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在，書在，長安就在。
看過《長安三萬里》的朋友，不知道多少人被這句話破防。我上周末就和女兒一起看了這部電影，過去整整一周了，一直不敢下筆，怕才疏學(xué)淺，怕紙短情長，怕再多再美的語言也描述不出我心中的那個盛唐，屬于詩歌王國的盛唐。
我一向感性，淚點極低。許是知道歷史上李白與高適知交并不深厚的緣故，對于這種改編的故事情節(jié)，并沒有那么動容。二人唯一的交集，不過天寶三年，與杜甫這個迷弟，同游梁宋。
直到“詩在，書在，長安就在”從年邁的高適嘴里說出來，我才開始雙眼濕潤。而結(jié)尾彩蛋里那一幅詩歌長卷里由不同人吟誦的經(jīng)典長安詩句，又讓我淚水漣漣。
年幼的女兒一臉懵懂地望著我，或許這也是“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的一種情景解讀吧。
但不懂也沒關(guān)系，只要詩在，書在，她就總會有懂的一天，以其該有的方式，喚醒血脈相傳的基因與記憶。
而此刻的我，只想在詩詞海洋的一抹流光溯影里，重溫那個長安，那個盛唐，三萬里追尋。
1.長安月，玉關(guān)情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唐·李白《子夜吳歌·秋歌》
余光中說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月光，三分成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即半個盛唐。
這世間沒有人能比李白更懂得明月的浪漫，尤其是長安明月的浪漫。但在諸多明月詩歌中，這一首最為清新自然，也最能代表盛唐氣象。
這種盛唐氣象，不是“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的雄渾開闊，讓人讀了立馬就感覺到慷慨激昂。而是，在皎潔柔美的月光里，將盛唐沙場與閨房巧妙融合在一起的深情開闊。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這長安明月仿佛是李白家里的，俯首即是，就這么自然而然地照耀到千家萬戶。而月色下此起彼伏的搗衣聲，又將視線延展到沙場。
因為這搗衣聲，是思婦在為征夫趕制冬衣的情景體現(xiàn)，是那個功名只在馬上取時代的常見現(xiàn)象。
這很自然得就會讓人想到那些邊塞詩，“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這“一片”對“萬戶”背后，蘊含盛唐了的開拓進取，也飽含了個體的慷慨悲壯。
只不過，這份悲壯由思婦的搗衣聲與玉關(guān)情來體現(xiàn)，明月浸透了思念，秋風(fēng)吹不散眉彎。
而這不只是一座京城的思念與哀愁，而屬于天下所有思婦與征夫，蔓延在玉門關(guān)內(nèi)外。
而被這份秋風(fēng)明月同樣撩撥得無法入眠的，還有李白，他聽到了這些搗衣聲背后的心聲：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就像王翰以征夫的視角所寫，“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意氣憶長安。”
這又不只是思婦征夫的心聲，也是一個心懷天下的讀書人心聲，有國才有家，有家更愛國。
而這種胸懷，盛唐的詩人從不缺少，以邊塞詩出名的王昌齡，他的筆下也從來沒缺少對閨房思婦的書寫，“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p>
而最悲涼的，莫過于陳陶筆下，“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正因為這些詩人能看到盛世背后的犧牲與疾苦，深懷悲憫，才是真正的盛唐。
2.長安酒，醉風(fēng)流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唐·杜甫《飲中八仙歌》
有人說，要是把唐詩宋詞拿去壓榨，至少會淌出半斤酒來。
杜甫的這首《飲中八仙歌》就是最好證明，描繪出長安城酒中八仙的瀟灑飲酒圖，極其風(fēng)流。
這八個人，從王公宰相到名士布衣，嗜酒如命，又豪放曠達，足見開元太平人物之盛。
除了我們熟知的狀元賀知章、詩仙李白和草圣張旭，還有唐玄宗的侄子汝陽王李琎、左丞相李適之、名士崔宗之和蘇晉，還有一個布衣焦遂。
他們身懷絕技，醉酒之后也不忘各自的看家本領(lǐng)，將自己的本性展露無遺。有人揮毫潑墨，有人高談雄辯，有人玉樹臨風(fēng)，有人傲視王侯，有人則落水安眠。各有風(fēng)情，各自迷醉。
但杜甫作為資深迷弟，把最濃墨重彩的篇章還是留給了李白，成就了世代相傳最富有浪漫色彩的李白。
對于李白來說，酒是美人湯，飲多就癲狂。一斗酒就足以讓李白吟詠出佳詩百篇，一醉酒就在長安城里酒家眠?？v使天子來呼叫，李白也敢稱臣是酒中仙，不行禮也不搭理。
如此豪放不羈，也的確只有李白做得出來，難怪歷史上一直流傳著玄宗為之調(diào)羹，貴妃為之研墨，高力士為之脫靴的風(fēng)流軼事。
也只有這樣的李白，才能成為盛唐明月那抹最明亮的色彩，為后世留下無數(shù)瑰寶，讓李白自己也深深留戀，“長安白日照春空，綠楊結(jié)煙垂裊風(fēng)?！?/span>
也只有這樣的李白，能讓杜甫一生膜拜，仰慕他的詩才，“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深諳他的孤獨，“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同情他的遭遇，“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p>
也正因了這些詩壇巨匠的惺惺相惜，我們才能看到一個星光璀璨的盛唐，永遠再也不能忘記。
3.長安花，思無涯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唐·孟郊《登科后》
元代陳草庵曾云，“路遙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
這寥寥數(shù)字，道盡了長安對于古代讀書人的重要意義，就連李白也一生回望：長相思，在長安。長相思，摧心肝。
長安，是唐朝讀書人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圣地。那里有富貴迷人眼，有繁華美如夢，有盛世凌云志。
而這最重要的實現(xiàn)途徑，就是科舉考試。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當(dāng)時唐朝平均每年進士錄取數(shù)不過二三十，可想而知有多難。
而孟郊也是歷經(jīng)三戰(zhàn)，直到46歲才進士及第，一掃平時苦吟作派，寫下平生第一快詩。
從昔日齷齪，到今日放蕩；一個不值一提，一個揚眉吐氣，這期間的悲喜轉(zhuǎn)換如此鮮明，也如此自然，
尤其這句“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仿佛讓人看到了進士及第后的狂歡景象：在新科進士中推選兩位年輕俊秀到長安各大名園采摘新鮮名花，以供欣賞，被稱作杏園探花。
此等熱鬧景象，《長安三萬里》里也有展現(xiàn)，由新科進士常建作為代表游園探花。
此外，進士及第后還有曲江宴、雁塔題名等活動，白居易進士及第后曾留下“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的得意之語。
而圍繞科舉考試的行卷之風(fēng)，不僅流傳下前輩提攜后生的千古美談，還為詩壇留下華彩篇章。朱慶馀為了給張籍行卷，“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千古流傳。
這樣的一日看盡長安花，背后隱藏了讀書人的十年磨一劍，彰顯了大唐人才濟濟的盛況和非凡氣度。
4.長安城，繡成堆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唐·杜牧《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一》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長安歷來不缺乏美女，但沒有哪個女子可以和楊貴妃比肩，集萬千寵愛在一身，風(fēng)華絕代。
就連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李白，也曾一氣呵成地為其寫下《清平調(diào)·三首》，極盡贊美之詞。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也正是因為唐玄宗后期耽于享樂，才讓盛唐急轉(zhuǎn)直下，迎來了安史之亂。
晚唐的杜牧回望這段歷史，充滿哀痛與憤恨。這首詩截取了唐玄宗為了博得美人歡心，從南到北風(fēng)馳電掣數(shù)千里運送荔枝的片段，不見悲憤諷刺之字，卻盡是悲憤諷刺之意。
這樣的帝王與后妃，一個荒淫誤國，一個恃寵而驕，讓人痛心，也讓人無必懷念曾經(jīng)的盛唐。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那樣的壯觀氣勢，本應(yīng)為八方進貢、萬國來朝存在。
可從安史之亂之后，這樣的盛景再難呈現(xiàn)，深沉的杜甫顛沛流離在外，也只能慨嘆，“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span>
李白登臨金陵鳳凰臺，也只能不斷沉吟，“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長安啊，長安，終究成了古代文人墨客不能再回去的地方，永遠魂牽夢繞，永遠深情回望。
可當(dāng)下的我們足夠幸運，這盛世終究又如卿所愿，大唐不夜城依然燈火璀璨，九萬里大鵬正在翱翔翩飛，你們心中的一團錦繡，也早已在我輩心中脫口而出。
詩在，書在，長安就在，華夏就在。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