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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蘇軾與云門宗禪僧尺牘考辨

自《嘉泰普燈錄》始,蘇軾被編入臨濟宗黃龍派東林??偅?025—1091)禪師的法嗣[1],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生前跟云門宗禪僧的交往其實更為密切?,F存蘇軾尺牘中,有不少是寫給云門宗禪僧的,本文對這些尺牘的內容和寫作時間作些考辨,在此基礎上概述蘇軾與云門宗禪僧的交往情形。

現在通行的孔凡禮點校本《蘇軾文集》[2]卷六十一,也就是尺牘部分的最后一卷,集中了蘇軾寫給僧人的尺牘,按受書人為序編集。這個《文集》的底本是明代茅維所編《蘇文忠公全集》,其尺牘部分顯然經過整理。但是,茅維不是第一個以類似方式整理蘇軾尺牘的人,實際上,若將《文集》卷六十一與《紛欣閣叢書》本《東坡尺牘》的最后一卷即卷八對勘,基本面貌是近似的?!都娦篱w叢書》雖刊于清代,但這八卷《東坡尺牘》卻一定有很早的來歷,因為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元刊殘本《東坡先生翰墨尺牘》二卷,除少數漏頁外,與《東坡尺牘》的前兩卷完全相同,而且《紛欣閣叢書》本雖然外題“東坡尺牘”,其每一卷的標題也作“東坡先生翰墨尺牘卷之一”等,所以,《紛欣閣叢書》編者所根據的原本,應該就是與元刊殘本《翰墨尺牘》內容一致的某個完整的本子[3],而且這樣的本子也必然為茅維所有,成為他整理蘇軾尺牘的重要依憑,因此才會出現《文集》卷六十一與《東坡尺牘》卷八面貌近似的情況。

當然,茅維的整理工作還有另一個重要的依憑,就是在他之前已經出版的《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和七集本中的《續(xù)集》所收的尺牘。與《翰墨尺牘》按受書人為序的編次方式不同,《外集》和《續(xù)集》的尺牘部分是按寫作時地編次的,如《外集》就依蘇軾生平,標出“京師”、“鳳翔”、“除喪還朝”、“杭倅”、“密州”、“徐州”、“湖州”、“黃州”、“離黃州”、“赴登州”、“登州還朝”、“翰林”、“杭州”、“召還翰林”、“潁州”、“還朝”、“赴定州”、“南遷”、“惠州”、“儋耳”、“北歸”21個階段,將八百多首尺牘分編在各階段。很顯然,這一方式與具體的系年成果,也為茅維所吸收,故《文集》所收尺牘,不但總數上超過《紛欣閣叢書》本《東坡尺牘》,而且每位受書人名下的尺牘,幾乎都被重新排列順序,并標出與《外集》相似的階段名稱。拿《文集》卷六十一與《東坡尺牘》卷八相校,情況也是如此;而若與《外集》相校,則其標示的階段也基本近似的。[4]

這樣看來,茅維綜合了前人編次蘇軾尺牘的兩種方式,加以整理,雖然其整理的結果未必全部正確,但他把蘇軾寫給僧人的尺牘集中在一卷,并標出寫作時地,對于我們研究蘇軾與僧人的交往,乃至其生平行事,是極有裨益的。實際上,從孔凡禮所著《蘇軾年譜》[5]就可以看出,譜主留下的大量尺牘,給《年譜》的編纂提供了多少有用信息!前人編蘇軾的年譜,大抵以編年詩為主要依據,孔《譜》超越前人之處,我以為首先就在于對尺牘的比較充分的利用。反過來也可以說,孔《譜》包含了一個堪稱巨大的成果,就是為大部分現存的蘇軾尺牘系年。眾所周知,在目前對蘇軾各體作品的系年研究中,以尺牘的系年工作最為落后,幸而有《外集》、茅維、孔《譜》的成果為基礎,可以繼續(xù)深入考辨,以求精確。最近出版的《蘇軾全集校注》[6],其文集部分就以孔凡禮校點的《文集》為底本,注釋中對尺牘的系年,也大多參據孔譜,但也有一些跟孔譜不同,可以參考。

在《文集》卷六十一所列受書人中,現在可以確認有十一位是云門宗禪僧[7],以下先畫出這十一位禪師的嗣法譜系(圖中加框的就是受書人),再分別敘錄蘇軾寫給他們的尺牘,間加考辨。

一、《與大覺禪師三首》

大覺懷璉(1009—1091)[8]禪師,字器之,曾受宋仁宗禮遇,住持東京凈因禪院,晚年歸老于明州阿育王山廣利寺,惠洪《禪林僧寶傳》卷十八有其詳傳[9]?!短K軾詩集》卷二《次韻水官詩》引云:“凈因大覺璉師,以閻立本畫水官遺編禮公,公既報之以詩,謂軾汝亦作,軾頓首再拜次韻,仍錄二詩為一卷獻之。”[10]孔凡禮《蘇軾年譜》系此事于嘉祐六年(1061),“編禮公”就是蘇洵,可見懷璉是蘇洵的朋友[11],他也是蘇軾最早交往的禪僧。

    《與大覺禪師三首》,亦見《紛欣閣叢書》本《東坡尺牘》卷八,題作《與大覺祖師》,三首排列順序完全一致。而在《重編東坡先生外集》[12]中,都題為《與大覺禪師璉公》,第一首編在卷六十三“杭倅”階段,第二、三首編在卷七十三“杭州”階段,與《文集》第一、二首下標示的寫作時地也完全一致[13]。

    第一首的主要內容,是蘇軾要將亡父蘇洵生前珍愛的“禪月羅漢”即貫休所畫羅漢像施舍給懷璉所在阿育王寺。其中提及:“舍弟今在陳州,得替,當授東南幕官,冬初恐到此,亦未甚的?!薄短K軾年譜》因此而系于熙寧六年(1073),《蘇軾全集校注》亦從之,蓋以為蘇轍熙寧三年任陳州教授,計其“得替”當在六年。但同是孔凡禮所編的《蘇轍年譜》[14],則從蘇轍的具體事跡來推排,在熙寧五年敘述此事。相比之下,前者粗略不確,后者當然更為合理[15]。就蘇軾方面來說,他在熙寧四年末已到達杭州通判(即所謂“杭倅”)任上,也不應遲至六年,方與近在明州的懷璉通信[16]。

    第二首是蘇軾于元祐四年(1089)任杭州知州時所作,其中有“奉別二十五年”之語,故《年譜》在治平二年(1065)敘“大覺禪師懷璉乞歸明州,英宗依所乞。蘇軾與懷璉別”事,引此為證,且明云此首“作于元祐四年”。然而,《年譜》在元祐四年下不敘此事。其實蘇軾這封信的真跡,清人猶能見之,具載于吳榮光《辛丑銷夏記》卷一“宋人十札”條,孔凡禮編《文集》時,也據《辛丑銷夏記》的錄文補上信末“軾再拜大覺器之禪師侍者,十二月二十日”落款17字。據此,寫作的日期亦可以確定?!度Wⅰ氛J為是“元祐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則差了一年。尺牘中有云:“到此日欲奉書,因循至今?!笨芍@是蘇軾知杭州后首次與懷璉通信,他于元祐四年七月已至杭州,“因循”便至歲末,若更遲至次年末,則無禮過甚,恐不好意思再說“日欲奉書”。

    第三首講的是蘇軾為懷璉作《宸奎閣碑》的事,他把剛剛撰成的初稿錄示懷璉,同時向懷璉征求資料,以備修改。日本宮內廳書陵部今存蘇軾親書《宸奎閣碑》宋拓[17],署“元祐六年正月”,而懷璉于該月初一已去世?!段募肪砹弧杜c通長老九首》之七云:“大覺正月一日遷化,必已聞之,同增悵悼。某卻作得《宸奎閣記》,此老亦及見之?!盵18]看來,懷璉及見蘇軾錄示的初稿,但定稿上石已在懷璉身后,不過《宸奎閣碑》文中沒有提到懷璉已去世,可能蘇軾定稿時未聞其死訊。本首尺牘的寫作時間,大概在元祐五年末,《年譜》、《全集校注》亦如此系年。但由此亦可知,上面的第二首,即蘇軾知杭州后與懷璉始通音問之書,決不可能作于元祐五年十二月二十日,而應該在前一年。

二、《與靈隱知和尚一首》

此首亦見《東坡尺牘》卷八,《外集》未收,但茅維卻能標出時地“密州”,估計是他根據書信的內容自己判斷的?!赌曜V》系熙寧八年(1075),則孔凡禮的判斷也與茅維相同,并謂《五燈會元》卷十五的“靈隱云知慈覺禪師”,就是這位“知和尚”。按,所考甚確?!按扔X”當是賜號,禪門燈錄對云知禪師的記載,始于云門宗佛國惟白所編《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六,只載其機緣語句而不詳其生平,此后其它燈錄也陳陳相因而已。但燈錄的好處在于強調嗣法譜系,我們據此可知云知禪師嗣法于泐潭懷澄,是大覺懷璉的同門師兄弟?!度Wⅰ匪家嗤?。

三、《與寶覺禪老三首》

此三首亦見《東坡尺牘》卷八,次序全同?!锻饧肪砹摹懊苤荨彪A段有《答金山寶覺禪師》,即第一首。第二首不見于《外集》,第三首則見于卷七十三“杭州”階段,但題作《與趙德麟》的第二首。

《文集》于第一首下標“以下俱密州”,則茅維對第一首寫作時地的判斷是根據《外集》而來的?!赌曜V》和《全集校注》俱系熙寧八年(1075),判斷亦同。筆者也同意這個系年。需要指出的是,《年譜》中初見寶覺禪師,在熙寧七年(1074)蘇軾因轉運使檄往常、潤、蘇、秀等州賑濟饑民時,此行路過不少寺院,多與僧人交往,《蘇軾詩集》卷十一就有《留別金山寶覺、圓通二長老》詩,題下錄查注云:“《金山志》,宋寶覺禪師,乃育王璉禪師法嗣?!笨梢娊鹕綄氂X乃是大覺懷璉的弟子。但《年譜》卻謂查注“恐誤”,因為孔凡禮查了《五燈會元》卷十五、十六,發(fā)現懷璉的法嗣中沒有寶覺。按,查注實不誤,《建中靖國續(xù)燈錄》目錄卷二列出“東京凈因大覺禪師法嗣二十二人”,其中就有“潤州金山寶覺禪師”,只因佛國惟白可能不曾搜集到他的機緣語句,所以其名目只見于目錄,而不見于后面的正文。此后其它燈錄如《續(xù)傳燈錄》等,也是如此處理。宋代流傳下來的汝達《佛祖宗派圖》[19]和明人所編《禪燈世譜》(見《續(xù)藏經》),也將金山寶覺列入懷璉的法嗣,這一點應該沒有什么疑問。

第二首以“圓通不及別書,無異此意”開頭,“焦山綸老,亦為呼名”結尾,沒有一般尺牘的起訖套語,看來是第一首的附書?!度Wⅰ芬嘞滴鯇幇四?。圓通長老也是金山寺僧人,已見于上引詩題,綸老是附近焦山寺的僧人,《詩集》卷十一也有《書焦山綸長老壁》。

第三首比較特別。開頭是“明守一書,托為致之”,即托其捎帶一封信給明州的知州,后面說到大覺懷璉曾受仁宗禮遇之事,而近日卻被小人所困,希望知州能予照應。最后說“某方與撰《宸奎閣記》,旦夕附去”。從蘇軾為大覺懷璉寫作《宸奎閣記(碑)》的時間,可以推得此首作于元祐五年(1090),但令人不解的是,金山寶覺本是懷璉弟子,對懷璉的事自然非常熟悉,而信中介紹懷璉情況的語氣,似乎受書人與懷璉并不熟識。由此看來,此首尺牘并不是寫給寶覺的,孔凡禮編《文集》時也發(fā)現了這一問題,特別在文后加了一條校記,認為像《外集》、《續(xù)集》那樣題為《與趙德麟》,顯得更合理些?!度Wⅰ芬餐獯苏f。但孔凡禮在《年譜》元祐五年條下,已進一步考證,蘇軾此時尚未與趙令畤交往,而《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七十五又載此首尺牘是寫給毛滂(澤民)的,更為可信。按,筆者同意這一結論。信中說到大覺懷璉“今年八十三”,但《紛欣閣叢書》本《東坡尺牘》以及《外集》、《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的文本都作“八十二”,依本文所考懷璉的年齡,元祐五年八十二歲是正確的。此時的趙令畤正在潁州擔任簽判,與知州陸佃唱和頗多,具見于陸佃《陶山集》[20],應無替蘇軾攜書至明州之事。

四、《與徑山維琳二首》

亦見《東坡尺牘》卷八,次序同?!锻饧奉}為《與徑山長老惟林》,編在卷八十一“北歸”階段,也是《外集》所收全部蘇軾尺牘的最后二首。這是蘇軾臨終前夕所作,《年譜》和《全集校注》都系建中靖國元年(1101),當然是正確的。

與此密切相關的蘇軾作品,還有其編年詩的最后一首《答徑山琳長老》[21],開頭云:“與君皆丙子,各已三萬日?!笨梢娋S琳亦生于景祐三年(1036),與蘇軾同齡。釋明河《補續(xù)高僧傳》(《續(xù)藏經》本)卷十八有其傳,云:“宣和元年(1119),師既老,朝廷崇右道教,詔僧為德士,皆頂冠。師獨不受命??h遣使諭之,師即集其徒,說偈趺坐而逝。”可見他以八十四歲高齡抗議宋徽宗的宗教政策而死。《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十一稱為“杭州臨安徑山維琳無畏禪師”,是大覺懷璉的法嗣,與金山寶覺同門。他是蘇軾命終之際的守護僧,關系自然非同一般。

蘇軾又有雜記《維琳》一條云:“徑山長老維琳,行峻而通,文麗而清。始,徑山祖師有約,后世止以甲乙住持。予謂以適事之宜,而廢祖師之約,當于山門選用有德,乃以琳嗣事。眾初有不悅其人,然終不能勝悅者之多且公也,今則大定矣?!盵22]這是說,徑山寺原為本寺老師弟子代代承傳的甲乙住持制,蘇軾打破了這一傳統(tǒng),以云門宗的維琳禪師為其住持。此事在《補續(xù)高僧傳》的維琳傳中,表述為“熙寧中,東坡倅杭,請住徑山”,孔凡禮《年譜》也系熙寧五年(1073)通判杭州時。不過,此事多少有些疑問,南宋樓鑰《徑山興圣萬壽禪寺記》云:“元祐五年(1090),內翰蘇公知杭州,革為十方,祖印悟公為第一代住持?!盵23]據此,徑山承天禪寺(南宋改額“興圣萬壽禪寺”)被改為十方住持制,是在蘇軾知杭州時,而且第一代住持是祖印常悟禪師(關于此僧的詳考見下文),不是維琳。明人所編的《徑山志》[24]卷一,把維琳列為“十方住持”的第七代,甚為牽強[25],但此書對維琳的以下記敘,卻頗堪重視:“維琳無畏禪師,俗姓沈,武康人,約之后也,好學能詩。熙寧五年,蘇軾通判杭州,招住徑山大明?!敝档米⒁獾木褪沁@“大明”二字?!督ㄖ芯竾m(xù)燈錄》卷十一《杭州臨安徑山維琳無畏禪師》亦云:“初住大明?!笨磥怼稄缴街尽肪幷哒J為“大明”即屬徑山。檢蘇轍元豐八年(1085)在績溪有《送琳長老還大明山》詩[26],詩中謂“璉公善知識,不見十九年”,乃懷念大覺懷璉,又謂“不知鄰邑中,乃有門人賢”,則所謂“琳長老”者,當非維琳莫屬。大明山在杭州昌化縣,正是績溪之“鄰邑”。再檢《(乾隆)昌化縣志》卷九,“大明慧照寺”條下,引成化《杭州府志》云:“元祐中,無畏禪師與二蘇游,留題云:手里筇枝七八節(jié),石邊松樹兩三株。閑來不敢多時立,恐被人偷作畫圖?!盵27]由于二蘇從來不曾同處杭州,故這段記載以及維琳題詩的真實性,大概有些問題,但綜合以上資料來看,恐怕維琳所住并非臨安縣徑山承天寺,而是昌化縣大明山的慧照寺。不過,維琳也確實被人稱為徑山僧[28],或許真如《徑山志》表述的那樣,大明慧照寺當時曾為徑山下屬寺院吧。

果真如此,則所謂蘇軾招維琳住徑山,即指其“初住大明”而言。禪僧之“初住”,又稱為“出世”,而一位禪僧之能否“出世”,決定于各級地方官是否去聘請。蘇軾于熙寧五年違背眾情、斷然改變寺規(guī)而請年未四十的維琳“出世”,究其原因,除了維琳能詩,與其氣味相投外,想必也有維琳的老師大覺懷璉力薦的因素。這也可以為上文的考訂提供一個補充性的旁證,就是蘇軾到杭州后,不會遲到熙寧六年才與懷璉通信的。

五、《與參寥二十一首》

參寥子道潛(1043—?)[29]是蘇軾生平最重要的詩友之一,但禪門燈錄中不載其法系。據陳師道《送參寥序》云:“妙總師參寥,大覺老之嗣。”[30]可知參寥與金山寶覺、徑山維琳同門,亦是懷璉弟子。我們從這幾個弟子身上,也不難察見懷璉的門風如何跟蘇軾對路了。所以,雖然道潛初見蘇軾是在元豐元年(1078)秋,當時蘇軾已在徐州知州任上[31],但兩人一見如故,關系驟至親密,其中也必有蘇軾對懷璉的感情在起作用。

按《文集》的校記,《與參寥二十一首》茅維本原作二十首,孔凡禮發(fā)覺第八首“為二首所合”,加以拆分,故增第九首,而原第九首則標為第十,以下仿此。今與《東坡尺牘》核對,則《文集》的第八、第九首在《東坡尺牘》中也分作兩首,并未誤合,倒是《文集》的第三、四首,被合成一首[32],而第五、六、七、二十首未收入,其它基本相同,只是排列次序頗有差異。未收入的4首中,第五首孔氏校記云:“此首,《外集》卷五十四收入《題跋·游行》。又,本集卷十二入'記’類。今姑兩存?!庇^其內容,也并非尺牘,實際上沒有必要“兩存”。第二十首也有孔氏校記:“此文,見《詩集》卷三十九,為詩題。今刪文留題。”則此首亦屬茅維誤采,孔氏刪之甚妥。那么茅維在《東坡尺牘》之外,所補充的其實只有第六、第七首,而這兩首恰恰可以在《外集》中找到。《外集》收蘇軾致參寥的尺牘共七首:卷六十四《與參寥》一首,列“徐州”階段,就是《文集》的第一首,題下標“徐州”,據孔凡禮云,“徐”字原被茅維誤作“密”,今已正;卷七十四《答參寥》二首,列“潁州”階段,即《文集》第六、第七首,亦標“以下俱潁州”;卷七十五《與參寥》一首,列“赴定州”階段,即《文集》第八首,題下亦標“赴定州”;同卷《答參寥》三首,列“惠州”階段,即《文集》第十七、十八、十九首,亦排在標了“以下俱惠州”的第十六首之后。這樣看來,茅維的搜集、整理工作,據《東坡尺牘》和《外集》,是可以一一復核的。

第一首確實應作于徐州,事在參寥初訪蘇軾,離別之后。因其中有“某開春乞江浙一郡”語,《年譜》系元豐元年(1078)末,《全集校注》則系元豐二年正月,雖然對“開春”語理解有所不同,但相差實無幾,不必強定。

《文集》于第二首標“以下俱黃州”,指第二、三、四、五首,《年譜》皆系于元豐三年(1080),大致是不錯的。不過具體來說,第二首有追憶昔游、感嘆今日的內容,顯然是蘇軾貶居之后第一次與參寥通信,也許就因此故,《年譜》于蘇軾初到黃州時敘述之。但細讀之,其中有“到黃已半年”之語,則應在該年七八月間,《全集校注》即據此系七月。第五首就是《文集》卷十二《秦太虛題名記》,文中明示了寫作時間“去中秋不十日”,故《年譜》亦系于八月上旬,而第四首已提到“《題名》絕奇,辯才要書其后,復寄一紙去”,那么所謂《秦太虛題名記》就是應辯才(杭州天臺宗僧元凈)之求而“書其后”的“一紙”,且與第四首尺牘一齊寄去的。大概茅維已了解這一點,所以才會把《秦太虛題名記》列在第四首后面,當做了第五首。如此看來,第二、第四首的寫作時間相隔并不久。至于列在中間的第三首,在《東坡尺牘》中本與第四首合為一首,不知茅維根據什么拆開?其首云:“知非久往四明,璉老且為致區(qū)區(qū)?!边@樣的口吻,也表明參寥是懷璉的弟子了。

第六、七首采自《外集》,所標時地“潁州”亦同于《外集》,《年譜》、《全集校注》皆系元祐六年(1091),是。第八首標“赴定州”,亦同《外集》,《年譜》、《全集校注》也系元祐八年(1093)九月,此由篇中“某來日出城,赴定州”語可證其不誤。該篇又提及“近遞中附呂丞相所奏妙總師號牒去,必已披受訖”,指宰相呂大防為參寥奏請了一個賜號“妙總大師”,但呂氏奏請獲賜后,轉讓蘇軾寄去,卻說明這一番奏請原是出于蘇軾的拜托。蘇軾將此牒寄去時,必伴隨尺牘一首,就是《文集》的第十首,開頭略作寒暄后,馬上就說:“呂丞相為公奏得妙總師號,見托,寄上。”所以這第十首必作于第八首之略前,茅維標“定州”,顯誤,《年譜》、《全集校注》改系元祐八年七月,是正確的。頗有問題的是第九首,因為其中有“畏暑”之語,孔凡禮認為與第八首之作于九月者不同,糾正了茅維將第八、九首合并的錯誤,但他將第九首就系于此年的夏天,卻過于草率。第八首開頭說“吳子野至”,指該年吳復古至京,帶來了參寥的信;第九首開頭也說“吳子野至,辱書,今又遣人示問,并增感佩”,還是跟吳復古帶信有關。如果這兩首中的“吳子野至”是指同一件事,那么第九首應當作于第八首之后,或許茅維就根據這一點,而將兩首聯在一起的??资蟿t以“復古之來為夏季事”解釋之,而在引證第九首文字時故意略去“今又遣人示問”語,似亦自知有所捍格,卻不愿深究。其實,第九首的系年問題是不該輕易放過的,因為其中還提到另一件事:“驚聞上足素座主奄化?!边@是指參寥的一個弟子去世了,而此首的主要內容就是安慰參寥失去弟子的悲傷之情。“素座主”是誰呢?《文集》卷七十二有《鐘守素》雜記一篇,介紹了此僧:“參寥行者鐘守素,事參寥有年,未嘗見過失……”由此可知“素座主”姓鐘,那么,尺牘第十二首所謂“鐘和尚奄忽,哀苦不易”,第十五首所謂“參寥失鐘師,如失左右手,不至大段煩惱否”,都指此僧去世而言。所以,第九首的系年問題還牽連到第十二、十五首,不是小事。吳復古是廣東人,后來蘇軾貶惠州后,復古也南歸看望蘇軾,《年譜》系于紹圣二年(1095)。如果不受茅維將第八、九首誤合為一的干擾,我們本來不必將兩首中的“吳子野至”認作同一事,完全可以更合理地將第九首的“吳子野至”理解為吳氏至惠州看望蘇軾。所以,我認為第九、第十二、第十五首都應系紹圣二年??梢宰糇C這一點的還有第十二首最后所云:“宜興兒子處支米十石,請用鐘和尚念佛追福也?!碧K軾南遷時留長子蘇邁在宜興安家,故可讓蘇邁出資為鐘守素念佛追福??追捕Y不知“鐘和尚”就是“素座主”,將第十二首系于“鐘山泉公”(即蔣山法泉,詳見下文)卒時,雖然也在紹圣二年,但“鐘山泉公”斷無稱為“鐘和尚”的道理?!度Wⅰ返故亲⒚髁恕八刈鳌本褪晴娛厮?,但不知何故,仍將第九首與第十二、十五首分系不同的年份。蘇軾在尺牘中反復提到鐘守素之死對參寥的打擊,可見他對參寥的關心,不過詳審第十二、十五首的語氣,似乎這二首不是寫給參寥,而是寫給參寥法孫法穎的[33],也可能是在致參寥的尺牘后,附帶寫了幾句給法穎的話。

凡是不見于《外集》的尺牘,系年都有些困難,如果茅維的判斷有失誤,還會帶來很消極的影響。上面已說了第十首標“定州”的錯誤,接下來說第十一首。茅維在這首標了“以下俱南遷”,然后又在第十六首標“以下俱惠州”,意思是第十一至十五首皆紹圣元年(1094)貶赴惠州的途中所作。《年譜》將第十一首系于四月份從定州出發(fā)時,因為信中說“彌陀像甚圓滿,非妙總留意,安能及此,存沒感荷也……輒已帶行,欲作一贊題記,舍廬山一大剎爾”,故《年譜》表述為“以道潛專人所送彌陀像隨行”,而《全集校注》則系于七月份行近廬山之時。按,《文集》卷二十一《阿彌陀佛贊》序云:“蘇軾之妻王氏,名閏之,字季章。年四十六,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師。臨終之夕,遺言舍所受用,使其子邁、迨、過,為畫阿彌陀像。紹圣元年六月九日像成,奉安于金陵清涼寺?!贝伺c第十一首中“存沒感荷”(無論生者死者都感激您)一語可以對應,想必參寥曾為畫像之事出力。這個佛像結果并未舍于廬山,而是在六月份舍于金陵清涼寺了,故我們可以確定蘇軾此信寫于六月九日之前,但說參寥在四月份派人把佛像送到了定州,卻并無依據。第十三首有“垂老再被嚴譴”、“已達江上”語,《年譜》系六、七月間,第十四首有“衰老遠徙”語,亦大約同時所作。推想當時的情形,是在蘇軾行近“江上”時,得到了參寥的慰問信件,所以有這些回信。至于第十二、十五首,則并非此年作,上文已考證了。

第十六至十九首,《年譜》皆系紹圣二年(1095),這是受了《文集》所標時地的影響,其實,在《外集》為一組的是第十七、十八、十九首,而第十七首有“某到貶所半年”語,這當然可以確定在紹圣二年;但第十六首并不在這一組中,《全集校注》據其與《海月辯公真贊》的關系,考為紹圣元年十月至惠州后、十二月前,理據甚明,此不復述?!度Wⅰ愤€注明第十六、十九首中的“慧凈”當作“凈慧”,指杭州下天竺凈慧禪師思義,第十九首的“琳老”指徑山維琳,“黃州何道士”當作“廣州何道士”,皆甚確。

第二十首是蘇軾作于惠州的詩題,已被孔凡禮所刪。第二十一首則明顯是建中靖國元年(1101)臨終前不久所作,茲不論。

六、《與佛印十二首》

佛印了元(1032—1098)也是與蘇軾關系極密切的云門宗禪僧,禪門的各種傳記資料對他的記載比較詳細,但《東坡尺牘》卷八卻沒有蘇軾致佛印的信件。茅維搜集的《與佛印十二首》,全部來自《外集》,故先畫一表,以明其對應關系。

很明顯,茅維在大體依循《外集》的前提下,略微調整,而《年譜》與《全集校注》的系年則前后錯落得比較厲害。為了方便讀者的觀覽,表中預先列出了筆者的系年,以下逐一說明。

第一、二首在《文集》、《外集》中都自為一組,《年譜》將第一首系于元豐三年(1080),是因為信中有“今仆蒙犯塵垢”之語,孔氏以為指其貶謫黃州,故系初至黃州之年。但是,原文是“今仆蒙犯塵垢,垂三十年”,則決非貶謫三十年之意,當指身涉世故已近三十年,故《全集校注》改系元豐六年(1083),這是從蘇軾首次離家的至和二年(1055)下推了二十九年。不過,把“垂三十年”確定為二十九年,還是有點危險的。此首開頭說“歸宗化主來,辱書”,據此可推測此時的佛印了元正住持廬山歸宗寺。按《云臥紀談》載:“佛印禪師元豐五年九月,自廬山歸宗赴金山之命。維舟秦淮,謁王荊公于定林……”[34]那么,元豐五年已是下限。第二首《年譜》和《全集校注》俱系元豐五年,因為其中提到的《怪石供》一文,在《文集》卷六十四,有蘇軾自署之年月,判然無疑。由此考慮,第一首也以系于元豐五年,較為妥當。值得一提的是,蘇軾與佛印的交往就始于此,據《禪林僧寶傳》卷二十九《佛印元禪師傳》云:“已而又謁圓通訥禪師,訥驚其翰墨,曰:'骨格已似雪竇,后來之俊也?!瘯r書記懷璉方應詔而西,訥以元嗣璉之職?!笨梢姺鹩∧贻p時曾受圓通居訥(1010—1071)之賞識,且繼懷璉任圓通寺書記,則蘇軾與佛印的交往,也可能始以懷璉為介。至少,蘇洵與居訥、懷璉等僧人的友誼,使蘇軾對廬山僧人感到親切。至元豐七年(1084)蘇軾得以離開黃州,便沿江而東,先至廬山北麓的圓通寺,緬懷蘇洵之舊游,然后赴筠州看望蘇轍,回程又暢游廬山南麓。他與臨濟宗黃龍派東林??偟臅?,就在此年。而此時的佛印已經移住潤州金山寺,離開了廬山。

第三首有“見約游山,固所愿也,方迫往筠州,未即走見,還日如約”語,與蘇軾元豐七年行蹤符合,《年譜》和《全集校注》也據此系年。但孔凡禮認為此時佛印就在廬山,則不確,因為《外集》中這一首題作《與金山佛印禪師》,而佛印建議蘇軾游玩廬山,是不必以其身在廬山為前提的。此事與下面的第七首有關,后文再詳。

第四、五、六首在《外集》也自為一組,第五首有“夢想高風,忽復披奉,欣慰可知”語,顯然是在第一次見面后所作,事在元豐七年蘇軾訪金山寺后。第六首提到“秀老”(即圓通法秀禪師)自真州長蘆赴東京法云寺之事,《年譜》也據此系元豐七年,《全集校注》亦同。那么,第四首也以系于同一年,較為妥當。但《年譜》卻系第四首于元豐四年(1081),根據是其中說到“臘雪應時,山中苦寒”,而孔凡禮認為“今年臘雪多”,故系此年。這自然不足為據。而此首又有“一水之隔,無緣躬至道場”語,《全集校注》認為蘇軾謫居的黃州和佛印住持的廬山歸宗寺之間是“一水之隔”,故系元豐五年。這樣的“一水之隔”也未免過于夸張[35]。元豐七年佛印在金山,此年“臘雪”降時,蘇軾在揚州上表乞常州居住,因未能投進,不得不繼續(xù)北行,所謂“一水之隔”若指揚州與金山之間,應更合理。第六首又云:“殤子之戚,亦不復經營,惟感覺老憂愛之深也?!碧K軾在此年曾殤一幼子于金陵,“覺老”是佛印的字。

 第七首比較特別,因為此首的受書人又作東林????!段募犯戒洝短K軾佚文匯編》卷四,據《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輯得《與東林廣慧禪師一首》,孔凡禮在校記中已指出:“此簡,一見《文集》卷六十一,為與佛印第七簡。未敢定為為誰作,姑互見于此?!逼鋵崳凇稏|坡尺牘》卷八,就有《與東林廣慧禪師》三首,其第一首便是此首。茅維肯定也發(fā)現此首同于致佛印的第七首,所以《文集》卷六十一只有《與東林廣慧禪師二首》,少了一首。顯然,他比較相信《外集》,認為這一首的受書人是佛印。然而,正如《全集校注》所考,此首可以確認為蘇軾致??偟某郀皇侵路鹩〉?。尺牘中說:“復欲如去年相對溪上,聞八萬四千偈,豈可得哉!南望山門,臨書凄斷?!边@當然與蘇軾元豐七年在廬山所作《呈東林總長老》偈中“夜來八萬四千偈”[36]之句相應,而“南望”一詞,指廬山也比指金山更恰切。但《年譜》卻據此認為,元豐七年佛印也在廬山,曾與蘇軾一起游山,而這第七首則被系于元豐八年(1085)的歲暮,因為其中有“行役二年,水陸萬里,近方弛擔”之語。按,此固勉強可以解釋“去年相對溪上”語,但仔細琢磨,仍見矛盾。此首開頭說:“經年不聞法音?!碧K軾元豐八年赴登州途中曾見佛印,《文集》卷六十六《書楞伽經后》一文可證,《年譜》亦記其事,則“經年不聞”之語,若指佛印,當發(fā)于次年即元祐元年(1086),這便與“去年相對溪上”不合了。所以,這一首的受書人應依《東坡尺牘》和《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作常總,寫作時間當然是元豐八年的歲暮,也就是蘇軾剛被召回京師不久。順便提及,《外集》雖也誤題此首為《答佛印禪師》,但置于“登州還朝”階段,就寫作時間而言是正確的。在《外集》所標示的階段中,“登州還朝”與“翰林”是區(qū)別開來的,前者始于元豐八年末,而后者則始于元祐元年九月蘇軾初任翰林學士。茅維在第七首標“以下俱翰林”,不如《外集》準確。

第八、九2首,與第十、十一、十二3首,《外集》各自為一組,都置“(杭州)召還翰林”階段,也就是元祐六年(1091)。《文集》雖將這兩組的順序互易,卻也都排在標了“以下俱翰林”的第七首后,可見茅維對這5首寫作時間的判斷,并不完全背離《外集》,只是出于某種考慮,不愿像《外集》那樣明確地限定在元祐六年而已。但《年譜》和《全集校注》的系年,則完全不考慮《外集》。5首之中,《年譜》認為最早的是第十一首,因其中有“承有金山之召”語,遂與第二首同系元豐五年。按,元豐五年佛印自廬山歸宗寺移住金山,已見上文,但考周必大《文忠集》卷十五《題東坡與佛印元師二帖》云:“昔佛印元師兩住金山。”則不能僅據“金山之召”來判斷第十一首的寫作時間了。細檢此首原文,為“承有金山之召,應便領徒東來……惟早趣裝,途中善愛”,元豐五年蘇軾尚在黃州,對他而言,自廬山至金山不能表述為“東來”?!度Wⅰ芬苍S考慮了“東來”一語,故改系元豐七年蘇軾至江東后,但此時的佛印已居金山,根本沒有“趣裝”赴任的問題。若依《外集》編次,第十首云“治行草草”,是東坡元祐六年三月自杭州赴京師時語;第十一首促佛印“東來”,此時不知佛印在何處,但自杭赴京途中的蘇軾,是可作“東來”之語的;第十二首“某蒙恩擢置詞林,進陪經幄”,上句謂任翰林學士,下句謂兼侍讀,《年譜》只據蘇軾任翰林學士之時間而系元祐元年,不確,軾于元祐二年八月兼侍讀,此首至早可如《全集校注》那樣系于二年,但元祐六年蘇軾自杭州以吏部尚書召歸,因蘇轍升為執(zhí)政,而避嫌改任翰林學士承旨,不久又兼侍讀,故此語也符合元祐六年五、六月到京后之情形。如此,《外集》前一組便次序井然。該年八月,蘇軾又出知潁州,閏八月已至任上。依《外集》編次,后一組(即第八、九首)當作于至潁州前,但第八首云“阻闊,忽復歲暮”,第九首云“向冷”,而蘇軾自杭州召還至此,中間并無“向冷”的“歲暮”,則《外集》此處之編次有誤,確不可從,茅維改易順序,或者就因此故?!赌曜V》和《全集校注》將第八首與第七首同系元豐八年,當然受了茅維改易順序的影響,但茅維之所以如此改易,恐怕是因為第九首有“知俶裝取道,會見不遠”之語,似乎與第十一首“惟早趣裝”語意相接,故將《外集》的后一組移到前面去了。當然,這與元祐六年蘇軾促佛印“東來”時的節(jié)氣還是不合,而第七首既然并非致佛印的尺牘,則也不能成為第八首系年的參照。所以,第八、九兩首的系年確實頗為困難,只能勉強作點推測。第八首有“久不至京”語,似乎近于元豐八年召回京師時的口吻,就此而言,《年譜》和《全集校注》的系年還是比較合理的。考惠洪《冷齋夜話》載:“福州僧可遵好作詩……嘗題詩湯泉壁間,東坡游廬山,偶見,為和之……遵自是愈自矜伐。客金陵,佛印元公自京師還,過焉,遵作詩贈之曰:'上國歸來路幾千,渾身猶帶御爐煙。鳯凰山下敲篷詠,驚起山翁白晝眠?!盵37]據此,在東坡游廬山之后,佛印曾至京師,那時間,大約應在元祐年間,所以,我們或許可以推測第九首是東坡在京師等候佛印前來時所作,至于究竟在哪一年,則無法確定了。

蘇軾致佛印了元的尺牘,除了《與佛印十二首》外,《文集》附錄《蘇軾佚文匯編》卷四,還輯錄了《與佛印禪師三首》,第一首只有一句,第三首是從《西樓帖》輯得的完整尺牘,孔凡禮都已注明為元豐八年之作[38]。第二首輯自《冷齋夜話》,卻是誤輯,惠洪的原文明云此首是寫給“云庵”即惠洪之師真凈克文的,或許因為惠洪在《禪林僧寶傳》的佛印傳中也敘述了此事,所以被孔凡禮誤認,但傳中也寫明是給“真凈”的。

佛印去世于元符元年(1098)正月,時蘇軾貶在海外,但他去世前不久,曾至筠州訪問蘇轍,《續(xù)藏經》中有一卷《五相智識頌》,其末尾有紹圣三年(1096)九月蘇轍跋和十月二十日佛印跋,蘇轍跋明確說:“佛印元老自云居訪予高安,攜以相示。”因《蘇轍年譜》漏敘此事,故補敘之,由此也可見佛印與蘇氏兄弟的友誼終其一生。

七、《與泉老一首》

此首見《東坡尺牘》,而《外集》未收,《年譜》亦未論及,《全集校注》則以“泉老”為“不詳”之僧。但《年譜》紹圣元年(1094)六月七日條云:“泊金陵。晤鐘山法泉佛慧禪師,法泉說偈,蘇軾有詩。”根據是蘇軾本人的詩題和《羅湖野錄》卷三的記事,相當可信。鐘山又名“蔣山”,故燈錄中一般稱此僧為“蔣山法泉”,亦云門宗僧,“佛慧”是其賜號?!杜c泉老一首》的內容是拜托對方收留一位七十六歲的窮書生,而自云“老夫自是白首流落之人”,與蘇軾紹圣元年的處境正相符合,故可判斷此“泉老”乃是法泉。這法泉很會寫詩,現在出版的《全宋詩》卷五一八[39]只輯了他十一首詩,但《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嘉泰普燈錄》、《禪宗頌古聯珠通集》及《續(xù)藏經》中《證道歌頌》一書,錄有其詩數百首,稱之為“詩僧”也并不過譽的。

八、《與圓通禪師四首》

此四首,題名、順序與《東坡尺牘》卷八全同,茅維只加標時地“俱黃州”而已?!锻饧蜂浀谝皇子诰砹恕包S州”階段,題為《答圓通秀禪師》;第四首于卷六十六,也屬“黃州”階段,但題為《答通禪師》。另兩首不見于《外集》。《年譜》于元豐七年(1084)蘇軾離開黃州時總敘之:“在黃,長蘆法秀(圓通)禪師嘗有簡來,有答?!辈⒃疲骸啊段募肪砹弧杜c圓通》四簡敘往還之跡。”《全集校注》的系年也都不晚于元豐七年,這當然都是受了茅維的影響。

圓通法秀(1027—1090)是北宋云門宗影響甚大的高僧,上文已提到他在元豐七年自真州長蘆赴東京法云寺事,則蘇軾在黃州時,法秀正在長蘆。第一首中自述“年垂五十”,“未脫罪籍”,確實是黃州所作無疑。然而,此僧法名“法秀”而賜號“圓通”,則可稱“圓通秀禪師”,而不可稱“通禪師”。所以,第四首并不是寫給法秀的。第一首開頭說“聞名已久”,又云“想望而不之見者”,可知二人在此之前并不相識,而第四首徑稱“故人”,也可以證明受書人不是法秀。另外,第二首亦稱“故人”,第三首云“別后”,如果真的像茅維所標的那樣“俱黃州”之作,則第二、三、四3首的受書人俱非法秀。蘇軾與法秀的相識,估計要到元豐末召回京師之后。

蘇軾“故人”中法名為“通”的僧人,當然也是有的,如金山寺的圓通(此僧法名圓通,與法秀賜號圓通不同)、蘇州報恩寺水陸禪院的法通(即《文集》卷六十一《與通長老九首》之受書人)等,第二、三、四首或許是寫給他們的尺牘,但沒有資料可供佐證。

九、《與南華明老三首》

此三首,《東坡尺牘》卷八誤題“與寶華明老”,但內容、次第全同。《外集》錄在卷七十九“北歸”階段,題為《答南華明老》,三首次第亦同。《文集》于第一首標“以下俱北歸”,也與《外集》合??磥恚T種資料都顯得相當統(tǒng)一,問題首先在于,這“明老”是什么人?

據《年譜》,蘇軾于紹圣元年南遷惠州時,八、九月間路過曹溪南華寺,與當時的住持重辯禪師交往。這南華重辯見《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十四,是臨濟宗玉泉謂芳的法嗣、浮山法遠(991—1067)的法孫,估計年齡跟蘇軾相近。蘇軾與重辯相關的文字較多,只因《五燈會元》不錄南華重辯,故孔凡禮不能詳其法系,卻說:“《筠溪集》卷二十二《福州仁王謨老語錄序》謂重辯'非凡僧’。”按,檢李彌遜《筠溪集》此文云:“予舊觀東坡《南華寺》詩,意明上座非凡僧?!闭f的是“明上座”,并非重辯?!赌先A寺》詩見《蘇軾詩集》卷三十八,詩云:“云何見祖師,要識本來面。亭亭塔中人,問我何所見。可憐明上座,萬法了一電。飲水既自知,指月無復眩。”詩中用六祖慧能與蒙山道明禪師的著名典故[40],但照李彌遜的意思,似乎當時南華寺也實有一位“明上座”,蘇詩既用古典,也兼指今人。待蘇軾元符三年(1100)北歸,再過南華寺時,重辯已化去,新住持是“明公”,見《文集》卷十二《南華長老題名記》,這就是“南華明老”了,如果李彌遜所謂“明上座”也指此僧,那么他原先就在南華寺,等重辯去世,便繼為住持。

《年譜》只引蘇軾文字敘述“南華明老”事,不考其法系。禪宗史家楊曾文認為:“據《嘉泰普燈錄》卷十三的目錄,南華明禪師是曹洞宗禪僧,上承洞山下七世芙蓉道楷——枯木法成——太平州吉祥法宣(隱靜宣)的法系,是洞山下第十世?!盵41]按,芙蓉道楷(1043—1118)的年齡已小于蘇軾,枯木法成(1071—1128)更小蘇軾三十余歲,計其開堂說法時已屆蘇軾晚年,他的法孫是斷不可能與蘇軾交往的。其實,若假設“南華明老”未被燈錄所遺漏,則各種燈錄中法名下字為“明”而曾住韶州南華寺的禪僧,都有可能,而從時間上看,我覺得《續(xù)傳燈錄》卷十三目錄中的“南華德明禪師”,可能性最大。此僧亦見于南宋汝達的《佛祖宗派圖》,與《續(xù)傳燈錄》一樣列在云門宗慧林宗本(1020—1099)的法嗣。從宗本的年齡來推算,德明禪師也許比蘇軾年輕一些,但也不會太小,稱為“明公”、“明老”大約是無妨的。

從《年譜》來看,蘇軾重過南華寺,逗留至元符三年歲末,故《與南華明老三首》之系年,正好自元符三年跨越至建中靖國元年(1101)。第一首作于未到達時,在元符三年無疑;第二首作于離別后,蘇軾已在“贛上待水”,則是建中靖國元年,亦無可疑;唯第三首《年譜》和《全集校注》都系元符三年,與原材料的序列有違,當然原材料的序列也未必準確,可不深論。值得一提的是南華德明的老師慧林宗本,乃圓通法秀的師兄,屬北宋云門宗最繁榮的一派,即雪竇重顯(980—1052)——天衣義懷(993—1064)的派下。宗本住東京大相國寺慧林禪院,其地位相當于敕封的宗教領袖,《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和《續(xù)傳燈錄》列出他的法嗣達二百人,是中國禪宗史上法嗣最多的禪僧。加上師弟法秀住持東京法云寺,亦是弟子眾多(《建中靖國續(xù)燈錄》的編者佛國惟白,就是法秀的法嗣),可以說,正是宗本和法秀將云門宗的盛況推向了極致。在敕住慧林之前,宗本也曾住持杭州的凈慈寺,恰好是蘇軾擔任杭州通判之時,《文集》卷六十二的《杭州請圓照禪師疏》就是代表地方官命他住持凈慈寺的請疏,“圓照”是他的賜號。宗本的弟子中最受朝廷重視的是法云善本(1035—1109),原來也在杭州凈慈寺,元祐六年(1091)奉旨入京住持法云寺(因其師叔法秀在上一年去世),正好也是蘇軾知杭州時,《文集》卷六十二的《請凈慈法涌禪師入都疏》即為善本而作,“法涌”是其賜號(后來又賜“大通”)。善本繼承宗本的禪風,也是弟子眾多,當時稱他們是“大本”和“小本”。不過,“小本”入京以后,凈慈寺需另請高僧住持,這就有了下面的《與凈慈明老五首》。

十、《與凈慈明老五首》

《文集》卷七十二《楚明》篇云:“凈慈楚明長老,自越州來。始,有旨召小本禪師住法云寺,杭人憂之曰:'本去,則凈慈眾散矣?!嗄艘悦魉檬拢姴簧?,加多,益千余人?!睋皟舸让骼稀蹦顺?,《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列入法云善本的法嗣?!赌曜V》系蘇軾請楚明事于元祐六年二月。

此五首尺牘,《文集》標“以下俱杭州”,亦見《外集》卷七十三“杭州”階段,題為《與承天明老》,五首次序全同?!稏|坡尺牘》卷八亦有《與凈慈明老》五首,但排列次序不同。可見茅維承用了《東坡尺牘》的標題,而又遵循《外集》的次序。其實,楚明從越州承天寺受請住持杭州凈慈寺,五首皆敦請語,說明尚未至凈慈開堂,題稱“承天明老”是更準確的。依《外集》的五首次序,可見蘇軾初請、被拒絕、再請、蒙對方應允而表示歡迎,這樣一個合乎情理的過程,所以茅維遵循這個次序,現在看來也是可以接受的。

十一、《與祖印禪師一首》

此首亦見《東坡尺牘》卷八,而《外集》未收。信中云:“昨夜清風明月,過蒙法施,今又惠及幽泉,珍感珍感。”可見祖印禪師與蘇軾夜談以后,次日又送去泉水,蘇軾遂書此以表感謝,此外全無時地信息?!度Wⅰ酚诖耸椎淖髂旰褪軙硕甲ⅰ拔丛敗?,《年譜》則于熙寧七年(1074)蘇軾離開杭州通判任時,引述此信,謂蘇軾“倅杭時,或與釋顯忠(祖?。┯薪煌?,又引《五燈會元》卷十二“越州石佛寺顯忠祖印禪師”條,謂“杭、越密邇,故系其事于此”。按,杭、越雖近,身為杭州通判的蘇軾恐怕也不能隨意前往越州石佛寺,且于夜話后次日便回,而顯忠又能立即送達“幽泉”,于事理不合。實際上,我們目前并未掌握蘇軾曾與石佛顯忠交往的其它證據,孔凡禮推測“祖印禪師”為顯忠,僅憑其賜號為“祖印”而已。這個推測很不可靠,因為當時得到“祖印”賜號的僧人還有好幾位,上文曾引用南宋樓鑰《徑山興圣萬壽禪寺記》云:“元祐五年(1090),內翰蘇公知杭州,革為十方,祖印悟公為第一代住持?!边@“祖印悟公”就是與蘇軾確有交往,而賜號“祖印”的禪僧。此事亦見《年譜》元祐五年末,所據為《徑山志》,但只書“祖印悟禪師”,未考其法名上字。檢《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二十五“東京法云禪寺善本大通禪師法嗣”中,有“杭州徑山承天禪院常悟禪師”,應該就是這位“祖印悟禪師”了。這常悟禪師在蘇軾去世后,還跟蘇轍交往,政和元年(1111)蘇轍有《悟老住慧林》詩,乃送常悟入京擔任大相國寺慧林禪院的住持[42]。就因為常悟后來擔任了慧林住持,所以《嘉泰普燈錄》卷八所錄法云善本的法嗣中,沒有徑山常悟,而有“東京慧林常悟禪師”,但下面所錄的機緣語句,則仍與《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二十五徑山常悟名下所錄有部分相同,只是更為簡省而已。此后《五燈會元》等書也照抄《嘉泰普燈錄》,導致明人所編《禪燈世譜》將“慧林常悟”列入法云善本的法嗣,又另出“徑山悟”,以為法系不明,蓋不知其為同一僧。唯有南宋汝達《佛祖宗派圖》,于善本法嗣中不列“慧林常悟”,而列“徑山一世祖印常悟”,與上述各種資料十分契合。

由此看來,本首尺牘的受書人“祖印禪師”,可以推定為徑山常悟,而不是石佛顯忠。其寫作時間,則在元祐五年或六年,蘇軾知杭州而常悟住徑山之時。

以上詳細考辨蘇軾致云門宗十一位禪師的尺牘,從中可見他們的交往。相對而言,蘇軾與臨濟宗禪僧的交往就沒有如此紛繁密切。這一方面是因為云門宗在北宋神宗朝以后達到極盛,其影響力頗為巨大,另一方面也因為蘇軾出川后最初的社會關系是繼承他父親蘇洵而來,所以他第一個交往的禪僧就是蘇洵的故交大覺懷璉。蘇氏兄弟可謂天性孝悌,在父親去世后,對其故交親如父師[43],對與蘇洵同齡的懷璉更是感情真摯。蘇軾因懷璉而識其同門靈隱云知,其弟子金山寶覺、徑山維琳、參寥子道潛等,恰好維琳又與蘇軾同齡,而參寥子亦與他情如兄弟。當蘇軾擔任杭州地方官時,先后請維琳和參寥住持杭州的寺院;當蘇軾遭受貶謫,顛沛流離時,參寥不但專程至黃州相伴,還曾準備浮海前往嶺南;由此直至其臨終,關切其生死大事而專程前來送行的,仍是徑山維琳。蘇軾與大覺一門的交情,無疑是既深且篤。很有可能也因懷璉的介紹,蘇軾于貶居黃州期間開始與佛印了元通信,然后訪之于金山寺,其交往亦維持終生。當然,北宋云門宗最繁榮的一派是繼承雪竇法脈的天衣門下,慧林宗本和圓通法秀并居東京,弟子眾多,所以蘇軾也先后與他們交往,并與宗本弟子法云善本、南華德明,乃至善本弟子凈慈楚明、徑山常悟等禪師有交。正如他自己概括的那樣:“京師禪學之盛,發(fā)于本、秀二公?!盵44]由于宗本和法秀將弘法的基地移至京師,與朝廷配合,故能將云門宗的盛況推向極點。蘇軾正好遇到了他們的“盛世”。

不過,有資料表明,蘇軾雖也稱道“本、秀二公”的業(yè)績,其實心里對他們不以為然?!段募肪砥呤小侗拘愣芬黄疲骸梆⑾轮ⅲンP山之禍。太學三萬人,噓枯吹生,亦兆黨錮之冤。今吾聞本、秀二僧,皆以口耳區(qū)區(qū)奔走王公,洶洶都邑,安有而不辭,殆非浮屠氏之福也?!蓖瑯拥奈淖忠惨娪凇稏|坡志林》卷三的“本秀非浮屠之?!睏l?!吨玖帧返倪@類短小札記,應來自所謂《東坡手澤》[45],也就是他隨手寫下的零篇斷簡,被子孫搜集起來的。那么,這樣的文字在他生前可能不曾向外發(fā)表,只是私下流露他的想法而已。但是,這倒比應付場合而寫的請疏之類的文字,更能表達他真實的思想。很顯然,這里的“本、秀二僧”非宗本、法秀莫屬[46],蘇軾對他們的做法其實心懷不滿。固然,禪僧們希望得到士大夫乃至朝廷的扶持,是無可厚非的,與世俗政權的靠攏也是宋代禪宗無可避免的發(fā)展趨勢,因為朝廷方面也有必要掌控禪宗這個越來越顯得巨大的文化資源。具有標志性的事件,首先是楊億等高級士大夫參與編定《景德傳燈錄》;此后是宋神宗的新法政府在元豐六年(1083)從東京大相國寺辟出慧林、智海兩個禪院,詔云門宗高僧宗本、臨濟宗高僧常總赴京,為第一代住持,這等于由朝廷來敕封宗教領袖。宗本的巨大影響力當然與此有關,而在正式的場合,作為朝廷官員的蘇軾也不會去公開指責的。然而,并不是所有禪僧都愿意“奔走王公,洶洶都邑”,在宗本受詔赴京的同時,臨濟宗黃龍派的??偠U師便壁立千仞,堅決拒詔,他一直留居廬山東林寺,正好接待了元豐七年蘇軾的來訪。如果他也應詔赴京,中國的這座名山就會失去其見證當代第一詩人與“僧中之龍”[47]會面的機會。雖然蘇軾與??偟囊娒妫挥羞@一次,但他顯然與??傊g達到了更高的精神契合。以蘇軾為??偟姆ㄋ?,有蘇軾的悟道偈《呈東林總長老》為據,并非黃龍派的生拉硬扯,因為首先明確表述這個嗣法關系的《嘉泰普燈錄》,其編者雷庵正受(1146—1209)不但不屬臨濟宗,而且恰恰就是云門宗禪僧,如果他要把蘇軾拉入自己的宗派,則根據蘇軾生前的人際交往,而歸之于大覺懷璉的門下,似乎也無不可。實際上,蘇轍就被他編在云門宗,只是后來《五燈會元》等不予認同而已。可見,以蘇軾嗣常總實出公論。

當然,云門宗內部也并非全如“本、秀二僧”,善本和常悟雖也相繼進京,但蘇軾終生親近的大覺門下就展現出不同的風貌。徑山維琳以抗拒宋徽宗的宗教政策而死,不愧其“無畏大士”的稱號,不愧為蘇軾的同齡人。參寥子則受蘇軾政敵的迫害,晚受牢獄之災,乃至于一代詩僧,不知所終,良可嘆息。然而曾受蘇軾欣賞的參寥法孫法穎,編訂了《參寥子詩集》十二卷流傳至今,讓我們看到了歷代僧詩中第一流的作品集。

【補錄】

上文考辨《蘇軾文集》卷六十一所列的尺牘受書人中,有十一位可以確認是云門宗禪僧?,F繼續(xù)比對資料,還可以補充確認二位,茲先將其法系圖示于下,再按上文之例加以考辨:

一、《與遵老三首》

此三首亦見《紛欣閣叢書》本《東坡尺牘》卷八,標題、次序全同,《重編東坡先生外集》卷七十收入第一、二首,標題為《答靈就遵老》,七集本《續(xù)集》卷六則題為《答靈鷲遵老二首》。茅維大概綜合了以上材料,編定為《與遵老三首》,而在題下標“以下俱杭州”。但《外集》卷七十所標時地為“離黃州”,不知茅維何故改置“杭州”階段?也許他把“靈鷲”認作了杭州的靈隱寺。但寺名“靈鷲”者其實不止一處,據此改動《外集》的系年信息,殊不可取。

《蘇軾全集校注》考證“遵老”為廬山圓通寺僧可遵,即云門宗中際可遵禪師。元豐七年(1084)五月蘇軾游廬山時,曾在湯泉壁上見可遵一偈,隨即唱和,故尺牘第一首有云:“前日壁間一見新偈,便向泥土上識君?!比绻郀┳饔谔K軾游廬山之時,或稍后數日,那正好就在《外集》所標“離黃州”階段,故筆者以為此考證不誤。至于何以稱為“靈鷲遵老”,則也許可遵曾經或將要擔任某一靈鷲寺之住持,因缺乏資料,難以考定了。陸游《老學庵筆記》有云:

僧可遵者,詩本凡惡。偶以“直待眾生總無垢”之句為東坡所賞,書一絶于壁間繼之。山中道俗隨東坡者甚眾,即日傳至圓通,遵適在焉,大自矜詡,追東坡至前途。而途中又傳東坡《三峽橋》詩,遵即對東坡自言:“有一絶,卻欲題三峽之后,旅次不及書?!彼炖室髟唬骸熬茏R我湯泉句,我卻愛君三峽詩。道得可咽不可漱,幾多詩將豎降旗。”東坡既悔賞拔之誤,且惡其無禮,因促駕去,觀者稱快。遵方大言曰:“子瞻護短,見我詩好甚,故妒而去?!睆街翖t,欲題所舉絶句。寺僧方礱石刻東坡詩,大詬而逐之。山中傳以為笑。[48]

陸游對臨濟宗的禪僧是很尊敬的,這位云門宗的可遵禪師卻被他形容得很是不堪。主要的原因,大概在于云門宗到南宋法脈已絕,無子孫為之主張,故士人可以毫無忌憚地斥言之。從當事人蘇軾留下的尺牘來看,他對可遵的印象決不壞,陸游的記載并不可信。

不過,《與遵老三首》中,第三首是頗有問題的。先據《蘇軾文集》抄錄此首于下:

某啟。前日辱臨屈,既已不出,無緣造謝。信宿,想惟法體佳勝。筠州茶少許,謾納上,并利心肺藥方呈。范醫(yī)昨呼與語,本學之外,又通歷算,甚可佳也。謹具手啟。不宣。

蘇軾游廬山之前,先去了一趟筠州看望蘇轍,帶來“筠州茶少許”贈送可遵,似乎也合乎情理,《蘇軾全集校注》就是這樣解釋的。但是,《外集》卻將此首編入卷六十八“黃州”階段,而題為《與知郡朝散》。相應地,適合于僧人的“法體佳勝”之語,《外集》的文本作“尊體萬?!?,適合于士大夫了。在蘇軾貶居黃州時期,所謂“知郡朝散”,當指以朝散郎知黃州的徐大受(字君猷)[49]。如果這一首尺牘是寫給徐大受的,那么其中所述情事似與元豐六年(1083)春季蘇軾患眼疾時相應。因患眼疾,對方來看望,自己卻不能外出回謝。此時蘇轍貶在筠州,亦可能有筠州茶寄來蘇軾處。姓范的醫(yī)生,可能是徐大受推薦或派遣的,因為徐是當地長官,所以蘇軾要夸獎這位醫(yī)生,俾受賞識。這些事情,除了“筠州茶”以外,與元豐七年的蘇軾和可遵都不能相應。所以,我認為《外集》的標題和系年信息更為可信。蘇軾寫給徐大受的尺牘,僅此而已。

二、《答清涼長老一首》

這一首的文本極為簡單,題下標“揚州還朝”,正文只有“昨辱佳頌見貺,足為衰朽之光,未緣面謝”一句?!都娦篱w叢書》本《東坡尺牘》不載,而見于《外集》卷八十“北歸”階段。茅維當從《外集》獲此尺牘,但不知何故改標“揚州還朝”?

《蘇軾全集校注》推算為元祐七年(1092)之作,根據就是“揚州還朝”一語,而茅維此語來歷不明,未可遽信。但《校注》提到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就是蘇軾紹圣元年(1094)南遷途中曾作《贈清涼寺和長老》一詩,這“和長老”乃金陵清涼廣慧禪寺僧,《校注》判斷與此首尺牘的“清涼長老”為同一人。我以為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該僧亦見于禪門史料,佛國惟白編《建中靖國續(xù)燈錄》,于卷十一“真州長蘆智福祖印禪師法嗣”中錄“金陵清涼廣惠和禪師”法語數段[50],這“和禪師”應該就是“和長老”了。既然他在建中靖國元年(1101)還住持金陵清涼寺,則《外集》將蘇軾這首尺牘編在“北歸”階段,就并不齟齬,因此年蘇軾從海南“北歸”,確實經過金陵。南遷時有詩,北歸時有尺牘,蘇軾與這位“和長老”的關系,仿佛就是對蘇軾早年詩句的印證:“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边z憾的是我們無從考證“和長老”的全名,南宋汝達的《佛祖宗派圖》也只稱他為“清涼和”。

[1]      雷庵正受《嘉泰普燈錄·總目錄》卷上,《續(xù)藏經》本。

[2]      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

[3]      與國圖所藏元刊殘本內容相似的,還有上海圖書館藏《東坡先生往還尺牘》十卷,亦被判斷為元刊本,但其內容只相當于《紛欣閣叢書》本的前四卷和第五卷的一部分,稍稍異其編次、拆分卷帙而已。總之,目前所知的這個系統(tǒng)的本子中,以《紛欣閣叢書》本為最善。

[4]      關于現存蘇軾尺牘各種版本的詳情,請參考筆者《東坡尺牘的版本問題》一文,見《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12輯,2010年。

[5]      孔凡禮《蘇軾年譜》,中華書局1998年。

[6]      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

[7]      筆者此后繼續(xù)比對資料,又發(fā)現尚有兩位,補充于文后。

[8]      懷璉卒于元祐六年(1091)正月一日,參考孔凡禮《蘇軾年譜》該年第一條?!短K軾文集》卷十七《宸奎閣碑》記其年八十三,卷七十一《跋太虛辯才廬山題名》又謂“太虛今年三十六,參寥四十二,某四十九,辯才七十四,(大覺)禪師七十六矣”,可證懷璉長蘇軾二十七歲,當與蘇洵同齡。

[9]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十八《大覺璉禪師》,《續(xù)藏經》本。此傳記懷璉卒年“八十二”,如果不是文字訛誤,就是惠洪將其卒年記成了元祐五年(1090),因為懷璉在元祐六年的第一天就離世了。

[10]   蘇軾《次韻水官詩并引》,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卷二,中華書局1982年。

[11]   懷璉與蘇洵的交游,可能始于慶歷七年(1047)蘇洵至廬山時。《蘇軾年譜》于此年載洵在廬山與圓通居訥(云門宗僧)、景福順長老(臨濟宗黃龍派僧)交往,而據《禪林僧寶傳》卷十八《大覺璉禪師傳》云:“去游廬山圓通,又掌書記于訥禪師所?;实v二年(1050)正月,有詔住京師十方凈因禪院?!笨梢姂循I赴京前,在圓通寺為書記,可能與蘇洵相識。

[12]   本文所用《重編東坡先生外集》,為《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本。

[13]   《文集》于第一首下標“杭倅”,第二首下標“以下俱杭州”。

[14]   孔凡禮《蘇轍年譜》,學苑出版社2001年。

[15]   《蘇軾年譜》和《蘇轍年譜》關于此事的不同說法,在孔凡禮后來合編的《三蘇年譜》(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中,仍然兩存其說,而未疏通其間的矛盾。

[16]   《文集》附錄《蘇軾佚文匯編》卷四,從《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輯得《與大覺禪師一首》。按,此首文字,在《大全文粹》中連在《文集》第一首后,而標題不作“二首”,則是《大全文粹》所錄文本多出一段,并非另為一首。

[17]   這個宋拓本原藏京都東福寺,為入宋僧圓爾辨圓攜歸之物,甚可靠。影印于《書道全集》第十五卷,平凡社1954年。

[18]   《文集》所錄《與通長老九首》之前五首,《外集》在卷三十五,題《答水陸通長老》?!段募肪砹小短K州請通長老疏》,稱其為“成都通法師”,“業(yè)通詩禮”而“自儒為佛”,蘇州四眾請他住持“報恩寺水陸禪院”。《蘇軾詩集》卷十一又有詩云《成都進士杜暹伯升,出家,名法通,往來吳中》。綜合起來看,所謂“水陸通長老”應該就是這位來自成都,由進士而出家,住持報恩寺水陸禪院的法通禪師。唯《疏》中稱其為“通法師”,似不確,疑是“法通師”之誤乙?!短K軾年譜》和《蘇軾全集校注》對“通長老”都未詳考,故補考之。

[19]   南宋汝達《佛祖宗派圖》,現存日本,其整理本見須山長治《汝達の<佛祖宗派總圖>の構成について──資料編》,《駒澤短期大學佛教論集》9,2003年。

[20]   陸佃(1042—1102)以元祐五年六月出知潁州,八月到任,次年閏八月被蘇軾代去,改知鄧州。《陶山集》中與趙令畤唱和之詩皆此期間所作,如卷二《依韻和趙令畤三首》之二云:“更住一年方五十?!鄙w元祐五年陸佃四十九歲也。

[21]   見《蘇軾詩集》卷四十五。

[22]   《蘇軾文集》卷七十二《維琳》。這是紹圣二年(1095)蘇軾在惠州為僧惠誠歷書吳越名僧中的一段,《東坡志林》卷二題為《付僧惠誠游吳中代書十二》,中華書局1981年王松齡點校本。

[23]   樓鑰《攻媿集》卷五十七,《四部叢刊》本。

[24]   明天啟四年刻本,影印于杜潔祥主編《中國佛寺史志匯刊》第一輯第32冊,臺北明文書局1980年。

[25]   日本學者石井修道根據《扶桑五山記》等資料整理了徑山寺歷代住持表(見《中國の五山十剎制度の基礎的研究》(三),《駒澤大學佛教學部論集》15,1984年),與《徑山志》卷一所載頗有差異。石井的表中并無維琳,第七代是“廣燈惟湛”。按,石井表與《徑山志》相同者,有第一代祖印常悟、第二代凈慧擇鄰、第三代妙湛思慧(1071—1145),皆云門宗法云善本(1035—1109)之法嗣。今考《嘉泰普燈錄》卷十六《湖州道場正堂明辨禪師》云:“年十九,事報本蘊禪師。圓顱受具,辭謁徑山妙湛慧禪師?;垡蒲a凈慈……”以下又載明辯卒于紹興二十七年(1157),壽七十有三,則正堂明辯(1085—1157)赴徑山謁妙湛思慧,當在崇寧年間,已在蘇軾身后,此后思慧移補凈慈寺住持,離開徑山,再經第四、第五、第六代后,方由維琳任第七代住持,則蘇軾墓木拱矣。故維琳為第七代住持,乃決不可能之事,而據《嘉泰普燈錄》卷五《西京招提廣燈惟湛禪師》,惟湛(亦云門宗僧)卒于建炎初,則其曾任徑山第七代住持,事屬可能。石井表較《徑山志》顯然更為合理。《徑山志》又列“廣燈湛”為第一代十方住持常悟之前,甲乙住持制時期的第七代住持,愈為荒唐。

[26]   見《蘇轍集·欒城集》卷十四,中華書局1990年。參考《蘇轍年譜》元豐八年部分。

[27]   《(乾?。┎h志》卷九,乾隆十三年刊本。

[28]   毛滂《東堂集》中涉及維琳的文字較多,稱為“徑山無畏老人”、“琳徑山”等。

[29]   《蘇軾文集》卷七十一《跋太虛辯才廬山題名》云:“太虛今年三十六,參寥四十二,某四十九。”據知,道潛少東坡七歲。參考西野貞治《詩僧參寥子について》,見《平野顯照教授退休特集中國文學論叢(文藝論叢第42號)》,大谷大學1994年。以筆者所知,對參寥生平行實的詳細考證,以此文發(fā)表最早。

[30]   陳師道《送參寥序》,《后山居士文集》卷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31]   參考《蘇軾年譜》元豐元年“道潛來訪,呈詩,是為始見”條。

[32]   《文集》的第十一首,也被接在第四首后,但有一方框隔開。

[33]   法穎就是《四部叢刊三編》影宋本《參寥子詩集》的編者,蘇軾《與參寥二十一首》屢及此僧,稱為“穎沙彌”、“穎上人”或“穎師”,《蘇軾文集》卷七十二也有《法穎》一篇,就是《東坡志林》卷二《付僧惠誠游吳中代書十二》中的一段。

[34]   釋曉瑩《感山云臥紀談》卷下“佛印謁王荊公”條,《續(xù)藏經》本。

[35]   類似的夸張確曾見于宋人的筆下,如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二十九《云居佛印元禪師》云:“蘇東坡謫黃州,廬山對岸,元居歸宗,詶酢妙句,與煙云爭麗。”這里的“對岸”也斜得厲害。然而,謫居黃州的蘇軾不能擅離罪籍,其“無緣躬至道場”并不是“一水之隔”的問題。

[36]   蘇軾《呈東林總長老》,《蘇軾詩集》卷二十三。

[37]   惠洪《冷齋夜話》卷六“僧可遵好題詩”條,《稗?!繁尽?/span>

[38]   《蘇軾文集》1986年第一次印刷時將第三首的寫作時間注為“元祐七年”,后來重印時訂正為元豐八年,可能是吸收了徐無聞《成都西樓帖初箋》一文的意見,見《西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2期。

[39]   《全宋詩》第9冊6303頁“釋法泉”條,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

[40]   《五燈會元》卷二:“袁州蒙山道明禪師者……聞五祖密付衣法與盧行者,即率同志數十人,躡跡追逐,至大庾嶺,師最先見,余輩未及。盧見師奔至,即擲衣缽于盤石曰:'此衣表信,可力爭邪?任君將去?!瘞熕炫e之,如山不動,踟躕悚栗,乃曰:'我來求法,非為衣也,愿行者開示于我?!R曰:'不思善,不思惡,正恁么時,阿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師當下大悟,遍體汗流……曰:'某甲雖在黃梅隨眾,實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授入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是某甲師也?!敝腥A書局1984年。

[41]   楊曾文《宋元禪宗史》第七章第四節(jié)第六部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

[42]   蘇轍《悟老住慧林》,《蘇轍集·欒城三集》卷三。參考孔凡禮《蘇轍年譜》政和元年“悟老住慧林,作詩”條。

[43]   除懷璉外,蘇轍在筠州交往的上藍順禪師,也是蘇洵的故交,而《五燈會元》遂列蘇轍為上藍順禪師的法嗣,與蘇軾同屬臨濟宗黃龍派。不過,《嘉泰普燈錄》則以蘇轍為圣壽省聰的法嗣,省聰嗣慧林宗本,屬云門宗。

[44]   蘇軾《請凈慈法涌禪師入都疏》,《文集》卷六十二。

[45]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一著錄《東坡手澤》三卷,并云:“今俗本《大全集》中所謂《志林》者也?!?/span>

[46]   《蘇軾全集校注》亦注“本、秀二僧”為宗本、法秀。

[47]   蘇軾《東林第一代廣慧禪師真贊》:“堂堂總公,僧中之龍?!薄段募肪矶?。

[48]   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中華書局校點本第55頁,1979年。

[49]   蘇軾《遺愛亭記》:“東海徐公君猷,以朝散郎為黃州?!薄短K軾文集》卷十二。

[50]   《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十一,《續(xù)藏經》本。

【本文原載《國學學刊》2012年第2期

【本文原載《國學學刊》2012年第2期,收錄于《蘇軾蘇轍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感謝朱剛老師授權發(fā)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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