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說:“我自少年時代就耽讀《紅樓夢》,往往一經(jīng)入目,便不能釋手。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沒想到白氏此書竟然又喚起了我多年前之耽讀的熱情和樂趣?!?/span>
“白氏取而說之,盡發(fā)其中之妙,此誠為中國文化史上極可欣幸之事。”
本文作者孫康宜是耶魯大學(xué)東亞語言文學(xué)系教授、《劍橋中國文學(xué)史》主編,她也分享了初讀葉先生為《白先勇細說紅樓夢》所寫“讀后小言”時的振奮之情,感覺“心有戚戚焉”。在她心中,白先勇是曹雪芹的 “真正解人”,揭開了將近三百年以來曹氏所戴的“面具”。
如果說葉先生是“90后”,白老師是“80后”,孫康宜老師則是70后,來聽聽一代有師學(xué)淵源與文脈傳承的文學(xué)大家,如何評說天下第一書。
作者:孫康宜
1.
白先勇如何揭開曹雪芹的面具?
“Give him a mask, and he will tell you the truth.”
Oscar Wilde, “The Artist as Critic”
這幾天開始閱讀《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一書(理想國,2017 年4月版),讀到學(xué)者葉嘉瑩的“讀后小言”,令我十分振奮,遂生“心有戚戚焉“之感。
她說:“《紅樓夢》是一大奇書,而此書之能得白先勇先生取而說之,則是一大奇遇。天下有奇才者不多,有奇才而能有所成就者更少,有所成就,而能在后世得到真正解人之知賞者, 更是千百年難得一見之奇遇……”。
我以為白先勇的最大貢獻乃是,他不但成了曹雪芹的 “真正解人”,而且揭開了將近三百年以來曹氏所戴的“面具”。
學(xué)者葉嘉瑩
首先,曹雪芹一直是戴著“面具”來寫他那本小說《紅樓夢》的。 從小說一開始,作者就故弄玄虛,讓人無法確定誰是該書的作者。有關(guān)該書的緣起,第一回寫道: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方從頭到尾抄寫回來……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 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篡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 詩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根據(jù)這段簡短的敘述,讀者實在很難確定曹雪芹是否就是本書的作者。依其口氣,曹雪芹只是傳承有關(guān)石頭記的故事及“批閱”該手稿的人,并為其“增刪五次,篡成目錄,分出章回”。 看起來曹雪芹頂多只是該書的編輯或是個“合著者”(co-author)而已。
實際上,作者曹雪芹“一生都在寫紅樓夢”(見俞平伯,《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1958)。只因為他采用了“面具”的設(shè)計,整部小說將記憶的事實與虛構(gòu)的框架熔合起來, 故“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連作者的身份也成為小說虛構(gòu)設(shè)計的一部分了。
應(yīng)當說,紅樓夢的作者之謎, 早在曹雪芹死后(曹氏于1763 年去世)的二、三十年間所傳閱的多種八十回脂硯齋評本(手抄本)中,已獲得了公開揭曉。遺憾的是,當程偉元與高鶚于1791年首次刊印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即程甲本)時,程偉元卻在其序中稱“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這樣一來,讀者就開始瘋狂地研究《紅樓夢》的作者問題。
直到一百三十五年后的1927年,隨著一個重要的脂硯齋評本的發(fā)現(xiàn),前八十回的作者問題才算大體解決——因為該抄本明載脂硯齋的批語:“壬午除夕, 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問題是, 根據(jù)脂硯齋的評語,曹雪芹“書未成”就去世了,而且所有的脂評本最多也只有八十回,所以讀者們開始懷疑高鶚所編的“后四十回” 是否就是他自己的偽作。即使程高二人在程乙本 (即1792 年的修訂刻本)的引言中明明說道:“唯按其前后關(guān)照者,略為修輯, 使其有應(yīng)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長期以來以胡適為首的紅學(xué)家們大都認定后四十回乃為高鶚的續(xù)作,而非曹雪芹的原稿。一直到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才開始有學(xué)者質(zhì)疑“高鶚續(xù)書”的論點。例如,學(xué)者周策縱極力主張程、高并未說謊,因為高鶚只是編者,“他實在沒有著作權(quán)” (見《紅樓夢大觀》,香港百姓半月刊,一九八七年,頁七。)。
然而目前發(fā)行的諸多《紅樓夢》版本(包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和香港中華書局的本子)都還是以“曹雪芹、高鶚”為該書的共同作者, 連David Hawkes和John Minford 的英文翻譯本The Story of the Stone也注明曹雪芹和高鶚是后四十回的共同作者(Cao Xueqin and Gao E, The Story of the Sone, Chapters 81-120, translated by John Minford, Vols. 4 and 5, London: Penguin, 1982 and 1986)。
民國亞東版程乙本《紅樓夢》
我以為后四十回的作者之謎之所以難以解開,還有一層重要的考量——那就是,若按所有八十回脂評本有關(guān)原書結(jié)局的說法,那么后四十回的情節(jié)的確嚴重地偏離了“原書”的構(gòu)想。所以許多熟悉脂評本的讀者們自然要問:如果后四十回確是曹雪芹的原稿,為何有如此嚴重的結(jié)局分歧?
我不是紅學(xué)家,但自年輕時代就喜歡讀《紅樓夢》。多年來我一直相信后四十回是曹雪芹的作品。據(jù)我猜測,或許基于某種難言的苦衷, 曹雪芹在寫完后四十回的初稿后,就私自將之隱藏起來,甚至不愿與他關(guān)系密切的脂硯齋和另一位評點者畸笏叟分享。尤其因為八十一回以后該書開始涉及賈府之衰,恐怕那些評點者(他們最可能是他的親戚,其中一位甚至可能是他的父親)又要“逼”他改東改西,或是刪去大半的稿本。
誠然,從各種八十回脂本的評點中可知,由于脂硯齋和畸笏叟的屢次要求,曹雪芹經(jīng)常必須改動情節(jié)——例如有一回(有關(guān)秦可卿之死),作者終于“被迫”刪去八、九頁的手稿,只為了寬慰評點者。我看這就是八十回的《石頭記》原稿不止存有一個稿本的原因之一。為了應(yīng)付評點者的要求, 曹雪芹一共把前八十回增刪了五次之多, 而后四十回卻一直隱藏未現(xiàn), 實在有其個人的顧慮。
有關(guān)這一點,其實并不完全是我個人的臆想,英譯者Hawkes 早就說過有這么一種“躲避評點者”的可能(雖然 Hawkes 并沒明顯指出曹雪芹乃為后四十回的作者。 請參見 David Hawkes, “Introduction,” The Story of the Stone, translated by David Hawkes, Vol. 1, London: Penguin, 1973, p. 43)。
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曹雪芹的政治恐懼,他或許害怕后四十回的情節(jié)會觸犯到政治。據(jù)有關(guān)曹家的記載, 1728 年(即曹雪芹13 歲那年)曹家遭遇到抄家的悲劇,那就是全家北返、轉(zhuǎn)入蕭條貧窮的那一年。而八十回以后的《紅樓夢》寫的也正是有關(guān)這個敏感的話題?;蛘哒腔谶@個原因,曹雪芹一直不敢把后四十回拿出來傳觀。
此外,曹雪芹去世后不久,尤其是1770 及1780 年代,正巧是乾隆朝文字獄最盛的時代,當時即使某位親戚(例如畸笏叟 )找到了后四十回的原稿,他也自然不敢拿出來傳閱或刊印。(請參閱 David Hawkes, “Introduction,” The Story of the Stone, Vol. 1, p. 40)。這可能就是為什么一直要等到后來程偉元才有機會買到《紅樓夢》后幾回殘卷的原因。
其實作為一個作者,曹雪芹雖然一直戴著“面具”, 但他確實是希望有一天終究和讀者“面對面”的。 這是因為曹雪芹雖然在生前只傳閱了前八十回,但他卻處心積慮地設(shè)置了一個有關(guān)后四十回的線索,期待后來的編者或讀者可以找到他的后四十回——所以他的書目中早已列有一百二十回的目錄。
有關(guān)這一點,在程甲本(1791年)的序里,程偉元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 然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 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 難怪程偉元要“竭力搜羅”,以重價購買殘卷,并請高鶚細心編輯,終于“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
憑良心說, 程高二人為《紅樓夢》“合成完璧”的貢獻可謂功德無量, 但可惜他們不但沒有為作者曹雪芹揭開“面具”, 反而又為他加了一層“面具”。 問題是, 有關(guān)該小說的作者, 程偉元卻說“究未知何人”, 所以當時又把讀者帶到了問題的起點。
更遺憾的是, 由于讀者一直以為后四十回是高鶚的偽作, 所以他們開頭就不喜歡后四十回的情節(jié)和風格, 而高鶚也一直得到后人不公平的譴責。就如白先勇在他的《細說紅樓夢》書中所說:“……后四十回遭到各種攻擊,有的言論走向極端,把后四十回數(shù)落得一無是處,高鶚續(xù)書變成了千古罪人”(第16 頁)。
有趣的是, 最后能真正為曹雪芹揭開面具的人正是那個為高鶚平反的小說家兼評論家白先勇。
首先,白先勇以小說創(chuàng)作、小說藝術(shù)的觀點來評論后四十回。 他說:
……我一直認為后四十回不可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續(xù)作……《紅樓夢》人物情節(jié)發(fā)展千頭萬緒, 后四十回如果換一個作者, 怎么可能把這些無數(shù)根常常短短的線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后成為一體……后四十回本來就是曹雪芹的原稿, 只是經(jīng)過高鶚與程偉元整理過罷了”。 ( 第16-17 頁)
換言之, 白先勇相信高鶚并沒說謊。事實上,白先勇認為“后四十回的文字風采, 藝術(shù)價值絕對不輸前八十回, 有幾處還有過之”(見第17 頁)。 這樣的觀點正好與張愛玲的看法相反, 所以白先勇說道:“ 張愛玲極不喜歡后四十回, 她曾說一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只寫到八十回沒有寫完。而我感到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 這部震古煉今的文學(xué)經(jīng)典巨作”(第18 頁)。
重要的是, 除了將后四十回的著作權(quán)歸屬于曹雪芹以外, 白先勇還有另一個巨大的貢獻——那就是將脂硯齋評本的庚辰本與程、高的“程乙本”之間作了十分細致的、一回接一回的“細說”比較。首先, 自從1927年胡適用新式標點標注的程乙本《紅樓夢》出版以來, 程乙本已經(jīng)成了該小說的定本。 但紅學(xué)家們?nèi)允挚粗馗奖境荆驗樗谥T脂本中還是比較完整的抄本, 共存有七十八回, 而且它早在曹雪芹生前(即1760 年,曹氏離世前三年)就已經(jīng)流行于世。 所以不少學(xué)者認為1760 年的庚辰本抄本應(yīng)當比1792 年刊刻的程乙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作。 這就是為什么白先勇說,近年來以庚辰本為主的《紅樓夢》版本 “漸漸大行其道”,“甚至有壓倒程乙本之趨勢”(第10 頁)。
然而白先勇的“版本比較”終于推翻了紅學(xué)家們對于庚辰本的迷信。首先, 白先勇發(fā)現(xiàn)庚辰本(因為是手抄本)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不合情理的描寫和對話, 疑似抄書人自己加上去的, 或是“手抄本脂硯齋等人的評語, 被抄書的人把這些眉批、夾批抄入正文中去了” (第14 頁)。 相較之下, 程乙本要來得順暢得多, 且人物描寫和敘事觀點都較為合情合理。 這也就證明高鶚和程偉元乃是一流的編輯。
就如程、高兩人在1792 年程乙本的引言中鄭重寫道: “書中前八十回抄本, 各家互異; 今廣集核勘, 淮情酌理, 補遺訂訛……書中后四十回……惟按其前后觀照者, 略為修輯, 使其有應(yīng)接而無矛盾, 至其原文, 未敢臆改……”。所以白先勇說“ 在其他鐵證還沒有出現(xiàn)以前, 我們姑且相信程偉元、高鶚說的話是真話吧 (第17 頁)。
至少在目前, 白先勇揭開了紅樓夢的作者之謎。 既然程、高二人盡力保留了原作者的“原文”,而“未敢臆改“, 一百二十回的程乙本總算是最接近曹雪芹原意的定本了。當然, 這樣的假設(shè)并非來自所謂的”鐵證“, 但我相信只有像白先勇那樣的“真正解人”才能體會到曹雪芹的原意, 即曹氏所謂“都云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
寫于2017年5月8日
(原載于《東亞人文》2017年卷,Robin Visser、樂鋼主編, 韓晗執(zhí)行主編)
白先勇在《紅樓夢》上做的批注
2.
夢與神游
──重讀《紅樓夢》后四十回
已有十年不教《紅樓夢》了,所以今年春季又重新教起《紅樓夢》時,一切感到十分新鮮。其中最奇妙的發(fā)現(xiàn)是:這次重讀這部小說,特別欣賞后四十回,而且情節(jié)意象都能牢牢記住。
從前讀《紅樓夢》,由于全受胡適《紅樓夢考證》和俞平伯《紅樓夢辨》的影響,深信后四十回是高鶚的續(xù)筆,于是總是匆匆閱過,不愿下功夫,難怪對其中所演細節(jié)(除了「黛玉之死」、「寶玉當和尚」,及「錦衣軍查抄甯國府」等大事以外)均不記得。
胡適《紅樓夢考證》,1935年上海印書館版
這次重讀后四十回,自己痛下決心要以「細讀」的態(tài)度給予一個公平的文學(xué)評價,尤其是紅學(xué)界對于「胡適提出來的續(xù)書作者為高鶚」一說,已因證據(jù)不夠充分而「發(fā)生動搖」(見劉夢溪,《紅學(xué)》,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一九九〇年)。而且宋浩慶在其《紅樓夢探——后四十回的研究與賞析》一書中(北京燕山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又以頗能令人信服的觀點證據(jù)來徹底反駁「高鶚續(xù)書」說——這種種原因都促使我仔細重讀后四十回,決心不再盲目相信前人的「定論」。
最感到高興是,此次重讀后四十回,雖發(fā)現(xiàn)其中有所謂「瑕疵」的語句,但直覺告訴我,大體上或多是曹雪芹(或其親人)的筆墨,而高鶚也只是「截長補短」而已(見程偉元,《紅樓夢序》,一七九二年程高本)。而且據(jù)我研究高鶚生平著作的心得,以他那種「缺乏想像」的名教儒者,不大可能創(chuàng)造出后四十回那樣生動的小說文筆。
首先,最有趣的是,此次重讀后四十回,我個人感觸與小說主人翁賈寶玉重游太虛幻境的情況酷似。寶玉重游太虛幻境發(fā)生在一百十六回,即全書倒數(shù)第五回,它與書開頭第五回的寶玉「初游」太虛幻境自然是互相呼應(yīng)——所不同的是,第五回寶玉看過「金陵十二釵」冊子之生命預(yù)示后,完全不記得(因為恍恍惚惚,由夢中驚醒);但第一百十六回的重游經(jīng)驗卻使他完全記得:
寶玉睜眼看時……遂把神魂所歷的事,呆呆的細想,幸喜多還記得……
豈知寶玉觸處機來,竟能把偷看冊上詩句俱牢牢記住了……
這種「記得」與「不記得」的基本差異甚為緊要,所以著名的《紅樓夢》評者護花主人曾如此說道:「寶玉初次之夢是真夢,所以畫冊題詞俱不記得;此番是神游幻境并不是夢,故十二首詩詞俱牢牢記得,讀者莫亦作夢看?!梗?span>《紅樓夢三家評本》)
讀了護花主人的評語,頓然使我大夢初醒。原來我此次所以能記得那一向被忽視的后四十回情節(jié),乃是因為自己下意識想從天真爛漫的「夢境」進入明理成熟的「悟境」——蓋因?qū)で蟆肝蚓场共拍荏w會「神游」的意味。無形中在那神游的自由閱讀中,使我深深領(lǐng)悟到《紅樓夢》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本是一個有機體——就因為有前八十回的癡情浪漫之寶玉才會有后四十回的「無情冷淡」之寶玉。(「哪知寶玉……竟換了一種,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一一六回。)這就是曹雪芹所謂的「得通靈幻境悟仙緣」,也就是莊子所謂的「逍遙游」。
神游是一種自我意識的肯定,更是一種覺悟性的自由——故它有別于不自覺的夢境。此次重讀《紅樓夢》使我領(lǐng)會到「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恕我套用余英時的詞句)——這兩個世界便是「夢」的世界和「神游」的世界。我以為前者大致落實于前八十回,后者則在后四十回中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愈加明顯。但更重要的是,這神游的(悟的)境界本來就建筑在夢的幻境基礎(chǔ)上。我認為這種由夢至悟的構(gòu)想,若無曹雪芹家庭遭遇和個人經(jīng)歷的人,是寫不出的。
當然,這樣的細讀觀察完全建立在直覺的基礎(chǔ)上,在邏輯上無法證明《紅樓夢》今本一百廿回大多是曹雪芹(或其親人)的原稿。但在我看來,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是一個「藝術(shù)」整體 。而且除非有更有力的證據(jù),我們實在不必懷疑程偉元的《紅樓夢序》——程偉元說,他數(shù)年來收得《紅樓夢》二十馀卷,后來「一日偶于鼓擔上得十馀卷,遂重價購之」。細閱之下,因見四十回「患漫不可收拾」,才同高鶚「細加釐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所以他與高鶚基本上只做了編輯的工作,高鶚并非后四十回的作者。
再者,與曹雪芹交情甚厚的友人,如敦敏、明義等,均看過曹雪芹的全書原稿。而程高本出版的那一年(一七九二年)這些友人仍然在世。就如宋浩慶所說:「如果程高本《紅樓夢》完全違背曹雪芹的《紅樓夢》原稿,他們作為曹雪芹的好友,作為《紅樓夢》的篤好者,怎能容忍?怎會一言不發(fā)?……」(《紅樓夢探》)
此外, 研究《紅樓夢》的周策縱先生早已主張程、高所說非謊。在其《哈爾濱國際紅樓夢研討會論文選集?序》中,他更否定了高鶚為后四十回作者之說,明確指出「高鶚實在沒有著作權(quán)」。(見《紅樓夢大觀》,香港百姓半月刊,一九八七年,頁七。)
當然,就如劉夢溪所說,由于目前「缺乏實證」,四十回的問題「只好成為一樁公案,聽憑紅學(xué)家們反覆聚訟」(《紅學(xué)》)。其實胡適也稱贊后四十回的許多精彩文字:例如鴛鴦之死那段(一百十一回)。但因為胡適斷定后四十回是高鶚續(xù)寫的(他以為程偉元騙人,因世上哪有「這樣奇巧的事」,能忽然在「鼓擔上得十馀卷」?),于是后來的學(xué)者大多人云亦云,不愿細讀后四十回,更不愿賞析那一部分文字,可謂自我限制,今日幾乎無人不知胡適在建立紅學(xué)典范上,其功不可沒,但僅在「高鶚續(xù)筆」一點上,造成了不可補償?shù)暮μ?,用英美詩人艾略特的說法,這就是所謂「一個偉大藝術(shù)家也可能產(chǎn)生壞的影響力」了。
──原載于《聯(lián)合報》聯(lián)合副刊,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九日。
▼
孫康宜,美國著名華裔漢學(xué)家。原籍天津,1944年生于北京,兩歲時隨家人遷往臺灣。1968年移居美國,曾任普林斯頓大學(xué)葛斯德東方圖書館館長?,F(xiàn)為耶魯大學(xué)首任Malcolm G.Chance’56 東亞語言文學(xué)講座教授,曾獲美國人文學(xué)科多種榮譽獎學(xué)金。2015年4月當選美國藝術(shù)與科學(xué)(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學(xué)院院士。2016年被選為臺灣中研院院士。
【相關(guān)作品】
①
《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白先勇說,紅樓夢是我的文學(xué)圣經(jīng),我寫作的百科全書。
本書由白先勇臺灣大學(xué)《紅樓夢》導(dǎo)讀通識課(2014-2015)課堂講義編纂而成?!都t樓夢》是一本天書,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探索不完的秘密,但最重要的,它終究是一部偉大的小說。白先勇正本清源,把這部文學(xué)經(jīng)典完全當作小說來導(dǎo)讀,側(cè)重解析《紅樓夢》小說藝術(shù)的“現(xiàn)代性”。
他以小說家的藝術(shù)敏感,擦去經(jīng)典的蒙塵之處,將歷來被冷落的人物、被曲解的角色一一歸還原本的個性姿彩,令其登臺綻放。白先勇借此細讀機緣,仔細比對“庚辰本”與“程乙本”的差別,掂量一字一句的千斤之重與微妙意蘊,得以重新發(fā)現(xiàn)失落已久的“程乙本”《紅樓夢》之美。
②
《紅樓夢》(程乙本校注版)
“程乙本”最初源自程偉元與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印刻成書,此即“程甲本”。翌年(1792)程、高兩人再作修訂,印行為“程乙本”,終結(jié)了曹雪芹(1715—1763)逝世后三十年來《紅樓夢》手抄本繁亂的局面。開啟新紅學(xué)研究風潮的胡適先生一生重視“程乙本”的出版和發(fā)行,促使其成為影響力極大、讀者面極廣的《紅樓夢》普及本。
今《紅樓夢》(程乙本校注版)為絕版多年的臺灣桂冠版經(jīng)典復(fù)刻,桂冠版以古文大家啟功注釋本為底本,配以唐敏等紅學(xué)專家所作詳盡注釋和詩詞翻譯,重新整理而成。選用清朝工筆畫家改琦《紅樓夢圖詠》五十幅人物線描畫,清秀簡麗,工致嚴謹,為讀者提供另一種美學(xué)想象。此版為華文世界《紅樓夢》眾多版本中原文精確、校注完整、資料豐富的上佳讀本。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