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散文家匡燮的著述《唐詩里的長安風情》,該書在臺灣和內(nèi)陸以兩種版本出版,在文化圈內(nèi)引起不小的震動,作者以多維的空間穿梭于古今長安之間,與詩人和讀者進行了多角度的溝通。
《清平調(diào)》三首是李白在長安供奉翰林時所作。一日,唐玄宗和楊妃在宮中觀牡丹花,因命李白寫新樂章,李白奉詔而作。在三首詩中,把牡丹和楊妃交互在一起寫,花即是人,人即是花,把人面花光渾融一片,同蒙唐玄宗的恩澤。這三首詩,語語濃艷,字字流葩,而最突出的是將花與人渾融在一起寫,如“云想衣裳花想容”,又似在寫花光,又似在寫人面?!耙恢t艷露凝香”,也都是人、物交融,言在此而意在彼。讀這三首詩,如覺春風滿紙,花光滿眼,人面迷離,不待什么刻畫,而自然使人覺得這是牡丹,這是美人玉色,而不是別的。
文:匡燮
播讀:軒誠
這李白本就嗜酒,自到長安后,便更加地暢飲無度起來,整日地就與諸如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所說的那些人,賀知章、張旭、崔宗之、蘇晉、平民詩人焦遂、汝陽王李琎、左相李適之等官場內(nèi)外的一幫朋友來在長安酒肆上喝酒。作詩喝,高興喝,苦悶也喝,直喝得欲仙欲死,酩酊大醉。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真是喝得愜意,喝得風流,也喝得讓人心痛。
自打二十五歲上,李白仗劍遠游后,他是抱定了大志向才到長安來的,這便是他那懷經(jīng)濟之才,抗巢由之節(jié),投竿佐皇極,起來為蒼生的齊天大志,是又一個杜甫式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純的主兒,而浪漫卻又十二分地超過了杜甫。功成拂衣去,搖曳滄州旁……,看來,他準是刻意地想起了那位功成身退的漢張良或是越王勾踐的重臣范大夫。因此,他要用自己在詩中所能顯示的無盡才華,讓當今圣上賞識,讓四海稱屈,讓他連當時起碼的人才選拔程序——進士考試也不經(jīng)過,就要平步青云。
實實在在的一介書生。
不要說他在被唐玄宗召進長安后,其實也并未提出過切實可行的重大國策,更嚴重的問題是他從根本上就不懂得政治和官場,不懂得政治與寫詩的不同,書生與為官的區(qū)別。寫詩要酒,要激情,要真要善要美,要人性的光輝和張揚,但政治要的卻是靈活和權謀,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殘酷和無情。詩是駕馭自己,政治是駕馭人群。要做書生便不能為官,為了官便再也作不得書生。
李白不懂。
(誰懂?凡書生大概皆不懂。說說也許懂,真要做起來,卻又是不懂。那么,我給李白講出這些道理來,我懂了?笑。)
所以,李白也就壓根兒不知道唐玄宗召他進京是所為何來,更想不到國泰民安,四海升平,唐玄宗一味只顧著享樂去了,有權臣弄笑,貴妃溫存,還得有像李白這樣的天才詩人陪著風雅方才盡興,也算得太平盛世,野無遺賢的一項形象工程呢。于是,李白既入長安,委以翰林供奉,也就一般性什么實事不干地被養(yǎng)著和閑置著了。話還得說回來,唐玄宗也算是給足了李白面子,三次下詔,降車步迎,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夸他說:“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義,何以得此。”有唐近三百年間,甚至千年以降,文人受此恩榮者能有幾人?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朝天數(shù)換飛龍馬, 敕賜珊瑚白玉鞭。
李白確也得意不已。
但李白畢竟不是專為前來領受這份恩寵的。待浮華過后,一種空虛和寂寞的千古愁緒便無邊的襲上心頭。這樣的日子,讓他怎么消磨得了呢?
只有酒,只有酒了。
此刻,當我正在為李白醉臥長安酒肆的成因推演分析的時候,卻見興慶宮里沉香亭畔的牡丹開了。前來賞花的唐玄宗,貴妃在側(cè),花光在目,又有宮廷歌手李龜年帶一幫梨園弟子跟隨,那興致真是高極了。李龜年手執(zhí)檀板,領梨園弟子正要御前開唱,唐玄宗卻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一句話提醒了李龜年,他拿了金花箋,便立刻趕到長安酒肆上,向李白討要新詞去了。那李白正在大醉,哪里理會得了,就跟著李龜年,向沉香亭畔趕了過來。頹然拜舞,不成規(guī)矩。其實,此時李白酒已初醒,但卻依然要作著狂醉之態(tài),也就更加顯出一種孤高清爽的豐神來。唐玄宗見狀,也不怪他,只是笑殷殷的等待著。楊貴妃瞥一眼,吃了一驚,心中暗想:“好一段倜儻風流,真也有這等人物”。不禁斜身倚欄,直盯盯地看著亭下的牡丹,站定了一動不動。李白心里也是一驚,他醉眼望去,貴妃倚欄,牡丹盛開,這般天仙似的人兒,何處得見,便奮然,便激動,便情不可遏地飄飄然浮想聯(lián)翩起來。他也確實是為楊貴妃的華貴和美艷深深地折服了,但此時他卻又多了個心眼,不便明白寫出楊貴妃的美艷來,萬一圣上和貴妃怪罪是瀆褻了她呢?(別看李白什么都不在乎,其實也精明著哩,我想。)但他的那分激情卻是不可遏止的了,怎么辦呢?就寫牡丹吧,寫牡丹的千般嬌態(tài),萬般嫵媚,寫它不是人間俗物,合該是瑤池靈山的奇卉仙葩,不也就盡吐去一腔的驚羨了么?李白想得得意,想象便風一樣飛翔,就在金花箋上飛速地草就出一首詞來: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但李白興猶未盡。他覺得這首詞還只是說到了那牡丹的雍容華貴,未能及楊貴妃身上的那一種婀娜百媚的萬種風情,且他又早知楊貴妃的才藝雙絕,無人能比,他便想到了漢時才藝超倫的趙飛燕,除了她,誰又堪與楊貴妃相提并論?(他是要寫出個活脫脫的人兒才盡興。)李白的才思也是無人比得,立馬可待,才一想出,傾刻間便化就了紙上詩句。
一枝紅艷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斷腸。
(此句一出,我便吃了一驚,這般的狂放大膽,莫非是李白瘋了?)
借問漢宮誰得似,
可憐飛燕倚新妝。
雖又是牡丹起興,并未明言,但一個風情閑致的楊貴妃已是呼之欲出了。到這時,李白才稍稍地平靜下來,本可以不寫了,卻是“清平調(diào)”的歌詞兒是三段,得有三首的,李白這才想起唐玄宗是讓他來寫詩填詞的,不是來欣賞楊貴妃的美色的,需是要寫了唐玄宗的賞心樂事方可罷得。他從剛才的情感巔狂中完全的清醒過來了,一字一句地斟酌起唐玄宗的得意,楊貴妃的得寵以及沉香亭畔的風花雪月來,那詩中卻唯獨沒有了他自己。
名花傾國兩相歡,
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
沉香亭北倚闌干。
當下,李龜年將金花箋接了,呈于玄宗,玄宗看罷,喜不自勝,遂叫李龜年帶一班梨園弟子即刻就譜唱起來,玄宗在一旁吹笛相和,一派和美景象。
但是不久,李白卻毅然經(jīng)商州,過武關,從此便離開了長安。
我大聲追問著:“先生,怎么就這般去了?”
李白頭也不回,只是大笑著徑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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