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風流話周郎
◎段戰(zhàn)江（青年作家）
在三國的歷史上，周瑜是一位相當招人喜歡的偶像級人物。
與《三國演義》里其他被文學手法極力塑造出來的眾多英雄人物相比，他要漂亮得多，瀟灑得多，甚至完美得多。若論相貌，《三國志》說他“長壯有姿貌”，想來肯定是一位很有型的大帥哥。與號稱“美髯公”、僅靠一大把胡子吸引人的紅臉關(guān)公相比，自然要好看百倍。若論才情，一場赤壁之戰(zhàn)，竟在談笑間就可以讓曹操的幾十萬大軍“灰飛煙滅”，想來又是何等了得！若論品德，他脾氣好，肚量大，外加在音樂上的精深造詣，其個人魅力更是勢不可擋，不愧為一位風流千古的可愛人物。
周瑜的大功勞
周瑜字公瑾，廬江舒縣（今安徽廬江西南）人，出身于當?shù)氐氖兰彝濉Ｆ湓嬷軜s擔任過尚書令的職務(wù)，從祖周景、從伯周忠皆官至太尉，位列三公，即使他的父親周異，也曾任過洛陽令（相當于現(xiàn)在的北京市市長）?！逗鬂h書》里說周景之孫周暉，也就是周瑜的堂兄弟，年紀輕輕時，也做過洛陽令這樣的高官，后來又去官歸鄉(xiāng)，與族中兄弟大攬門客，馳騁于江淮之間，每次出游，從車達百余乘。由此觀之，到了周瑜這一代，其家族勢力依然不容小覷。
然而，周瑜并非周家的直系嫡孫，加上當時年紀太小的緣故，所以在堂兄弟中，并不顯得“出位”?？墒堑搅酥衅搅辏ü?89年），周家突然發(fā)生了特大變故。這一年，靈帝駕崩，窮兇極惡的大軍閥董卓趁機帶領(lǐng)他的涼州兵團進入洛陽，“專擅朝政，橫恣京城”，搞得洛陽城內(nèi)烏煙瘴氣，人心惶惶。以周暉為首的周氏家族子弟，不免擔心身處政治漩渦中心的周忠的個人安危，便率領(lǐng)族中得力兄弟等一干人馬，趕赴洛陽，準備救援周忠。不料被董卓探知，很是不爽，竟派兵將他們在路上一并劫殺。這對周氏家族而言，是一次殘酷而徹底的打擊。在這次政治災(zāi)禍中，周氏家族年青一輩中的精英人物幾乎消滅殆盡。于是，年僅14歲的周瑜不得不走上政治前臺，擔當起家族復(fù)仇和復(fù)興的重任。
也是在這一年，關(guān)東地區(qū)的一些州郡牧守不滿董卓專政，紛紛舉兵討伐，附屬于袁術(shù)的吳郡豪族孫堅也加入了討董聯(lián)軍。當時，孫堅的兒子孫策恰與周瑜同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少年英雄。這位“美姿顏，好笑語，性闊達”的孫策，小小年紀，便懂得交結(jié)各路英雄豪杰，在當時的江表地區(qū)聲譽頗隆，為此，周瑜慕名前往壽春拜訪。兩位同樣“英達夙成”的美少年，一見如故，彼此坦誠相待，成為“義同斷金”的好朋友。
當時孫堅已經(jīng)起兵，為了免去后顧之憂，周瑜勸孫策將家眷移往舒縣，并慷慨地讓出道南大宅給孫策居住，然后還“升堂拜母，有無通共”，成為不分你我的好弟兄。從常理分析，周瑜結(jié)交孫策，讓出宅院，都不應(yīng)是一個14歲少年能做得了主的大事，最大的可能是周瑜的行為代表了當時周氏家族的一次“政治性”的投資或投機行為，其動機不過是在亂世之中，為周家尋求一個安穩(wěn)的靠山罷了。
孫策是一位天生的軍事奇才和政治領(lǐng)袖，他16歲時因父親戰(zhàn)死，便獨自領(lǐng)軍打仗，創(chuàng)功建業(yè)，而且能打善戰(zhàn)，年僅20歲時就被封為“殄寇將軍”，威震一方。孫策還特別善于用人，頗有一套手段，“是以士民見者，莫不盡心，樂為致死”。對此，周瑜及其背后的周氏家族才會慧眼獨具，毅然將政治前途和家族命運全部押在年紀輕輕的孫策身上。
與孫策豪邁、激烈、張揚的性格相比，周瑜謹慎、隱忍和低調(diào)的性格形成，顯然與他高級政客的家庭背景和族中兄弟俱被殺戮的心理陰影有關(guān)。不過，知人善任的孫策，卻把周瑜的這些性格優(yōu)點發(fā)揮到極致。因此，當年孫策東渡征戰(zhàn)之時，周瑜率領(lǐng)一干人馬前來投奔，他非常高興地說道：“吾得卿，諧也。”這個“諧”字講得耐人尋味。也許在他看來，這位少年老成的兄弟，其性格和才能，都與他互為補充，是他最理想的合作伙伴。事實也正是如此，孫策身邊并不稀缺“蹈刃屠城”的勇將，何況他本人也生猛異常，連一代梟雄曹操都感嘆道：“猘（瘋狗）兒難與爭鋒也?！钡?，他缺乏既有文韜，又備武略，能夠坐陣后方，運籌劃算，為他提供保障，讓他放心的得力干將。對于一個沒有鞏固后方，剛剛興起的軍事集團而言，幾萬大軍的后勤保障工作顯得尤為重要。而就性格和能力而言，周瑜無疑是最勝任此項工作的人選。因此，在孫策沖殺疆場，攻城拔寨的時刻，周瑜則是坐鎮(zhèn)丹陽（今江蘇南京），從事“發(fā)眾及船糧以濟大事”的后勤保障工作。后來周瑜以小小居巢（今安徽桐城南）長的名義向魯肅借糧，魯肅慷慨地“指囷相贈”，拿出3000斛（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萬斤）的儲糧給他時，他也完全笑納，甚至捎帶把魯肅這個人才也一并收下。
對此，孫策非常欣慰，也非常感謝。等到周瑜回到江東時，孫策親自迎接，并撥給步兵2000人，騎兵50人，還授予“建威中郎將”的封號。除此之外，《江表傳》里說孫策還賜予“鼓吹”儀仗，為他營建府邸，贈賜封賞之多，“莫與為比”?？蓪O策以為若是“論德酬功”，與周瑜所作的犧牲和作出的貢獻相比，還是“未足以報者也”。
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江東人士開始昵稱周瑜為周郎，而他的好兄弟孫策，早先已被昵稱為孫郎，兩人并稱“江東雙杰”。由此觀之，周瑜不但在江東擁有著和孫策一樣的人氣和威望，而且也肯定受到孫策絕對的信任。遺憾的是，孫策兩年后遇刺身亡，年僅26歲。不過，周瑜是個懂得感恩的人，此后近乎10年的時間里，他一直忠貞不貳、默默無聞地支持著孫氏兄弟，總是出現(xiàn)在最需要出現(xiàn)的地方，或是東征西戰(zhàn)，擄鄧龍、伐江夏，或是經(jīng)營后方，鎮(zhèn)巴丘、備宮亭，從來不爭名位、不出風頭，以自己的絕對忠誠報答孫氏兄弟的知遇之恩。
然而，偉大的時刻總是需要偉大的人物出現(xiàn)，一場驚天動地的戰(zhàn)役，終于將周瑜推向了歷史的前臺。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七月，基本統(tǒng)一了北方的曹操，揮兵南下，企圖乘勝南進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很快荊州劉表的兒子劉琮不戰(zhàn)而降，曹操 “得其水軍，船步兵數(shù)十萬”。九月，曹操號稱80萬的大軍船艫相接，浩浩蕩蕩，集結(jié)長江北岸，大有一舉蕩平東吳的氣勢。此時躊躇滿志的曹操，得意洋洋地寫信給孫權(quán)，示以挑戰(zhàn)：“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睂O權(quán)將曹操的書信示以群臣，“莫不響震失色”。被嚇破了膽的主降派一時占了上風，他們認為，一方面曹軍以漢相的名義，打著皇帝的旗號征討四方，如果抗擊曹軍，在名義上就會被動；另一方面，曹操占取荊州，收降劉表水軍后，獲取大量戰(zhàn)船，在兵力上已占有絕對優(yōu)勢，實力相比，太過懸殊，江東只有主動迎降，方有出路。
然而周瑜和他的好朋友魯肅則持不同看法，反對投降，堅持抗曹。周瑜在指出江東政權(quán)的一系列天時地利人和的優(yōu)勢之外，還特別強調(diào)曹操名為漢相，實是漢賊，同時對兵戰(zhàn)條件進行了精辟的分析，指出曹操在軍事部署方面的一系列致命弱點，還戳穿了80萬大軍的虛妄騙局，指出實際兵力不過十五六萬人，而且“久戰(zhàn)疲敝，尚懷狐疑”，最后總結(jié)說是“操自送死”，犯了諸多兵家作戰(zhàn)的大忌。曹軍“眾數(shù)雖多，甚未足畏”，從而用事實挫敗了投降派的氣焰，堅定了孫權(quán)抗曹的決心。接著，周瑜主動請戰(zhàn)，愿領(lǐng)精兵兩萬（一說5萬），前往夏口(今漢口)迎敵。
性格雄烈、膽略兼于人的周瑜，話講得漂亮，仗也打得實在漂亮。在赤壁之戰(zhàn)中，他身為孫劉聯(lián)軍的前線總指揮，不僅調(diào)度有方，部署嚴密，而且集思廣益，善于將略。尤其是采用“詐降火攻”之計，借東風之便，一時“飛埃絕爛，燒盡北船”，從而使“北軍大壞，曹公退走”，成就了火燒赤壁的千古傳奇。
雖說戰(zhàn)敗的曹操很不服氣，后來寫信給孫權(quán)，說“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但估計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同意他的看法。唐代大詩人李白在《詠赤壁》的詩中寫道：“二龍爭戰(zhàn)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張?zhí)煺赵坪＃荑び诖似撇芄?。”將周瑜與曹操并稱二龍，并完全肯定了周瑜勝者的地位。千百年后，宋代大詩人蘇東坡又以“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漂亮詩句，讓我們記住了周瑜的超然自信和風流儒雅。
只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周瑜指揮這場戰(zhàn)役時，時年34歲，縱是“雄姿英發(fā)”，卻已經(jīng)不是文學想象中被稱為“周郎”的年紀了。
周瑜的真性情
周瑜人品好。
真實的他，無論性情還是器量，無論品德還是胸懷，其涵養(yǎng)功夫都特別到家。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為人處事方面。在領(lǐng)導(dǎo)孫權(quán)的眼里，他“器量廣大”，在老鄉(xiāng)兼敵人蔣干（曹操說客）的眼里，他“雅量高致”，便是為他作傳的蜀國史官陳壽，在《三國志》里也由衷地夸贊他“性度恢廓，大率為得人”的高尚品格。而對他人格魅力最形象、最生動的概括是老將程普的一句話：“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font>
程普老將軍的這句話，很有分量，也很有說服力。因為年紀較大、威望極高的程普，是為孫氏集團立下汗馬功勞的元老功勛。他起初和周瑜的關(guān)系搞得很僵，因為在他眼里，周瑜只是一個資歷尚淺、僅憑和領(lǐng)導(dǎo)稱兄道弟而飛快爬升的“軍中關(guān)系戶”罷了，自然很不服氣。特別是赤壁之戰(zhàn)時，孫權(quán)任周瑜為左都，是全軍最高統(tǒng)帥，而程普任右都，只是周瑜的副手，所以老人家面子上掛不住，便處處和周瑜過不去，甚至倚老賣老，數(shù)次凌辱周瑜。雖然周瑜職位比程普高，也完全可以用嚴明的等級和軍法壓制，可為顧全大局，他毅然“折節(jié)容下，終不與?！?。除卻示以“以德服人”的包容姿態(tài)外，周瑜有底氣，也有能力，憑借高超的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和絕對的軍事才華讓眾將折服，并最終令程普“敬服而親重之”，兩人的忘年交遂成一段佳話。當時的公共輿論，對周瑜“謙讓服人如此”的恢宏器量，也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身為將帥，身為政客，周瑜自然是有謀有略，不過，他生性豁達，為人光明磊落，謀的是陽謀，策的是明略，便是耍手段、玩心眼兒，也會透露出幾份高雅和美感來。
這一點，在處理既是老鄉(xiāng)又是說客的蔣干的關(guān)系上，表現(xiàn)尤為突出。當初，求賢若渴的曹操，聽聞周瑜“年少有美才”，便動了通過游說的手段將其“統(tǒng)戰(zhàn)”到其麾下的念頭。于是，他派遣了“以才辯見稱”的蔣干為說客。蔣干以老鄉(xiāng)的名義，拜見周瑜。為避人耳目，蔣干以“布衣葛巾”的低調(diào)扮相，獨自一人悄然前往。這位“獨步江、淮之間，莫與為對”的口才大王，顯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看了周瑜的才華。對于他這樣的“敵國”間諜，再是低調(diào)，也躲不過周瑜銳利的眼睛，對于他的動機和目的，周瑜早就派探子打聽得一清二楚。因此，兩人一見面，周瑜便劈頭蓋臉地給他一個下馬威，直接調(diào)侃道：“子翼良苦，遠涉江湖為曹氏作說客邪？”蔣干又是驚奇又是尷尬，只好文縐縐地強行辯解道：“吾與足下州里，中間別隔，遙聞芳烈，故來敘闊，并觀雅規(guī)，而云說客，無乃逆作乎?”聞聽老友措詞講究，卻又蒼白無力的反駁，周瑜也意味深長、文縐縐地回了一句:“吾雖不及夔、曠，聞弦賞音，足知雅曲也?！比缓笤谝环瑹崆榈难缯垜?yīng)酬之后，周瑜便以要到宮里與上級領(lǐng)導(dǎo)商量機密軍務(wù)為由，先行離去。這一離開，便是漫長的三天。周瑜這樣做，一來是向蔣干表明自己在江東孫氏集團的重要性，二來就是不給他動嘴的機會。碰了軟釘子的蔣干，雖然著急，卻很無奈。
三天的冷處理之后，周瑜又突然熱情地邀請蔣干參觀軍營，“行視倉庫軍資器仗訖”，然后又在宴席上，展示“侍者服飾珍玩之物”。周瑜這樣擺闊氣地做秀，別無他意，不過是為了表示自己與主上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罷了。他在宴席之上，借著酒勁兒，干脆把話進一步挑明，讓蔣干徹底死心。他說：“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nèi)結(jié)骨肉之恩，言行計從，禍福共之，假使蘇張更生，酈叟復(fù)出，猶撫其背而折其辭，豈足下幼生所能移乎?”也就是說，便是像蘇秦、張儀、酈食其這些高級舌辯之士重生，我周瑜也要拍拍他們的肩膀，幾句話將其駁回，又何況像你這樣（自不量力）的年輕人呢？一番柔中帶剛、綿里藏針的話語，讓蔣干只有干笑，“終無所言”。
與《三國演義》里既不厚道，又沒水平地安排“蔣干盜書”的描述相比，歷史上真實的周瑜，在處理蔣干的關(guān)系上，態(tài)度要真誠得多，手段也要高明得多。這也是為何鎩羽而歸的蔣干，依然會對周瑜敬服有加，并盛贊他“雅量高致”的最主要原因。
在對待敵人方面，周瑜雖謹慎有余，謀略有余，卻缺乏一股兒狠勁兒，這也許是他儒將的性格使然吧?！度龂尽そ韨鳌防镉幸欢嗡蛣涞某醮谓簧?，便頗有意趣。且說赤壁之戰(zhàn)前夕，劉備進駐鄂縣之樊口，由于當時諸葛亮赴江東談判結(jié)盟事宜未還，已身處絕境的劉備，因為等不到確切的消息，焦心如焚，眼看曹操大軍日漸逼近，心里更生恐懼，天天派人巡邏，觀察孫權(quán)軍隊的動向。好不容易等到周瑜的船隊，心里自然非常高興，趕快派人前去慰勞，卻遭到周瑜的婉言謝絕：“我軍務(wù)在身，也無權(quán)接受你的慰勞。如果你能屈駕前來，我倒是能告訴你一些你想知道的東西?！眲錈o奈，也知道周瑜“彼欲致我”的想法，可為了表示結(jié)盟的誠意，只好屈尊“乘單舸往見瑜”。當周瑜告訴劉備自己將有3萬戰(zhàn)卒迎戰(zhàn)曹操時，劉備不由說了聲：“太少了?！敝荑s很自信地說：“這個數(shù)字足夠了，你就看著我怎么破敵吧。”大概劉備覺得周瑜城府太深，便希望能見到魯肅，想聽聽魯肅這個忠厚人是怎么說的?？芍荑た赐噶藙涞男乃?，他很真誠地說：“我權(quán)力有限，不敢隨便作這樣的安排。你若見魯肅，下次肯定還有機會。而且那時孔明也會回來，你放心好了，也就兩三天的時間?！?/font>
周瑜對于劉備的“無禮”和“傲慢”，是有意為之，因為他不相信劉備這個人。以他那樣的君子，大概是看不慣劉備厚臉皮的無賴作派。事實也證明劉備這個人太過圓滑和投機，他雖然“深愧異瑜”，承認周瑜是個不一般的將才，可心里并不相信他真能破曹，所以特地將最精銳的2000人馬，全部交由關(guān)羽和張飛負責，而不肯交付周瑜調(diào)度，“蓋為進退之計也”。
然而，周瑜再是小心翼翼，最終還是被劉備沾了光。赤壁之戰(zhàn)后，劉備趁周瑜攻打江陵與曹仁相持之機，率領(lǐng)自己部隊向南進攻，奪取了荊州在長江以南的武陵、長沙、零陵、桂陽四郡。而且貪心的劉備還想將荊州最重要的南郡討借到手，時為南郡太守的周瑜，不肯多給地劉備，只把長江以南屬于南郡的部分分給了劉備。于是，不甘心的劉備便于公元210年，親自到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去見孫權(quán)，請求都督荊州。而早在一年前，即劉備取得江南四郡、立營公安之時，孫權(quán)為了鞏固孫劉聯(lián)盟，就特地“進妹固好”，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劉備。因此，劉備也愈發(fā)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地以老妹夫和同盟者的身份向?qū)O權(quán)討要荊州的管理權(quán)。周瑜得知此事后，立馬發(fā)書信給孫權(quán)，強烈反對。他寫道：“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guān)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因此他主張將劉備軟禁起來，“盛為筑宮室，多其美女玩好”，讓其在花天酒地、聲色犬馬中墮落下去。再把關(guān)羽和張飛兩員猛將分置開來，“挾與攻戰(zhàn)”，為我所用，則“大事可定也”。
同時，周瑜也很不客氣地指出，如今又是割借城池土地，又是供其物資軍隊，再放任三個人聚在一起，手握兵權(quán)，攻城略地，“恐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也”。說得不客氣一點，像劉備這樣帶有無賴氣息的梟雄，遲早有一天會翻臉不認人的。
只可惜孫權(quán)最終沒有聽從周瑜的計策，但也讓劉備嚇了一身冷汗。后來劉備返回公安，聽說此事，便心有余悸地說，我險些死在周瑜的手里。憂心忡忡的周瑜，為壓制劉備的勢力進一步坐大，又提出進取西蜀、兼并漢中、消滅張魯、吞并劉璋，然后圖進北方的宏偉軍事計劃。如果周瑜的計劃得以實現(xiàn)，那么三分天下的歷史必將改寫。遺憾的是，就在可能再次改變歷史的關(guān)鍵時刻，周瑜卻不幸染病去世，年僅36歲。在留給孫權(quán)的遺書里，他依然放不下的是“方今曹操在北，疆場未靜；劉備寄寓，有似養(yǎng)虎”的沉重憂慮以及“天下之事，未知終始”的深深悵然。在他死后，劉備倒是如愿地借到荊州，也最終圓了他三分天下、霸地稱王的夢想。
可憐的周瑜，縱是天縱英才，可陽謀終是敗在了陰謀的腳下，君子也遠比不上無賴長壽。一個偉大的天才將領(lǐng)，一個孤立的道德標桿，到頭來還要被小說異化成缺點明顯的人物，方被俗世的人們接納。若是他的神靈有知，也不知對此會持何感想？
周瑜的私生活
周瑜在私生活方面，也幾乎無可挑剔。
《三國志·吳書·周瑜傳》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描述：“瑜少精意于音樂。雖三爵之后，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边@段史料除卻說明周瑜的極高音樂鑒賞力之外，還透露出一個明確的信息，那就是他的酒量很好。
按《周禮·考工記·梓人》記載，“梓人為飲器，勺一升，爵一升，觚三升”的說法，三爵便是三升（約合4.5公斤），雖說當時無論喝的濁酒還是清酒，都是發(fā)酵后直接飲用的米酒（而非現(xiàn)在高度蒸餾的白酒），酒精度數(shù)在20度以下，即便如此，這樣的酒量也不算小。而且當時南方一帶，飲酒之風更是濃烈，飲酒的器具都是超級“海量”的。曹丕在《典論·酒誨》里寫道：“荊州牧劉表，跨有南土，子弟驕貴，并好酒，為三爵，大曰伯雅，次曰中雅，小曰季雅。伯雅受七勝（通升），中雅受六勝，季雅受五勝……”這樣看來，周瑜的“三爵”酒量，實際上便有翻幾番的可能了。何況史書上說他在“三爵之后”，依然保持那樣的清醒，那他真正的酒量，想來真是深不可測了。
能夠旁證周瑜好酒量的，還有一個特別的故事。說是他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孫權(quán)，一次舉行酒宴，與群臣同歡，三爵之后，便有些飄飄然了，一時興起，竟不顧君王體面，跑到群臣中間“自起行酒”，說不好聽點，就是強行勸酒了。其中一個叫虞翻的大臣招架不住，便倒在地上裝醉，待孫權(quán)走過去，又坐了起來，不料被孫權(quán)逮個正著，于是孫權(quán)大怒，“手劍欲擊之”，后來在大臣的好言勸說下方才罷休。這個故事一來說明孫權(quán)好飲，酒量卻實在不行；二來說明孫權(quán)這樣的領(lǐng)導(dǎo)也喜歡在酒宴上，玩些以酒量和態(tài)度“度量”下級的把戲。
在古代，作為臣子，好酒量和好酒風是必備的政治素養(yǎng)。在臣侍君的宴席上，若君王賜酒，一般是三爵，按《禮記·玉藻》的要求：“受一爵而色灑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禮已三爵，而油油以退?！比羰窍裼莘菢?，不喝也罷，還要耍賴打滾，實在是失禮之舉。相對而言，恪守君子風范的周瑜，無論是酒量，還是酒風，就要大方得多，漂亮得多，這大概也是孫權(quán)喜歡周瑜的理由之一吧。
周瑜更招人喜歡的一面，是他的音樂造詣以及講究生活情趣的個人品位。想想看，在那個亂世，整個社會禮崩樂壞，紛紛陷入一種末世狂歡的風氣之中，酒宴之上多是狂吃濫喝的不堪場面，誰又會在乎“禮樂”的好壞對錯呢？但周瑜不同，他在乎。對于演奏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錯誤細節(jié)，他都能察覺得出，而且“知之必顧”。屢屢地再回首，頗耐人尋味。他這樣做，并非向當時社會地位極其低下的樂伎們顯擺他高超的音樂鑒賞水平，而是在他這樣的君子心里，有著更深一層的憂慮。在古代中國，禮樂是頗有分量的東西，正如《禮記·樂論篇》所言：“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行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如果連象征天地之和的“音樂之聲”都是曲不成曲、調(diào)不成調(diào)，那么這是什么樣的世道呢？時人津津樂道的只是“曲有誤，周郎顧”的偶像傳奇，卻不懂他作為一個“唯君子能知樂”的清醒者和理想者的苦痛和敏感。
更令人遺憾的是，后人也不懂。除卻清人鄭板橋感嘆的“想他豪竹哀絲，回頭顧曲，虎帳談兵歇”有些知音之感外，更多的是善意的誤解和美麗的曲解。因為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像周瑜這樣有地位、有才情的大帥哥，若是太過一本正經(jīng)，就有些寡味和無趣了。于是，有人想象是“弦心艷卓女，曲誤動周郎”，這樣的周瑜便有了好色之嫌；也有人想象是“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這樣的周瑜又有了被勾引之嫌；而在唐張祜的《觱篥》詩中，想象力更是豐富得有些離譜：“纖紅玉指長”的美女，奏起“一管妙清商”，竟惹得“坐中知密顧，微笑是周郎”。若真是因為曲誤，且不說這美女的演奏水平太差，便是周郎的“密顧”和“微笑”，也多少有些“不正經(jīng)”的油滑味道來。就是大才子蘇東坡的想象，也不能免俗，他在《南歌子》里稱道：“但得周郎一顧、勝珠珍?！笨傋屓烁杏X周瑜像是他曾夸贊過的柳永一樣，好似一個流行音樂的制作大腕。這些形色各異的文學想象，縱是人物浪漫，縱是故事風流，可都與真實的周瑜形象有著很大的距離。
對于周瑜不著邊際的美好想象，又實在怨不得后人。因為他身上蘊含了一切理想的要素。把他的典故使勁往男歡女愛的俗命題上靠，也是緣于對他的羨慕，因為除卻權(quán)勢和才情外，他還擁有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美人小喬。
在《三國志·周瑜傳》中，小喬是個身世模糊、面目模糊、地位模糊的人物。只是說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周瑜隨從孫策攻破皖城（今安徽潛山縣梅城鎮(zhèn)）時，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得到兩個國色天香的“戰(zhàn)利品”，一個叫大喬，一個叫小喬。能夠明確姐妹倆身份的，便是她們的父親姓喬，時人尊稱喬公，想來應(yīng)該是當?shù)赜悬c兒身份和地位的鄉(xiāng)紳吧。而大小兩喬芳齡多少，性情如何，又是怎樣美麗，我們卻一概不知。
后來，孫策毫不客氣地娶了大喬，又將小喬豪爽地許給了周瑜，并對他開玩笑道：“喬公二女雖流離，得吾二人作婿，亦足為歡?！钡靡庵橐缬谘员?，也多少對老丈人有些不恭之嫌。想來二喬便是被十分寵愛，其家庭地位也絕不會高到哪里去。對周瑜而言，小喬是妻是妾，史書上沒交待。而她和周瑜12年的夫妻生活中，是否恩愛，是否幸福，我們也不得而知。還有一點，后來周瑜在追隨孫氏兄弟四處征戰(zhàn)的過程中，是否還分得其他美色為戰(zhàn)利品，我們依然不得而知。按當時的時代風氣和世俗習慣，這種可能還是有的。在那個時代，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屬品，能在史書上留下一個姓氏，一個籍貫，一個從屬關(guān)系，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在情感方面，刻薄的史官，并沒有為周瑜留下太多的史料，卻給后世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后人固執(zhí)又善良地以為，周瑜和小喬，是“英雄美女，天作之合”的絕配。真實的歷史中，周瑜有沒有別的女人，并不重要，后人只愿意選擇性地留住周郎和小喬兩個人的記憶。
于是，后人詩作中，關(guān)于周郎的風流和多情，因為有了小喬這樣一個美麗而模糊的身影，而多了幾分合理的解釋，周郎的形象也多了幾分溫暖的人情味。但只有彈琴這樣的小情調(diào)，還無法滿足后人對英雄美人的傳奇想象，他們更愿意在周瑜的蓋世功名上，涂抹一點胭脂的痕跡，同時為英雄增添一些“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勇氣和傳奇。譬如唐時一位著名的詩人就曾調(diào)侃道：“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雖說宋時徐彥周在《彥周詩話》里評批這樣輕浮說法是“措大不識好惡”，可這樣的文學想象很是精彩，加上曹操又有攻城略地后強占別人老婆的惡習，于是這種荒誕卻有趣的說法，在民間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到了明時羅貫中的《三國演義》里，演繹得愈發(fā)生動。書中第三十四回里寫道，曹操平定遼東后，心情大暢，欲建銅雀臺以娛晚年。小王子曹植進言：“若建層臺，必立三座……中間名銅雀，左為玉龍，右為金鳳……更作兩條飛橋，橫空而上，乃為壯觀。”本是曹家一個大型的娛樂工程，但在第四十三回里，被舌頭靈活的孔明有意曲解，指出曹植《銅雀臺賦》里“連二喬于東西兮，若長空之鎖殊”，便是意圖大小二喬的美色。周瑜聽罷，自是勃然大怒，離座指北，大聲罵道：“老賊欺吾太甚！”
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文史不分家的特點，使得生動的文學細節(jié)融入正史，并放大了歷史人物的傳奇，甚至在文學作品的一再重復(fù)中，代替了正史，成為我們民族最難亡的歷史記憶。
為了讓文學和傳說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一代又一代的后世文人，心甘情愿又一本正經(jīng)地制造“歷史”。于是，寂寞的周瑜不再寂寞，模糊的小喬不再模糊，兩個人的墓地，竟也活生生地多了好幾處。據(jù)統(tǒng)計，近千年間，周瑜墓竟出現(xiàn)有六處之多，而小喬的墓地，也有三處。每一個墓地，都有言之鑿鑿的理由和生動感人的傳奇。
譬如江西省廬江城西的喬夫人墓，俗名瑜婆墩。其存在的理由是周瑜當年留鎮(zhèn)過巴丘（廬陵郡巴丘縣），也卒于巴丘，小喬去世后自然隨夫而葬，并有明詩為證：“凄凄兩冢依城廓，一為周郎一小喬。”
而在湖南省岳陽市的岳陽樓北面，也有一座小喬墓。理由是裴松之注解《三國志》里稱周瑜病卒的巴陵，是晉荊州長沙郡的巴陵縣（即今岳陽市），而非巴丘。同時相傳小喬墓地一帶，便是三國時期的周瑜軍府，而墓府即是當時的軍府花園。
有意思的是，在安徽省南陵縣境內(nèi)的中山公園邊上，也有一座小喬墓。理由是清乾隆四十四年（公元1779年），當時的知縣高怡夢見小喬訴說她的墓在香油寺側(cè)，于是縣長大人便立馬在香油寺西苑，建了一座小喬墓。大概當?shù)厝艘灿X得這個夢的解釋有些牽強，便又拉來周瑜曾做過春谷（今南陵縣）長的理由。然而，這個理由實在牽強，且不說周瑜是先做春谷長，后來才破皖的時間差，便是讓小喬棄夫君不顧，孤魂流落異地，已經(jīng)是莫名其妙得有些殘忍了。
這本是周瑜一個人的家事和私事，卻在后人生拉硬拽的安排中，全亂了套，夫妻倆的靈魂也俱不得安息，并被扯得七零八落，尷尬得只好四處漂泊。我想，這肯定不是潔身自好的周瑜所能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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