大徹大悟的那個自我期許,是作者敬愛、仰望的理想化的角色,正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也正因為釵、黛形象被作者先后注入了自己的思想靈魂,在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中她們同樣代表了作者的內(nèi)心自我,因而,盡管作者對她們的褒貶評價完全天懸地隔,二者卻依然是能夠“合一”,且必須“合一”的。顯而易見,作者并不會因為有了光明的理想目標,就忘記他過去的心理陰暗。同樣地,他也絕不會沉浸在昔日的狹儒人格之中,而忘掉如今對“憐愍眾生”之法愛精神的追尋。這就是所謂“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的真正寓意!而黛玉之所以會向?qū)氣O認錯,改掉她疑神疑鬼的老毛病,這實際上亦是在隱喻作者性格演變的方向:絕不會變得越來越“黛玉”,只會由當初的“黛玉”,變得越來越接近于“寶釵”!當初,李希凡等官方紅學(xué)家由于不理解釵黛合一是“合”在作者內(nèi)心的一個“我”字上,又死抱著僵硬的現(xiàn)實主義“典型”理論(即認為每一個文學(xué)人物都必須是社會上某一類人的“典型”、“共名”),對著《紅樓夢》中釵黛合一的格局,沒頭沒腦地猛批一陣,這當然無異于堂吉訶德斗風車。而俞平伯等民國學(xué)者,只注意到脂批所言的“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便輕率地將釵黛合一理解為二美合體方是“作者底意中人”,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郢書燕說?這正應(yīng)了寶釵在《鏤檀鍥梓謎》中感嘆世人冥頑不悟的那句話:“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更進一步,明確了釵黛合一是“合”在作者內(nèi)心的那個“我”字上,則賈寶玉也可以加入進來,同釵、黛形成脂硯齋所說的“三人一體”的結(jié)構(gòu)!很明顯,對曹雪芹而言,賈寶玉也是一個“我”,一個夾在昔日自我(林黛玉)與理想自我(薛寶釵)之間的現(xiàn)實中的“我”,體現(xiàn)了作者既看得透世俗欲念的虛妄,又放不下往昔繁華榮耀的矛盾心態(tài)。而所謂“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實際上也反映了曹雪芹的內(nèi)心同“迷”與“悟”兩者的遠近關(guān)系——盡管他由于放不下往昔繁華榮耀,而終致“淚盡而逝”,卻又畢竟看得透固執(zhí)世俗欲念的危害,于是,在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中,還是向讀者指明:寶釵式的“雖離別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的徹悟精神,乃是拯救世人脫離欲念苦海的唯一可行之路!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寶玉與釵、黛都是同一個人,即作者靈魂上的自己!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胡適開創(chuàng)“新紅學(xué)”以來,大多數(shù)紅學(xué)家都持有“賈寶玉即曹雪芹”的觀念。胡適以降的多數(shù)學(xué)者主要是從人物原型、容貌性格、人生經(jīng)歷等角度去理解這句話的,即相信曹雪芹在青少年時代也像賈寶玉一樣是個皮膚白皙、容貌俊美的貴公子,躲在溫柔鄉(xiāng)中,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但既有的史料卻顯示,曹雪芹從形體容貌,到個人經(jīng)歷,都與書中的賈寶玉有著很大的不同。據(jù)裕瑞《棗窗閑筆》的記載,曹雪芹的形貌特點是“身胖頭廣而色黑”,哪有半點賈寶玉式的娟秀?而根據(jù)曹雪芹的生年推算,即便是按最早的乙未說(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曹雪芹也根本趕不上曹家在江南的富貴繁華時代。據(jù)《永憲錄續(xù)編》記載:“颙又卒,令頫補其缺,以養(yǎng)兩世霜婦;因虧空罷任,封其家貲,止銀數(shù)兩,錢數(shù)千,質(zhì)票值千金而已,上聞之惻然?!笨芍茴\在被抄家以前,經(jīng)濟上就已經(jīng)十分拮據(jù)了!曹雪芹盡管被平郡王府“收養(yǎng)”,也能見識到王府中的富貴繁華。但一個被“收養(yǎng)”的苦孩子,又如何能在別人家里充當“混世魔王”?只能回自己家無法無天還差不多。但被抄家以后的曹家,又哪里能跟平郡王府以及《紅樓夢》中的榮國府相提并論呢?由此可見,不管是外表容貌,還是個人經(jīng)歷,曹雪芹與書中的賈寶玉相去甚遠。如果真要從這些外在的東西上立論,只能得出曹雪芹絕非賈寶玉的結(jié)論。但前面說過,“賈寶玉即曹雪芹”這句話本身卻是對的!而曹雪芹與賈寶玉的“合一”,亦是合在他內(nèi)心的那個“我”字上!賈寶玉象征了曹雪芹既“看得透”,又“放不下”,既眷戀往昔,又追求理想的矛盾心態(tài)。也只有這種心態(tài)是屬于曹雪芹的,其它的外部特征,都不過是作者的障眼法而已。套用脂硯齋的話說,此亦是“幻筆”也!正如釵、黛看似二人,實際又同為作者一人那樣!而實際上,這也解釋了一些新紅學(xué)的質(zhì)疑者所提出的脂硯齋竟然“不認識”曹雪芹(賈寶玉)的問題:
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于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fā)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不曾于世上親見這樣的人,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奇?zhèn)髦幸辔匆娺@樣的文字。于顰兒處更為甚。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至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閱《石頭記》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寶玉顰兒至癡至呆囫圇不解之語中,其誓詞雅迷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類固他書中未能,然在此書中評之,猶為二著。(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
若按胡適等學(xué)者所理解的“賈寶玉即曹雪芹”的說法,脂硯齋應(yīng)該一眼看出書中的賈寶玉就是他(她)身邊的小說作者才對。怎么會反倒宣稱“實未曾親睹”、“不曾于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于是,有人抓住這一點,大肆宣揚荒謬可笑的“脂偽”論,硬說脂硯齋根本“不認識”曹雪芹,不過是民國時期的“騙子”云云。其實,只要清楚曹雪芹與賈寶玉是合在他內(nèi)心的那個“我”字上,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是一戳即頗的。脂硯齋為何會“不認識”賈寶玉?因為賈寶玉的容貌、事跡,都跟曹雪芹相距甚遠。在初次接觸今本《金陵十二釵》時,脂硯齋當然不會一眼認出這個人物究竟是誰??呻S著閱讀理解的加深,脂硯齋也看出門道來了。于是,他(她)又批云:
這是等蕓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書,在隔紗窗子說話時已經(jīng)放下了。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甲戌本第25回側(cè)批)
妙極!凡寶玉、寶釵正閑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云來,是恐泄漏文章之精華也。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后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庚辰本第20回雙行夾批)
脂硯齋不僅看出書中那個英俊少年(玉兄),在思想靈魂上,其實就是一直陪在自己身邊,把自己親昵地呼作“老貨”,“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的這位黑胖漢子,而且還領(lǐng)悟到全書的“精華”文字,也不是什么“寶玉顰兒至癡至呆囫圇不解之語”,而是前八十回中被作者有意千遮萬掩,直到后三十回佚稿中才和盤托出的寶釵與寶玉“成其夫婦時”的“談舊之情”!如果不理解書中的釵黛合一以及“三人一體”,都是合在作者內(nèi)心的一個“我”字上,這些現(xiàn)象均殊不可解了!
而洞悉了書中的釵黛合一以及“三人一體”均是“合”在作者內(nèi)心的一個“我”字上,我們也就順勢回到了本文開頭所提出的那個命題之上。為什么對薛寶釵形象的探源,能夠幫助我們更深一層地理解“《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這一問題呢?因為對曹雪芹而言,薛寶釵乃是一個“我”,而且代表了他理想中的完美自我!今本寶釵形象的形成過程,也正是作者內(nèi)心中至高境界的形成過程。對此,我們不妨比較一下甲戌本第1回標題詩——《作者自嘆》與第50回中寶釵的《鏤檀鍥梓謎》: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這兩者的口氣是何等的相似!曹雪芹與他筆下的寶釵,都回顧了《紅樓夢》十年鑄煉的艱辛,又都是站在大徹大悟的“出世”境界,感嘆世人不能“解味”,無法聆聽到佛法禪宗的“梵鈴聲”!在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中,寶玉能接受寶釵的點化,而讀者中又幾人能領(lǐng)悟到作者的苦心呢?也難怪曹雪芹會在甲戌本第8回標題詩——《金玉姻緣贊》中,對著釵、玉二人的婚姻發(fā)出如此熱烈的盛贊:
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
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
賈寶玉惟有接受薛寶釵的引導(dǎo),才踏上其精神成長之路上的正途!也正如筆者在《論寶釵》第十八章中所指出的那樣,在今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中,賈寶玉的底色是怡紅院的紅色,林黛玉的底色是瀟湘館的綠色,而薛寶釵的底色卻是梨香院與蘅蕪苑的“雪洞”之白!紅樓一夢,盡管是一場“怡紅快綠”的富貴繁華夢,可最終還是要復(fù)歸于“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白雪凈土!
2014年10月18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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