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勁中姿媚躍出
——洪厚甜楷書《蘇祠重光·三蘇祠災后維修記》蠡測
■楊 勇
袁宏道以“蒼勁中姿媚躍出”七字評價徐渭書法,可謂傳神。洪厚甜的書法,并不是很秀美一路,初看之下,甚至給人一種粗服亂發(fā)的感覺。這種感覺主要來自其線質(zhì)的樸茂,也來自結構上的善作欹側(cè)之勢,好像有點不修邊幅,但細細品味,其在筆法上的錘煉、結構上的營造均極講究,所謂粗服亂發(fā)不掩國色。
一、名家就是制造符號
回望書法史,兩千多年來被歷史所銘記的書法家,其作品無不具有鮮明的個性,并成為后世取法的經(jīng)典。所以,判斷一個書寫者是不是名家,關鍵就看他有沒有形成自己獨特的“符號”。這種符號既區(qū)別于前人,又迥異于時流,就好比顏真卿楷書的寬博既區(qū)別于歐陽詢的峻峭,又區(qū)別于虞世南的溫潤,他就是“那一個”,淵源有自又獨一無二。
洪厚甜以碑帖融合開拓出的個性十足的書風無疑具有符號性,他從早期精湛筆意的強調(diào)進而上溯到對質(zhì)樸書風的追求,作品在保持恣肆雄強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貌似“漫不經(jīng)心”的散淡。洪厚甜是在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堅持不懈的頂禮膜拜中逐漸夯實自己的書法基礎的,走的是一條艱辛的探索之路。轉(zhuǎn)益多師、博觀善取,進而在大小、正欹、張弛、疏密、濃淡、枯潤等一組組矛盾的化用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書法符號”,具有很高的辨識度。
與動輒大談“創(chuàng)新”的某些名家不同,洪厚甜主張深入經(jīng)典,正確地解讀古人,不僅追求技巧的精湛,力求將自己的筆觸及書法的每一個角落,同時更關注作品整體上意味的雋永。其書法盡管以楷書成就為世人所矚目,在其他書體上也別具一格,其隸書、篆書、行書也都各具風貌,無不于豪邁雄強中呈現(xiàn)“奇逸”之態(tài)。細言之:取法渾穆,則金石之氣撲面而來;結體上善于取勢,則常有峰回路轉(zhuǎn)之妙。
二、結構上:變內(nèi)斂為蕭散
書法是關于漢字的書寫,其最基本的要求便是把漢字寫得具有姿態(tài),在此之上,便是把字寫得有意味、有情調(diào),與此同時,還要符合我們的視覺審美習慣,這些要求無疑是對書法家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考驗。在各種字體結構的處理上,洪厚甜表現(xiàn)出超人的智慧,他的作品給人的感覺,不僅是形態(tài)上的多樣,也不僅是字形上的夸張變形,還有審美觀上的特異,他能將高古與流行、沉雄與飄逸、遒麗與古拙等貌似矛盾的美很妥帖地雜糅在自己的筆下。
在結構上,洪厚甜的楷書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北碑,也不是很嚴格意義上的唐楷。在楷書面貌的營造上,洪厚甜一直沒有拘泥于呈現(xiàn)一碑一帖的面貌,而是因字賦形,因時適變,雖然是楷書,卻有著行云流水般的靈動。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曰:“古帖字體,大小頗有相徑庭者,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癢相關。”即于變化中求和諧。洪厚甜在書法的探索上是具有前瞻性的,他一改傳統(tǒng)結字上恪守的“緊守中宮”的準則,而代之以“蕭散”,這無疑擴展了作品空間形式的整體張力和整體氣象。細觀《蘇祠重光·三蘇祠災后維修記》(圖1),常使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如以“突發(fā)”為中心的局部(圖2),筆畫的挪讓、字勢的欹正、字形的大小、結構上的險筆與拗救……無不于嚴整中求變化,達到了令人羨慕的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狀態(tài)。
名家之所以為名家,除了用筆的細致入微外,更多地體現(xiàn)在漢字的造型能力上。洪厚甜對前人的結字原則體察入微,并了然于胸,其表現(xiàn)出來的記憶力讓人驚嘆,前人精彩的結字方法常不自覺地幻化于毫端。“疏取風神,密取蒼老”,在洪厚甜的作品中皆可領略。
圖1 洪厚甜楷書《蘇祠重光·三蘇祠災后維修記》
三、筆法上:融恣肆于謹嚴
清代中期以來,很多書家都從碑版中汲取營養(yǎng),以救帖學軟媚之流弊。但專學碑刻也存在一定的危險,像曾熙、李瑞清那樣,將碑版楷書寫得風格突出的同時也留下一些后遺癥,即在用筆上保留了過多的不自然的抖動。關于這一點,洪厚甜一定有著警醒。其自言,在上世紀80年代對唐楷特別是顏真卿和褚遂良進行了系統(tǒng)的學習,從書寫外在形態(tài)到追求凝重的線質(zhì),后上溯北碑,在字勢上有了更多的變化,其最初獲獎的楷書實際上都是這個基調(diào)的作品,既有碑的質(zhì)樸又有唐楷的細膩。從唐楷上溯北碑,也是一個傳統(tǒng)的學書思路,所謂窮盡源流,這種既樸茂又典雅,既雄強又不乏靈氣的楷書甫一出現(xiàn)便得到了書家的認可。慶幸的是,洪厚甜并未在獲獎的光環(huán)中裹足不前,而是做了兩件事,一是對篆隸進行研究,徹底解決了其在楷書創(chuàng)作上對線條內(nèi)在質(zhì)的需要;二是對“二王”一脈傳統(tǒng)帖學筆法的學習,使楷書也具有了“書寫性”。
洪厚甜所下的功夫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大量的日常書寫,由眼及心,由心及手,不斷錘煉,時刻讓自己的手指保持著毫不遜色于古人的敏感,通過指腕之用,在筆鋒的中側(cè)轉(zhuǎn)換之間,呈現(xiàn)筆法的豐富與細膩,把毛筆的無限可能性表現(xiàn)到了極致。所以,其楷書中那種自然生動、鮮活流暢令人印象深刻。其實,楷書的點畫書寫同樣需要有詳略、有動靜、有緩急,楷書的結構組合同樣是有主次、有正斜、有張弛,章法上也需要有虛實的變化。以《蘇祠重光·三蘇祠災后維修記》而言,書寫中并不片面追求點畫的刀刻感,更不為追求點畫的“滄桑感”而作抖擻狀。如“嚴”“貌”“煥”等字,筆畫不僅富有彈性,還保持著線條的精緊,具體而言,碑派筆法提按幅度大,但易流于粗獷不文,故對絞裹筆法的運用要節(jié)制。
啟功先生曾說過:“楷書宜當行書寫,其點畫顧盼始不呆板?!焙楹裉鹗且粋€善于用毛筆“講故事”的高手,通過毛筆細微的提按頓挫,把故事講得委婉曲折又行云流水。公孫大娘舞劍,是一種人與劍的合二為一;洪厚甜運筆,是人與毛筆的合二為一?!昂嫌谏A种?,乃中經(jīng)首之會”,兩千多年前莊子所描繪的那種令人心動的“技進于道”的情景,那個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的庖丁的狀態(tài),洪厚甜一定也曾深深地體味過。
四、觀念上:迥異時流
洪厚甜不是書法界最有學問的人,但一定是最有智慧的人。相比于一些埋頭寫字的同行,他對于書法的思考可謂圓融洞達,常說出一些令人耳目為之一新的“奇談怪論”。試舉三例:
“當柯達在研究怎么把膠片做得更薄、感光度更高、還原度更清晰的時候,別人在思考的是數(shù)碼。諾基亞在思考怎么把手機的按鍵用蓋子隱蔽得更巧妙更美觀的時候,別人思考的是觸屏。你怎么跟別人玩?都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他又不是外星人,思維方式的改變就決定了一切?!?/p>
“正只是諸多勢態(tài)里面的一種態(tài),書法最后的態(tài)就是靠勢來完成的,勢越豐富態(tài)就越豐富,勢態(tài)越豐富反映出的人的精神就越豐富,反映出的思想和精神越豐富,境界就會越高?!?/p>
“如果說其他動態(tài)的書體似舞蹈,似唱歌,似表演,那么楷書的境界就仿佛老僧敲木魚一般,在舒徐的節(jié)奏中蘊涵一種超凡入圣的生命體驗,實現(xiàn)人生境界的升華。”
眼界高時無物礙,心源開處有波清。洪厚甜與古為徒,扎根淵深古厚的碑版和名帖中,不斷打磨著自己的心性。非凡的藝術稟性,艱苦卓絕的歷練,取精用弘的睿智以及皈依文化的自覺,使其披荊斬棘,入古出新,在筆紙磨擦的沙沙聲中盡顯其藝術才華和靈性,即使是散發(fā)著“奇拙”氣息的作品,也無不統(tǒng)攝在“平淡沖和”這最高審美的理想之下。
時代呼喚精英,一個時代的書法除了是群體智慧和時代精神同頻共振的結果外,更需要勇猛精進、卓異獨立的書法家有力的引領和支撐。洪厚甜就是這樣一位書法家,他以其敏銳的觸角、散淡的情懷、卓爾不群的書風不斷刷新書壇對書法美的思考和探索。純粹而堅定,以及對傳統(tǒng)的恪守,是洪厚甜書法最動人也最可貴的地方。如果說,一個時代的書法水平由廣大的書寫者作為基座的話,那么少數(shù)的書法精英則構成了這個時代書法的金字塔尖。當代書法對洪厚甜還有著更為高遠的期許,我想,厚甜先生也一定作如是想吧。
圖2 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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