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峰煙雨
插青天、俯臨圖畫
一壁翠光欲滴。
炎風(fēng)吹斷陽禽影,
認(rèn)得孤峰回翼。
如相識,記寒聲、
蕭蕭咽盡霜華夕。
望中何極。
盡簾壓千絲,窗飛一縷,垂幕籠輕碧。
回首處,猶記當(dāng)時蹤跡,危亭斜倚南陌。
滿城春滑笙歌膩,消盡銀釭夜色。
君莫惜,君不見、黃沙漢使無消息。
秦關(guān)坐隔。
聽沙岸殘更,野塘?xí)躁?,總似三生笛?/p>
回雁峰,是南岳衡山上的一座并不很高的峰,但卻因雁到此回頭而著名。
詩人站在此峰,俯瞰雁城景色如畫,此時的回雁峰,大雁早已北歸,暖春已至,綠樹成蔭,翠綠可人。詩人由此想到寒秋的雁來,千絲細(xì)雨,一縷輕煙,一飛一壓,沉重中略顯輕快。
“黃沙漢使無消息”,以蘇武牧羊的典故,表達(dá)大雁未歸、故人傷感之情,而山下城中夜景熱鬧非常,反襯出自己的清冷和孤寂,其間透露著對故國對家園之思。
尤其是最后一句“三生笛”,是佛家用語,即前生、今生和來生。表達(dá)雁群離去是自然的,注定的,人力無法改變的。
石鼓江山
瞰蒸湘、曲影雙清,流下洞庭秋遠(yuǎn)。
危崖突兀玉峰寒,界破蒼流一線。
誰許見,只鮫宮、金繩夜擁魚龍怨。
畫船歌扇,對笑水江花,
窺樓暈月,惹盡流霞片。
行樂地,記取韶光迅轉(zhuǎn),畫闌彩筆題遍。
云杳瀟湘千頃碧,瞥眼武陵溪畔。
君莫羨,君不見、漁陽撾斷霓裳宴。
滄桑已變,想眉黛嬌青,
眼波凝綠,不是舊時面。
石鼓山在衡陽市北,以山勢之險、水色之秀成為一處名山勝水,蒸水環(huán)其右,湘水挹其左,耒水橫其前,三水合流,浩浩蕩蕩,直下洞庭,而石鼓當(dāng)其沖,不懼馮夷之威,力敵陽侯之怒,橫江截流,安之若素。
上闕以“畫船歌扇”,朦朧一月,寫月曬江面,那一幅幽靜的景致,一句“惹盡”描摹出一幅生機和動感。
下闕筆鋒一轉(zhuǎn),景物全非,活用安史之亂和《長恨歌》,以“不是舊時面”,揭示世界變了,過去的美麗和安寧全然不見了。
上下對比,更讓人感覺到詩人心中之痛。
東洲桃浪
剪中流、白蘋芳草,燕尾江分南浦。
盈盈待學(xué)春花靨,人面年年如故。
留春住,笑浮萍、輕狂舊夢迷殘絮。
棠橈無數(shù)。
盡泛月蓮舒,留仙裙在,載取春歸去。
佳麗地,仙院迢遙煙霧,濕香飛上丹戶。
醮壇珠斗疏燈映,共作一天花雨。
君莫訴,君不見,桃根已失江南渡。
風(fēng)狂雨爐,便萬點落英,
幾灣流水,不是避秦路。
東洲島是衡陽湘江上的一個小島。
上闕寫在江南那美麗的土地上,仙院香云繚繞,濕潤的芳香飄入紅漆朱戶,道家的神壇疏燈與天上晶亮如珠的星斗互相輝映,就像是一派由天而降的花雨,然而,下闕卻寫這一切都如春天注定要逝去一樣,也已逝去了。敵人的鐵蹄已至國門,江南的桃根古渡已淪于敵手,在這風(fēng)狂雨妒的不幸時代,那和桃源相似的萬點落英和幾灣流水是躲避不了侵略者的鐵蹄的。此時桂王所憑據(jù)的西南地區(qū)幾乎全部落入清人之手,百姓避亂無地。作者作為明朝遺民,對此感受最為深切、故而也最為沉痛和悲憤。
作者借《桃花源記》避秦的典故,暗示在滿清統(tǒng)治下,已無世外桃源了。
西湖荷花
漾平塘,綠錢初展,正是乳鴿啼后。
桃尖漸放朱霞暈,芳惹游鞭征袖。
真如繡,點波紋,紅綃青幛團絨皺。
田田歌奏,問苦菂尋蓮,
縈絲覓藕,幾許多情逗。
莫浪語,西子湖頭難又,錦屏十里香透。
繁華滿目江南夢,約略送愁時候。
君莫嗅,君不見,清香銷盡酸風(fēng)瘦,
秋容如舊,只落草吟螀,
蓼花飛鷘,露冷全飆驟。
有道是“荷花開后西湖好”,不過此西湖不是彼西湖,乃是衡陽小八景之一。
上片寫景:水面微微蕩漾著剛剛舒展開的荷葉,岸上則是桃花剛放,乳鴿初啼,生機勃勃,風(fēng)景優(yōu)美,游人盡興,一幅錦繡西湖荷花圖。
下片寫情:詩人以春秋吳越往事,暗示“西子湖頭難又”,“又是送愁時候”,原來的風(fēng)景遭難,只剩下寒風(fēng)刺骨,寒蟬徹鳴、蓼花凋零。
這種前后對比,讓人感觸萬千。
花藥春溪
啟琳宮暖回溪畔,
江南共道春早。
桃花新雨溶溶后,
誰把瓊漿釀造。
壺天老,正望中茶煙幾線縈僧橑。
燕泥香掃,快翠泛銅瓶,
膏凝玉琖,魚眼調(diào)香腦。
添勝跡,百道奔泉回抱,暗縈綠荇芳藻。
泠泠碎玉夜聲中,花院晨鐘輕搗。
君莫惱,君不見,玉礬落盡瑤京道
王孫芳草,縱百丈絡(luò)絲,
萬條羅帶,難系春光好。
花藥寺春溪邊,春暖大地,江南初春景色,桃花盛開,流水淙淙,詩人問,誰來釀造瓊漿玉露?那般仙境,僧舍飄煙,露水盛瓶,玉杯凝脂,魚目香料。那般美景,山泉從岳屏山上曲曲回腸,參差荇菜,萋萋芳草。靜夜一至,泠泠水鳴,水草牽絆,幽咽而下,如環(huán)佩擊地,其音清越玲瓏,仿如天籟。
不要煩惱,你沒看見,玉礬落盡,縱使絡(luò)絲百丈,羅帶萬千,都難以維系這美好時光。
這是何等的悲愴?
岳亭雪嶺
翠屏遙眉橫七二,空青一派如灑。
聞登危榭憑欄眄,垂暮同云覆野。
銀河瀉,道飛來楊花玉樹都疑假。
望迷鴛瓦,問酒擁銷金,
茶烹鳳乳,若個償春價。
賞心事,不在酒旗歌舍,梅痕暗偷萼赭。
凍髭笑指祝融君,故騎火龍未下。
君莫惹,君不見,胡沙似雪催征馬。
笳聲怨也,把寒北冰天,
江南春色,都付漁樵話。
青翠的岳屏山上,遙望南岳七十二峰,一片蒼茫蔥翠,空靈瀟灑。登上高高的望岳亭,看鵝毛大雪,如銀河下瀉,如楊花飛散,萬樹林間展現(xiàn)出一幅玉樹金川的美。
飲酒、烹茶,哪個更享受呢?賞心悅目的事,不在于酒家歌社,而在于那暗含羞澀的梅花。
即便寒霜附雙鬢,也依舊如火。
你不要發(fā)愁,你沒看見,邊塞戰(zhàn)馬奔騰,風(fēng)沙揚雪,怨聲載道?
塞北的冰天雪地,江南的大好春光,只能寄予在這漁樵閑話中了啊。
看似輕松的話語里,隱含了千古興亡之悲。
朱陵仙洞
向蒼崖笛聲吹裂,
斜陽一片危岸。
江流北瀉雁南征,
洞里春光無算。
星燦爛,都應(yīng)是云中劍舞珠光按。
花蹊棋館,留滿會蒼苔,
數(shù)峰煙樹,擲與人間看。
仙戶啟,石乳倒垂銀蒜,
空山翠杳天半,百花橋阻玉壺遠(yuǎn),
誰倩鴛鴦低喚。
君莫嘆,君不見,三彤云故鎖山斷。
罡風(fēng)吹散,想華表鶴歸,天臺人返,
怕見人民換。
笛聲在蒼崖上徘徊,斜陽傾照著崖壁。湘江向北傾瀉,大雁向南遷徙,朱陵洞中,春光無限好。
陽光斜照,空氣中的水水珠如星斗般燦爛生輝?;栝g的棋館,早蕩然無存,只留下滿地青苔,云煙繚繞的樹木、叢林,投身于人間,顯得格外落寞。
洞中的鐘乳石像銀蒜條一樣倒掛,洞外是山色蒼翠,沒有百花橋也沒有玉壺,又哪來鴛鴦回答呢?
你不要嘆息,你沒看見厚重的云層被圍于斷山之間,被風(fēng)吹散?
得道之人已化為仙鶴返回故鄉(xiāng),但卻時過境遷,故人已逝啊。
這是過去與現(xiàn)在的對比,繁華之處的荒涼是誰造成的?
一句“怕見人民換”,引來江山易主之悲。令人想起文天祥《過金陵》中“山河風(fēng)景原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
青草漁燈
截流澌飛虹側(cè)掛,長空流月孤影。
斜收返照蔚藍(lán)天,蘋末一江風(fēng)冷。
更漏靜,罷鳴榔,停橈沙嘴星光耿。
疏燈夜永,似說向人間,
流光易謝,夜?fàn)T游須秉。
歌舞罷,追賞良宜此景,
木蘭牽動綠蘅。樵青唱闋斗參橫,
殘月又斜西嶺。
君莫省,君不見,蘆中人老成萍梗。
載愁舴艋,向牛飲溪邊
羊裘灘上,別把絲綸整。
月光中青草橋,如飛虹般跨于江流之上,橋影倒映于江中。
日光回照映射在湛藍(lán)的天空,寒風(fēng)吹拂著江邊蘋葉。
時間無聲流逝,漁人停止敲舷,劃槳,
沙嘴猶如星光閃爍。
孤火通明,好像向人間訴說,時光如梭,行樂須及時。
停了歌舞,欣賞良辰美景,木蘭小舟牽動著綠荇。
一曲終了,斗轉(zhuǎn)參橫,天色將明,一彎殘月斜掛在西方的山嶺上。
你不要考慮了,你沒看見那蘆中人已成荷梗?
那載著憂愁的小船啊,在溪邊豪飲、垂釣也不可能了。
大局如此,無法挽回,悲憤與哀嘆,俱在“別把絲綸整”中。
1652年,清兵進攻衡陽,王夫之隱姓埋名,東躲西藏。1654年帶著家屬逃往零陵山中,變姓為徭人,1655年遷居于興寧山中,寄寓僧寺。
傷心難自遣,開卷是春王。顛沛流離的生活,讓他心情沉重。他于是年寫下瀟湘小八景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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