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匡燮
播讀/梁軒誠
編輯/清慧
上期結(jié)尾:
補充一句,那日被我咬了一口的大梨,晚上倆叔父回來,消了氣,還是給了我。跺碎了的動物餅干,自然也是我的勝利品了。
只有說起當年我的這些劣跡來,二叔、三叔才會輕松地說一句:
“那小時候,賴著哩?!北汩_心地笑了。
《我與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未勒的碑文”七
姐姐的嫁妝 (上)
原本這是個很有詩意的夏天的晚上,深藍的夜空既虛得高不可測,又低垂著幕一樣綴滿星辰。橫斜的天河,白茫茫又寬又長,像頂棚上編出的一道席紋。我家的那頭黃牛,正在不遠處的牛槽上吃草,牛頭一拱一拱,在槽里尋料吃發(fā)出轟轟的響聲,和一旁荒草里的蟲鳴匯成一曲夜的旋律。一只牛虻不知受了什么驚擾,撞到了我的頭頂上,繞一圈,又飛回牛身上去了。這頭牛對我家是有功的,不僅耕田靠牠,有一次,牠拉著滿滿一車出下來的紅薯,由爺爺趕著,我坐在高高的紅薯堆上,在路上走。前方來到一道很陡的坡口上,爺爺?shù)杰嚽袄l,很費力地將身子懸了空,便在那一刻,只聽“嘣”地一聲,閘繩斷了,車和牛把持不住,即刻就要向坡底沖去,造成人亡車毀的慘劇。但是,那牛卻前蹄張開,全身后坐,死死地把車定在了原地。爺爺當下驚出一身冷汗,直夸這頭牛是我們祖孫二人的救命“恩人”。
風也從東邊很遠的田野上吹過來了,帶著玉蜀黍苗甜絲絲的味道,觸在人的手上、臉上,像喝了綠豆茶一樣清涼。每當這時,我和爺爺便躺在涼席上,一邊聽爺爺教我唐詩或講古時候“馬革裹尸”的征戰(zhàn)故事,一邊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想象那滿天星斗的地方,也該是一片田野,那些星星是田野上開滿的小花······
但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變得讓人煩躁不安。爺爺持續(xù)的謾罵聲充斥了這個安謐的傍晚,將安謐擊碎,到處飛濺著可怕的碎片。
爺爺正在三叔買的那把靠背小木椅上,面朝窯垴頭下邊的窯院破口大罵,顫動的空氣,將罵聲從溝這邊傳到了溝那邊,全村人都聽到了這是在大罵我守寡的母親和待嫁的姐姐。好多天了,人們在傍晚的場面上,經(jīng)常能聽到這樣的罵聲,也聽清了爺爺所以如此謾罵,為的是姐姐嫁妝里那個陪嫁的木箱。
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五六年,祖母也在前兩年去世了。二嬸已經(jīng)過門,新房是母親過去住的那孔窯洞,母親搬進了祖母在世時住的那孔面南的大窯。每遇爺爺謾罵,母親和姐姐就躲在自己窯洞的格子里,坐在床沿上忍氣吞聲地輕輕啜泣,生怕哭聲被爺爺聽到了,會招來更加激烈的罵聲。
我僵直地躺在爺爺身旁的席子上,讓充滿周圍的煩躁和壓抑,弄得一肚子的憤怒和不平。心里便開始盤算,我是不是要把爺爺告到農(nóng)會去呢?或是我變成爺爺曾講過的那個有通天本事的孫悟空?變成孫悟空,騰云駕霧,從黑暗的窯洞里,救走母親和姐姐,這樣,我就可以不去農(nóng)會告爺爺,使爺爺免受斗爭和嚴懲。亂紛紛地想著,想著,便昏然睡去,一覺醒來,已是睡在爺爺小屋的床上了。
夜,又黑又靜。姐姐和母親的那段日子,即是這般黑暗的夜。
自父親故去,姐姐和母親已是在暗夜中生活多時了。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婦女,死了丈夫或父親,就是塌了天,長夜無晝,星月無光。姐姐常是抱著我流淚,盼望我能早一日長大成人。母親只是絕望,她曾說,看著我一棵小苗兒,到何日方能長大。所幸祖父母平日間待母親尚好,日子也就過了下去。但自從父親去世,三叔過繼給了四爺,三個兒子轉(zhuǎn)眼只落下二叔一人留在了祖父母身旁。如此一來的加倍疼愛本在情理之中,又是常言說的老愛小,而二叔成家,祖父母更是歡喜不盡。然而,這時候,卻無端對母親這個大媳婦不待見起來,以至于在我姐姐陪嫁的箱子上起了爭端。
按鄉(xiāng)俗,當時和此前的漫長歲月里,農(nóng)家女兒出嫁,陪送箱子和矮柜是必不可少的。我們鄉(xiāng)間,把矮柜不叫矮柜,叫柜門兒。箱子方方正正的很大,柜門卻只如一張小桌兒,前邊開雙扇短門。大箱子漆成黑色,柜門是紅色,箱子放在柜門上,高低剛好在胸前。揭開箱蓋,便低頭取衣,是女兒最大的方便和欣悅。那些做不起新箱子、新柜門的人家怎么辦?便用母親或祖母的舊物重新漆過了來替代也好。有人問起,并不隱瞞,母親或祖母當年的陪嫁,是一份榮耀和承傳。
我家是自然做不起新箱新柜的,偏偏母親的舊箱子是碎木板拼的,又綃薄,無法翻新了來陪嫁姐姐。但祖母當年陪嫁的箱子板好,是可以翻新的。祖母已經(jīng)過世,母親和姐姐就期盼爺爺能答應將祖母的這個箱子做陪嫁,在貧寒之家這也是依了常情。這時候,年輕的嬸嬸,也許是出于一種理家的責任,便不同意用祖母的箱子陪姐姐。但她是新人,不能說,讓爺爺去告知母親和姐姐。爺爺是一家之主,自是不說出二嬸的意思,便責罵起母親和姐姐來。
在我們?nèi)⒚弥?,爺爺最喜歡的是我,不喜歡姐姐和哥哥,尤其對姐姐不喜歡。家境本就不好,吃糠嚥菜,特別是姐姐,不僅時常要受爺爺打罵,吃的也最苦。三叔說,他們小時候,有一次,爺爺問二叔最愛吃什么?二叔回答是餃子。問三叔,三叔回答是面條。問姐姐,姐姐說:“我最不愛吃壞紅薯面,只要不是壞紅薯面,都愛吃?!?/span>
這便是在家做姑娘時的姐姐。
爺爺一生喜歡讀書,結(jié)交文人,崇尚英雄主義,又當過兵,照過像,走過很多地方,識見廣博,但同時深受禮教陶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他始終的信守和堅持。與其說是爺爺?shù)膲钠鈽?gòu)建了他絕對的家庭權(quán)威,不如說是對傳統(tǒng)宗法的信守和堅持助長了他的壞脾氣。
關(guān)于給姐姐陪嫁箱子的亊,那天,爺爺痛罵之后,姐姐和母親便再也不敢言語。而且,就在姐姐臨出嫁的頭天晚上,爺爺發(fā)怒,三叔說,是揪住辮子把姐姐又痛打了一頓。
母親也曾多次想過辦法。前文我說過的那次,母親領(lǐng)我去洛陽找我舅家的一位表哥,便是想借錢為姐姐置辦箱子的。但表哥是小職員,沒有這份力量。
姐姐只好帶著沒有箱子的陪嫁出嫁了。
記得姐姐出嫁的那天早晨,天陰沉著沒有一點喜氣,母親跑前跑后木頭人似地忙碌著,姐姐一直在輕聲啼哭,上了轎,還獨自啜泣不止,情景十分凄涼。
三叔曾說過,姐姐若是個男孩子或是讀了書,必定會走南闖北。三叔的話,是基于小時候他對姐姐的了解,三叔本只長姐姐一歲,小時候一起玩耍,常與相爭,而姐姐很少服輸。
這情景我無緣得見,卻見過姐姐和哥哥的那一番爭持不下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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