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傳》“生生”哲學之我見
作者簡介
林忠軍，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教授。
摘要：
世界之所以恒生，是因為“生生”為宇宙本體“道”的本質屬性。由道而形成的天地秉承了道生生的屬性，通過陰陽交感而化生萬物。天地生生展現(xiàn)的宇宙由簡單到復雜的序列，即太極生天地四象八卦萬物。自然界八卦相互交感、切摩、推蕩而成就兩大類事物。萬物生成后，按照自己屬性，隨著四時更替、八卦方位流轉，生生不息，循環(huán)往復，以至無窮。六十四卦符號排列及其互變，則再現(xiàn)了世界物與物生生之圖式。生生是人類生存屬性，《易傳》以人體及其屬性解釋天地自然，如以男女比喻陰陽，以家庭成員解釋八卦關系，以人體器官對應八卦?！兑讉鳌吩敿毜孛枋隽四信绘艜r生殖器的狀態(tài)及其生男生女的結果，這一思想是古代生殖器崇拜的遺存。人之生生是家庭、社會、倫理、制度及其文明創(chuàng)新之源?！兑讉鳌窂娜梭w出發(fā)解釋天地自然，天地之道內涵了人道，人道是天道的原型，然后以天道立人道，實現(xiàn)了天人合一。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人是天地的副本，不如說天是人的副本。《易傳》天人觀根植于人體，是通過對人體的解釋完成的。這是中國古代天人之學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中國早期儒家哲學的顯著特點?！兑讉鳌飞軐W與老子哲學皆重視人體，但出發(fā)點不同，《易傳》的生生哲學更異于西方的生命哲學。
關鍵詞：《易傳》；生生；本體；人體；原型
正文
關于易學生生之哲學，前賢已有論述。梁啟超借用柏格森哲學用語，將《易傳》哲學稱為“流動哲學”?！?】方東美吸收懷特海哲學思想建構了創(chuàng)化哲學，提出《周易》哲學是“創(chuàng)生宇宙論”哲學和“生之理”哲學?！?】熊十力融合佛學與易學提出“大生命”本體論?！?】湯一介先生提出《系辭傳》的思想是整體和生生的宇宙本體論。【4】蒙培元稱《易傳》哲學為“生態(tài)哲學”。【5】李振剛探討了易學史上的生生哲學?！?】李承貴把中國傳統(tǒng)哲學概括為生生之哲學?！?】程相占、曾繁仁將中國傳統(tǒng)美學稱為“生生美學”，以此為基點建構了生態(tài)美學?！?】喬清舉以《易傳》“生生”為出發(fā)點建立生態(tài)哲學體系?！?】楊澤波從“生生”出發(fā)建構儒家生生倫理學?！?0】黃玉順以生生建構“生活儒學”?！?1】不過，學界對《易傳》之生生哲學詳論較少。近來丁四新教授從二元對待變易和相感相生兩個角度論述了《易傳》之哲學，【12】頗具啟發(fā)性。筆者主要從自然與人體關系的角度展開討論，以就教于方家。
一、生生宇宙本體論
（一）“生生”是宇宙本體的本質屬性：生生之謂易
西方哲學的本體論是關于存在本身的理論，與之不同，中國哲學的本體論是一種內涵生命的學說。成中英先生融通中西哲學，曾對本體做過概括：“本體是一個整體的存在，是在人對生命的體驗中建立的一種真實的存在。這種存在，從客觀方面講它是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因為它能夠有一個本根性、整體性，體現(xiàn)成為一套生活形態(tài)或存在形態(tài)?！薄?3】按照成中英的說法，本體之為本體，首先是一種存在，是“有”，不是絕對的無。其次是整體性，也就是普遍性，以整體性、普遍性可以解釋、說明世界一切事物，某一具體事物不可作為本體。再次是本根性，能生成萬物，是萬物存在和發(fā)展的依據(jù)。具有本根性，必定是活的生命存在體，這是萬物變化之動力源泉。簡言之，本體是一種具有整體性、普遍性的生生之存在，能生成事物，具有生命意義，這是本體最為本質的要素。以此觀之，《易傳》的“道”或“易”或“太極”也有如此特點，《系辭傳》指出：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生生之謂易。
道“繼善成性”能生物，即所謂道的本根性?！吧笔恰兑讉鳌繁倔w最為顯著的特點。何為“生”“生生”？今本《系辭》“生生之謂易”，帛書《系辭》作“生之謂馬”?！?5】“生”“生生”是一個意思，指宇宙本體之“生命”。生，本義是草木破土而生。《說文解字》：“生，進也。象艸木生出土上?！焙笠隇槭肌?、進、起、出等義。如《廣雅·釋詁》：“生，出也?！薄缎栄拧V詁》：“生，進也。”王弼注《周易》“觀其生”曰：“生，猶動出也。”趙歧注《孟子·離婁下》“舜生于諸馮”曰：“生，始。”郭慶藩注《莊子·外物》“跈則眾害生也”曰：“生，起也?！薄?6】
從《易傳》看，“生”是本體最為本質的屬性，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活的存在。就像植物的種子一樣，內涵活力，時機成熟則發(fā)芽?！吧?，是流動持續(xù)不斷之意?？追f達指出：“生生，不絕之辭。陰陽變轉，后生次于前生，是萬物恒生，謂之易也。”【17】故生生是本源性的存在。道生物，是氣化，“道，猶行也；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謂之道”（《戴震集》，第287頁）。道具有生生功能，又稱為“易”，“生生之謂易”，此“易”為變易之義，孔穎達指出：“陰陽變轉，后生次于前生，是萬物恒生，謂之易也?！保ā吨芤渍x》，第162頁）“易”因生生流變而無形體，即所謂“易無體”。韓康伯解釋“神無方而易無體”時指出：“方、體者，皆系于形器者也?！保ā吨芤渍x》，第160頁）易無體即無形體。梁啟超解釋《系辭傳》“神無方而易無體”時指出：“孔子所謂易，自然是宇宙萬有的代名詞。他卻直截了當下一個斷案，說：'宇宙萬有，是沒有本體的?！粍t無體的易，從那里來呢？孔子說：生生之謂易。拿現(xiàn)在流行語翻譯他，說的是'生活就是宇宙，宇宙就是生活’?！彼盟鞅扔鳎f明生活為本體。如黃河，從知識論看，水是黃河本體，但從時間和空間看，無法理解這個本體。所以他說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即是“易無體”，說的就是生活如水?！艾F(xiàn)代大哲伯格森常拿這種譬喻來說明他的宇宙觀人生觀，自命為流動哲學。他的立腳點，和孔子很相類。”【18】
《文言傳》所說“元者善之長也”之“善”，是生的意思。元，是乾卦之辭，元有本原之意，董仲舒云：“元，猶原也?！薄?9】元又有始之意。《彖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薄蹲酉囊讉鳌罚骸霸家??！睆囊陨辖忉尶?，元生為善，善就生而言，因生而稱善?！吨芤渍x》引莊氏云：“'元者善之長’者，謂天之體性，生養(yǎng)萬物，善之大者，莫善施生。元為施生之宗，故言'元者善之長也’?！保ā吨芤渍x》，第25頁）《系辭傳》“繼善成性”之“善”也是此意，是說萬物秉承道之生而成性?！兑讉鳌返娜?，也有生之意?！段难詡鳌分校c“元者善之長也”對應的是“君子體仁足以長人”，顯然，生即善即仁。如戴震所言：“生生，仁也。”“生生，仁乎！”（《戴震集》，第162、157頁）
《易傳》提出“生生”，是要尋找萬物恒生的原因?，F(xiàn)實世界有動靜兩種狀態(tài)：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前后相續(xù)，萬物處在恒生流變當中，是動。同時，萬物又有各自的屬性，區(qū)別于彼此，在一定時期內具有穩(wěn)定性，是靜。生生作為宇宙的一種屬性，是一種無聲無息、無象無物的狀態(tài)，類似于具有活性的種子，它本身“寂然不動”，屬于“靜”。同時，它又是內涵活力的“存在”，是動。作為本體的道內涵生生而生成世界萬物，世界萬物秉承道的屬性，生生不息、大化流行，再顯了道生生之屬性。易道有這種屬性，解釋了現(xiàn)實世界“動”“靜”的問題。需要指出，《易傳》提出“生生”，作為宇宙本體屬性，重點是解釋世界恒生的原因，即現(xiàn)實世界萬物生生不息、綿綿不絕，歸根到底，本于生生之道。
因此，生是本源性的元素，也是本體最根本的屬性?；诖?，《易傳》將“生”稱為“性”?！吧薄靶浴倍滞?。如今本《說卦》“窮理盡性”，帛書《衷》作“窮理盡生”。今本《系辭》“成之者性也”，帛本《系辭》作“成之者生也”。今本《系辭》“成性存存，道義之門”，帛本作“誠生□□，道義之門”。廖名春指出：“'生’，今本作'性’。生、性本同源，生為本字，性為后起字，帛書'性’大多寫為'生’?！薄?0】可見，生、性同義。由此可知，在《易傳》看來，生生作為宇宙本體的本質屬性，具有本源意義。在這個意義上，方東美先生將“性”“生”理解為生命。宇宙生命之理，即“性之理”。他曾對《易傳》宇宙本體之性（生）及其特征做過論述。他指出：“蓋生命本身盡涵萬有一切存在，貫乎大道，一體相聯(lián)，于其化育成性過程中，原其始，則根乎性體本初。原始（本初性）之為言，創(chuàng)造力之無盡源泉也；要其終，則達乎性體后得，經(jīng)歷化育步驟地地實現(xiàn)之……就其體而言，宇宙普遍生命乃一活動創(chuàng)造之實體，顯乎空間，澈該彌貫，發(fā)用顯體，奮起無限創(chuàng)造力之偉大動量，氣勢磅礴，大運斡旋，克服空間一切限制。性體本身，似靜實動。就用而言，生命大用外腓，行健不已，奮乎時間，而鼓之發(fā)之，推移轉進，嶄向無窮?！薄?1】他還從“育種成性義”“開物成務義”“創(chuàng)造不息義”“變化通幾義”“綿延長存義”五個方面解釋《易傳》宇宙本體“普遍生命即性意義”。方氏之說對于理解《易傳》生生哲學有啟發(fā)意義。
（二）生生是天地屬性：天地之大德曰生
按照《易傳》的理解，道生物過程顯現(xiàn)于外的是生生之狀態(tài)，隱藏其中的是道生物之功用，即所謂“顯諸仁，藏諸用”?？追f達解釋曰：“顯諸仁者，言道之為體，顯見仁功，衣被萬物是顯諸仁也。藏諸用者，謂潛藏功用，不使物知，是藏諸用也?！保ā吨芤渍x》，第161頁）也就是說，道生物，物被道生，可以被感知，但是道如何生物及生物之功用隱藏不顯，顯現(xiàn)的則是道借助于形象可見的天地生物：
從先后言之，有天地，然后有萬物生。若無天地，則萬物不生。萬物生于天地，即所謂“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天地如何生物？《易傳》稱天地交感而化成萬物：
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ā断獭ゅ琛罚?/p>
天地絪縕，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系辭傳》）
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系辭傳》）
（三）“生生”展現(xiàn)的宇宙序列：太極生天地四象八卦及萬物
宇宙的序列展開，是生生。其過程如草木之有種，種子發(fā)芽，芽長有干，干長有枝，枝長有葉?！兑讉鳌氛J為此宇宙生生的序列展開是由簡單到復雜的過程?！断缔o傳》曰：
雖然三種解釋不同，或言自然界，或言畫卦，或言筮法和筮法成卦，但三者都或直接或間接地解釋了宇宙生生自太極、天地到四象、八卦即由簡單到復雜的過程。就筮法而言，行蓍模擬了宇宙由簡單到復雜的演化，如毛奇齡所言：“于是一扐再扐再變三變而八卦成焉，則是四象生八卦也……夫如是而所生止八卦已哉……所謂'生生之謂易’如是矣?！薄?6】就成卦而言，行蓍的結果也是由一陰一陽兩畫到三畫卦和六畫卦，歸根到底，其意義皆指向世界生生之演化。
在這個過程中，由陰陽而形成的自然界八卦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八卦相互交感、切摩、推蕩而成就兩大類事物：“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保ā断缔o傳》）而代表八種自然物的八卦符號相重形成剛柔相雜的六十四卦，再現(xiàn)了萬物的形成：“《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道有變動，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雜，故曰文?！保ā断缔o傳》）所謂“爻有等，故曰物”，是指陰陽爻相互錯雜而又有秩序，形成特定時空下事物的卦，即“六爻相雜，唯其時物也”（《系辭傳》）。
與之相應，萬物生成后按照自己屬性，隨著四時更替、八卦方位流轉，生生不息，循環(huán)往復：“萬物出乎震，震東方也。齊乎巽，巽東南也，齊也者，言萬物之潔齊也。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坤也者地也，萬物皆致養(yǎng)焉，故曰致役乎坤。兌正秋也，萬物之所說也，故曰說；言乎兌。戰(zhàn)乎乾，乾西北之卦也，言陰陽相薄也?？舱咚?，正北方之卦也，勞卦也，萬物之所歸也，故曰勞乎坎。艮東北之卦也，萬物之所成，終而所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保ā墩f卦傳》）
以《易傳》之見，六十四卦從乾坤到既濟未濟排列的卦序，呈現(xiàn)了天地生成萬物、萬物生生不息的圖式。《序卦傳》指出：
以此觀之，六十四卦排列符示宇宙生生圖式之展開。而六十四卦符號之間的關系則是變動不居的，再現(xiàn)了世界物與物生生之圖式。如《系辭傳》所言：“《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贝耸钦f，一方面，《周易》六十四卦之每一卦皆代表特定的事物，“六爻相雜，唯其時物也”（《系辭傳》），每一事物各有其屬性，是穩(wěn)定的；另一方面，諸卦又互變互生，即每卦六爻皆“效天下之動”（《系辭傳》），陰陽爻動互變，一卦可變成另一卦。卦之變動，反映了易之生生的特點和世界生生之圖式。
二、生生人本論
（一）生生是人類生存屬性：男女構精 生生不已
中國古代天人比附思維方式所建立的天人之學，根植于人體及其活動。如言天地陰陽交合化生萬物，生生不息，實則本于人之男女交媾。古人認為天道虛無渺茫，遠離人而難以理解。而人道近乎人，則更易理解，如李鼎祚所說“天象遠而難尋，人事近而易習”【29】。觀察人體及其活動，然后以人之屬性及活動比類天地自然、理解和解釋自然，繼而以自然天道證人道，是儒家哲學的顯著特點。這被有的學者稱為儒家的“身體哲學”。作為儒家經(jīng)典的《易傳》以人體解釋天地自然尤為突出。如以男女比喻陰陽，《系辭傳》：“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彖傳》：“咸，感也……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家人，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薄墩f卦傳》以家庭成員論說八卦關系：乾為父，坤為母，震為長男，巽為長女，坎為中男，離為中女，艮為少男，兌為少女；又以人體器官對應八卦：乾為首，坤為腹，震為足，巽為股，坎為耳，離為目，艮為手，兌為口。《系辭傳》詳細地描述了男女交媾時生殖器的狀態(tài)：
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謂之長女?？苍偎鞫媚校手^之中男。離再索而得女，故謂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謂之少男。兌三索而得女，故謂之少女。
受儒家影響，從古到今，人們對于男女生殖器及其交媾之事難于啟齒，視之為最大的避諱，言者多視為“靡靡之音”，不得已時則用同房、圓房、上床等一些文雅之辭指稱之。依此推斷，古人對《易傳》中的乾“?！薄爸薄焙屠ぁ棒狻薄氨佟蔽醋鼍唧w的解釋，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因為在儒家經(jīng)典解釋中言男女之事，極為不嚴肅。張再林說：“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中國古老的《易經(jīng)》不啻可被視為人類最早的'性學’經(jīng)典。從指代男根女陰的八卦的基本符號的陰陽兩爻，到周易《系辭上傳》中的'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這一性活動的直白，再到周易'咸卦’的爻辭、象辭中的種種不無性暗示的描述，這些被今之縉紳先生視為'不正經(jīng)’而三緘其口的'身體書寫’?！薄?1】
其實，《易傳》中的男女交媾是古代生殖器崇拜的遺存。在人類早期有一個崇拜生殖器及男女交媾的時代，人們不僅不避諱男女交媾和人類生產(chǎn)問題，而且把它視為一種神圣活動加以崇拜?！霸谖覈S多地區(qū)發(fā)現(xiàn)巖畫，就是在巖石上刻出各種標志、符號和圖畫，反映出不同時期的人們的經(jīng)濟生活、宗教生活、意識形態(tài)、審美觀念，其中有許多巖畫是從原始社會遺留下來的……在這些巖畫中，有大量描寫兩性關系、男女交合的圖像。如新疆呼圖壁縣天山深處的巖雕畫、內蒙古的陰山巖畫、閩南仙字潭巖畫、廣西左江的崖畫等，都以生動的畫面表現(xiàn)出男女的生殖器和性交姿態(tài)?！薄?2】新疆呼圖壁縣天山深處的巖雕畫中，有一幅男女交媾而生出許多小人的圖畫【33】，反映出先民關于男女交媾繁衍人類的觀念和對女陰、男根及男女交媾的崇拜，這也是先民的“生生”觀念在人類繁衍過程中最為生動的展現(xiàn)。由此可知，《易傳》對于“生生”的理解和男女交媾的解說，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
（二）“生生”貫穿人類文明始終：盛德大業(yè) 變通恒久
人之生生是家庭、社會、倫理、制度之源。有人之男女，方有家庭、父子、君臣、禮儀和社會制度。若無人之生生，家庭、社會和相關倫理、禮儀、制度就不存在，也就是說，人之生生是家庭、社會倫理及其禮儀制度形成和存在的前提。不僅如此，人類繁衍，也是社會文明進步、制度創(chuàng)新的基礎?！断缔o傳》指出：
三、人之生生是宇宙生生原型
《易傳》在解釋《周易》時，形象直觀地描述了男女之性，旨在解釋天地之道和世界萬物的發(fā)生。如《系辭傳》既講“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又講“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把男女配合生育的過程稱為“易簡之理”，天地生物如男女生子，如此輕松而簡單的行為，最容易理解和把握，即《系辭傳》所說“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又如《易傳》言交感問題，也是從人體到自然到社會。咸卦上兌下艮，兌為少女，艮為少男，少女在上，少男在下，以示男女交感，本義是言男女婚嫁之事?！跺鑲鳌芬阅信眢w交感解釋自然交感萬物生生不息、社會交感天下生生之和諧：“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止而說，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因此，男女人體之交感可顯天地萬物之情，是認識天地萬物生生的一種方式。在《易傳》看來，大衍筮法掛一、分二、揲蓍的過程效法自然生生演化，行蓍也是一種人與天（易）交感，由此可以洞識天下萬物生生之變化。《系辭傳》曰：“是以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于此。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定天地之文；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于此。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于此?！币浴兑讉鳌分姡@種天人之感，取決于天之神明，人與天生的“神物”蓍草感應，行蓍神妙莫測，確定了卦，由卦而有吉兇。表面上看，人間的吉與兇轉換，由吉而吉，由兇而兇，由吉而兇，由兇而吉，生生不息，有賴于天或天生之神物。其實在天人感應中，人才是最關鍵的因素，《系辭傳》“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即是此意?！凹獌础北緛硎侨说膬r值判斷，天地自然無所謂吉兇?！兑讉鳌芬匀说膬r值判斷解說天地自然，則天地自然亦有吉兇：“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薄疤齑瓜?，見吉兇。”《周易》卦爻象模擬自然界，遂有了吉兇?！柏诚髣雍鮾?，吉兇顯乎外?！辈粌H如此，與人體“生生”相關的“尊”“卑”“貴”“賤”“德”“位”“業(yè)”“愛”“惡”“情”“偽”等概念表達人或人的行為、屬性和情感，【35】以之解釋變化生生世界而成為現(xiàn)實世界的預設，變化生生的世界則有了這樣的行為、屬性和情感，如：“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薄皭蹛合喙ザ獌瓷?；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庇谑乾F(xiàn)實世界成為了人性化的世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感知的生生世界是人的生生世界，沒有人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沒有人的生生世界之道也是不存在的。如《系辭傳》所言：“茍非其人，道不虛行。”
基于此，張再林先生分析了《易傳》以人體解釋和認識世界的原因：“男女之性之所以作為宇宙的'原發(fā)生命機制’，男女之性之所以根本地回答了宇宙何以生成、何以可能的問題，其原因在于，在中國哲學中，既然我們把宇宙看作是根于人的身體的宇宙，看作是人的身體的化身，那么對人的身體何以生成、何以可能的解答其實也就是對宇宙本身何以生成、何以可能的根本解答。”（《作為身體哲學的中國古代哲學》，第10頁）如此一來，男女之性及其相關問題，“堂而皇之地登上中國古代首經(jīng)的殿堂以至于成為中國哲學的'核心語言’”（《作為身體哲學的中國古代哲學》，第11頁）。由此可見，以《易傳》為代表的儒家哲學思維，是從人體出發(fā)解釋天地自然，天地之道內涵了人道，人道是天道的原型，然后以天道立人道，實現(xiàn)了天人合一。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人是天地的副本，不如說天地是人的副本。就認識而言，從《易傳》“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到《孟子》“盡心知性知天”，更清晰地揭示了由人到自然的“天人合一”思維。漢代的王充曾經(jīng)批評儒家不知由夫婦之道論天地之性：“儒家說夫婦之道，取法于天地。知夫婦法天地，不知推夫婦之道，以論天地之性，可謂惑矣?！薄?6】從《易傳》的論述來看，王充的批評有失公允。
四、《易傳》生生哲學的特色
生生貫穿于《易傳》哲學當中，是《易傳》哲學最為重要的概念，是宇宙本體的本質屬性，《易傳》從現(xiàn)實世界層面入手，通過解釋生生展現(xiàn)了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宇宙圖式，建構起貫通天人的活的形上哲學體系?！兑讉鳌诽烊擞^根植于人體，是通過對人體的解釋完成的。這是中國古代天人之學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中國早期儒家哲學的顯著特點。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說：“東方所強調和崇敬的往往是自然界的普遍的生命力，不是思想意識的精神性和威力而是生殖方面的創(chuàng)造力……更具體地說，對于自然界普遍的生殖力的看法是用雌雄生殖器的形狀來表現(xiàn)和崇拜的?！薄?7】值得注意的是，《易傳》的生生哲學與老子哲學不同。老子雖然也講“道之為物，恍兮惚兮”，但偏重于以靜來說明宇宙本體和解釋世界萬物，而《易傳》以道之生生解釋宇宙本體和萬物恒生問題?！斑@種主張，不惟與古代天帝主宰的思想不同，即與《老子》'有物混成’'其中有物’'其中有精’的思想亦異?！薄?8】在人體方面，老子更崇拜女性，尤其是女性生殖器。他以女性生殖器為喻解釋天地之根。如云：“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六章）“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保ā独献印返诙苏拢┒兑讉鳌烦缟嘘庩柲信?，以男女“陽物”“陰物”交媾解釋天地交感而生萬物。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易傳》是對《周易》的解釋，這種解釋不可能完全脫離文本，必然要受到文本制約。六十四卦符號是《周易》文本的重要部分，而構成六十四卦最基本的符號是陰陽符號，離開陰或陽任何一個符號，就不會形成八卦和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乾坤為首，乾六爻皆陽，為純陽；坤六爻皆陰，為純陰，其余六十二卦皆可視為乾坤陰陽相雜而成。此以人體陰陽男女解釋最為恰切。王夫之也曾以男女交媾論“乾坤并建”，如其所言：“'男女’，兼牝牡雌雄而言……男女者，陰陽之成形，天地之具體，亦非二也?！薄?9】
《易傳》生生之哲學，更異于西方哲學中的生命哲學。梁啟超等人用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來理解《易傳》的生生哲學，看到了生命本質是超越了個體普遍的流動變化及其在世界萬物形成、進化過程中的作用，確有新意。然而柏格森的生命哲學，是以西方哲學和自然科學為基礎的，其理解的生命不僅是生理的，更是精神的，是一種非理性的、盲目的沖動或生命之流（élen vital），偏重的不是客觀世界的生命，而是創(chuàng)造世界的意志，一種主觀的非理性的心理體驗。他說過：“生命實際上是心理的，是包含相互滲透的各種各樣條件的精神本質。”【40】顯然，柏格森生命哲學與《易傳》生生哲學有本質區(qū)別。同時，由《易傳》生生思想引發(fā)的中國古代哲學也具有鮮明的特征，區(qū)別于整個西方哲學?！啊兑捉?jīng)》的中國古代哲學的宇宙論……其實質就是一種根于身體的宇宙論學說。中國古代哲學的宇宙論不是西方意識哲學眼中的所謂'存有論’的宇宙論，而是身體性的宇宙論，這就意味著在中國古人那里，宇宙是以人的身體為坐標而展開的，也就是說中國古代哲學的宇宙論以一種借用顯體的方式把整個宇宙視作是人身體的化身。”（《作為身體哲學的中國古代哲學》，第301-302頁）而以身體生生作為中國古代哲學原型而生發(fā)出獨特的哲學體系，尤為鮮明、耀眼。
參考文獻
1.參見梁啟超《易之哲學代序》，載賈豐臻《易之哲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第3頁。
2.參見方東美《中國哲學之精神及其發(fā)展》，臺北：成均出版社，1984年，第5、49頁。
3.參見熊十力《新唯識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18、237頁。
4.參見湯一介《關于建立〈周易〉解釋學問題的探討》，載《周易研究》1999年第4期，第2-5頁。
5.參見蒙培元《天·地·人——談〈易傳〉的生態(tài)哲學》，載《周易研究》2000年第1期，第9-17頁。
6.參見李振剛《儒道匯融大生命視域下的〈周易〉哲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
7.參見李承貴《生生的傳統(tǒng)——20世紀中國傳統(tǒng)哲學認知范式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
8.參見程相占《生生美學論集——從文藝美學到生態(tài)美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曾繁仁《曾繁仁學術文集》第十卷《生生美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
9.參見喬清舉《儒家生態(tài)思想通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喬清舉《澤及草木恩至水土——儒家生態(tài)文化》，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1年。
10.參見楊澤波《儒家生生倫理學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
11.參見黃玉順《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順“生活儒學”自選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黃玉順《愛與思——生活儒學的觀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
12.參見丁四新、費春浩《〈周易〉的生生哲學及其詮釋——以〈易傳〉和“易一名而含三義”為中心》，載《孔學堂》2021年第4期，第66-76頁。
13.成中英、楊慶中《從中西會通到本體詮釋——成中英教授訪談錄》，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52頁。
14.[清]戴震《孟子字義疏證》，載《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8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15.帛書《系辭》，載廖名春《帛書〈周易〉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76頁。
16.參見宗福邦等主編《故訓匯纂》，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474-1475頁。
17.[魏]王弼、[晉]韓康伯注，[唐]孔穎達等正義《周易正義》，載[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附?？庇洠罚本褐腥A書局，2009年，第162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18.梁啟超《易之哲學代序》，載賈豐臻《易之哲學》，第3、1-2頁。
19.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47頁。
20.廖名春《帛書〈周易〉論集》，第320頁。
21.方東美《中國哲學之精神及其發(fā)展》，第149頁。
22.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2頁。
23.[宋]邵雍著，郭彧整理《邵雍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07-108頁。
24.參見林忠軍《論程迥的古筮占研究及其儒學旨歸》，載《周易研究》2021年第3期，第5-12頁。
25.[清]毛奇齡《易小帖》，載[清]毛奇齡撰，鄭萬耕點?！睹纨g易著四種》，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87頁。
26.[清]毛奇齡《仲氏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70頁。
27.《易緯·乾鑿度》，載林忠軍《易緯導讀》，濟南：齊魯書社，2002年，第83-84頁。
28.[宋]程頤《程氏易傳》，載梁韋弦《〈程氏易傳〉導讀》，濟南：齊魯書社，2003年，第361頁。
29.[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序》，載張文智《〈周易集解〉導讀》，濟南：齊魯書社，2005年，第84頁。
30.參見宗福邦等主編《故訓匯纂》，第601、405頁。
31.張再林《作為身體哲學的中國古代哲學》，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8年，第11頁。下引該書，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
32.劉達臨《中國古代性文化》，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4頁。
33.參見劉達臨《中國古代性文化》，第58頁。
34.引自[清]李光地著，劉大鈞整理《周易折中》，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857頁。
35.楊儒賓提出儒家身體觀有三種類型：精神化的身體觀、自然氣化觀和禮儀觀。與人相關的人體屬性屬于精神化身體觀。參見楊儒賓《儒家身體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9頁。
36.[漢]王充著，黃暉撰《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82頁。
37.[德]黑格爾《美學》第3卷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40頁。
38.梁啟超《易之哲學代序》，載賈豐臻《易之哲學》，第1頁。
39.[清]王夫之《周易內傳》，載《船山易學》，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第275頁。
40.[法]亨利·柏格森著，姜志輝譯《創(chuàng)造進化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213頁。
本文原刊于《周易研究》2023年第3期
未經(jīng)授權，謝絕轉載。
（責任編輯：董春）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