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雨后,一行人魚貫而入。一走進這片梨園,便緘默不語了。我是被驚呆了:啊!從這條貫穿梨園東西的小路,向南抑或是向北放眼望去,由透視效果而呈現(xiàn)出的一排排、一片片、滿枝滿眼的錦簇花團!洋洋灑灑、鋪天蓋地,熱鬧而張揚!
艷羨么?說不上。因為“她們”確實算不得“嬌艷”的。
拿這一朵來說,味淡淡的,色白白的。其本身就不大,又分成幾個小瓣兒,中間的花蕊細細長長的幾根相擁在一起,頂端偏偏總有幾絲呈不規(guī)則地蜷曲,甚至見不到她的花萼。像極了一襲身材姣好的少女,花瓣是她舞蹈時撐開的短裙,白白的、飄飛而富動感;花蕊似她頎長的美腿連綴著極細的鞋跟兒,純純的、靜默著旋轉(zhuǎn),忘情到把自身倒掛過來而渾然不覺。
拿這一枝來說,幾十個、上百個她們,不約而同、步調(diào)統(tǒng)一地或兩兩相對、或三五相圍,手拉著手,裙袂相連,彈奏著輕快的曼妙之舞。
拿這一樹來說,幾十支或粗壯的枝干或細長的枝丫,雖則自己粗鄙而丑陋,但都得意而神氣地擎了一臂流淌而舞動的美麗,各自伸向不同的方向卻又最終圍攏了來,最大化地招展花枝,又被連著根的粗而短的主干招搖地舉起……
拿這一排來說……
拿這一片來說……
也許一朵、一枝、一樹也還算不得什么,但這成排成片便不由你不慨嘆!經(jīng)歷了寒冬,才見暖意,那如銹般干裂而粗糙、短粗而矬棒的禿枝丑干上,竟然滿是嬌嫩而純美的花兒們!像極了皮膚曬得古銅、黝黑,手上長滿粗繭、臉上爬滿皺紋的爺爺,或懷抱或環(huán)擁或牽引了自己鮮嫩、活潑、水靈靈的小孫女兒們!
有風(fēng)吹來,素雅而潔凈鮮活的她們扭動著嬌俏的腰肢,小小裙裾發(fā)出希希索索地聲音;舒展間,臂膊揮動漾出的淡淡幽香泌人心脾。
聞到了,梨花的幽香;
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看到了,花海的澎湃。
置身其中,不免忘情揣測:我就是春天嗎?我就是其中的一朵吧?她們忘情舞蹈時,輕盈地不覺倒掛枝頭;我忘情陶醉時,舒暢得不覺跌落樹下。
恍然物外,不免遐思臆想:古人送別,往往是“長亭路,應(yīng)折柔條過千尺”。此“柔條”即為柳樹的枝條,“柳”取“留”之意,意即惜別。即使每次送行時折柳條一尺的話,“過千尺”的柳條也未曾留得住離人匆匆地步履!相比“柳”之未曾“留下”,還不若索性爽快地摘兩朵“梨花”,你一朵、我一朵,各自珍惜前景,就此分離(梨花)吧!勿言梨花無處得,有詩為證:“驛路梨花處處開”。
游畢,折梨花一枝。一枝把在手中,一園留在原地;一朵別在胸前,一枝植入昨日。
又一篇:
梨花賦 / nenbuyijiangnan
昨晚做夢了,夢見了梨花,早晨推窗而立,頓沉春風(fēng)拂面。真的,春天又來了,梨花又該開了。于是約了人,驅(qū)車十多里地,專程去賞梨花,卻忘記了這是在北方,一路興致勃勃地趕到梨園,竟無一朵梨花可尋。
與梨花結(jié)下不解之緣,是在三十多年前贛江邊的一個梨園里。那時候我剛從上海到江西插隊落戶不久,生活的寂寞和前途的渺茫,讓我還未從悲憂的氣氛中走出來,某天不經(jīng)意中沿著崎嶇的小道一路獨自前行,走了約四五里山路,翻過并不高峻的山頭,突見眼前一亮,滿山的白色,甚為壯觀,心頭為之一震,一打聽,方知是梨花。
從那以后,就開始留意梨花。也許是梨花太樸實,又也許是梨子不值錢,有關(guān)梨花的記載并不多。在字典里,對梨的解釋也只有寥寥幾字:梨,落葉喬木或灌木,花五瓣,白色。特別是在祖國文學(xué)寶庫中占有很高地位的唐詩宋詞里,活躍著那么多的文人騷客,或許是本人孤陋寡聞,又或許是本人手頭資料有限,竟幾乎難找有人整篇詠誦梨花的詩章,驚詫得我半晌也緩不過神來,好像連一筆帶過者也都是鳳毛麟角的。
我印象中的梨樹,是水果樹中的偉岸男子漢。它不分天南海北,不嫌地沃野貧,不論傍水臨山,一棵棵枝干結(jié)實,一條條枝叉堅韌,亦甚奇俊?!捌鱿吕婊ㄒ欢蜒?,明年誰此憑欄桿。”(杜牧《初雪夜飲》)如果你對著梨樹遠遠望去,儼然是一尊尊鋼鐵澆鑄的樹雕,又仿佛是一隊隊風(fēng)蕭雨打中等待出征的武士。
我印象中的梨花,是水果樹中的熱情奔放者。“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保ㄡ瘏ⅰ栋籽└杷臀渑泄龠M京》)白色的梨花,不是一朵一朵,不是一團一團,而是一樹一樹,猶似北國一夜之間突降的冰與雪的霧凇,紛紛、揚揚、縹縹、緲緲、潔潔、白白,宛如西湖白堤的白娘子舞動著素裙緩緩而來。陽光下,它花枝披離,葉瓣似錦,花氣氤氳,造化無語,把春光裝扮得更加淡雅高潔;月光下,它壓枝欲低的花影,簇擁著漫漫的長堤,順和著潺潺的小溪,逶迤著閃閃的水鏡,泛舟一路溯上,唱著小夜曲隨波逐流,把春意襯托著更加靜美冷艷。
我印象中的梨花,是水果樹中的高尚儒君子?!坝袢菁拍瘻I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保ò拙右住堕L恨歌》)我思忖著——梨花是否可稱貴客之美名?它花期很短,前后只有一周左右;梨花是否可秉獨特之性格?它先開花,后長葉,花落之后,葉才吐露小小的尖芽;梨花是否可有君子之情操?它全無讓葉配己之心,卻圖己花襯葉之舉。是的,萬花都有雕謝的時候,然他花謝時,總是透著那么的一絲怨恨,流淌著“一步三回頭”的纏綿,唯獨梨花則不然,在冰層剛撕裂的河邊,在凍土才化解的田頭,在淫雨還肆虐的山澗,梨花用盡了其灼灼精華,傾吐著沁沁暗香,卻從不表露美人的憔悴,更不張揚旅人的疲憊,只在于無聲中前仆后繼,只是不動聲色中一晌落盡,因為它知道,自己不走,就沒有綠葉的位置,更沒有橙色香梨的芬芳。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保▌⒎狡健洞涸埂罚┟慨斠惠嗮ㄔ掳延睦涞那骞?,灑在雪花一樣堆簇在地的片片梨花上,反射著壯觀的白光時;每當淅淅瀝瀝的春雨,紛紛灑灑地搖著梨樹枝,沙沙的雨點打在跌落在地的梨花瓣上,我突生“怕梨花落盡成秋色,”(姜夔《淡黃柳》)的凄迷意境時,我真想學(xué)黛玉葬花,來一次“江南”葬花。然而,梨花雖然落了,仍淳樸親切,幽雅高潔,特別是在飽經(jīng)世態(tài)炎涼后,依然如此深情的圍繞在樹干旁,似乎還有一段未了的寥廓而高遠的情結(jié),我不得不放棄這自作多情的想法。
既然梨花是超脫的、瀟灑的,那么我,有什么理由非要用悲哀來褻瀆它?!又有什么必要非得拿低俗來玷污它?!梨花既然與綠葉和果實有約定,我還干嘛庸人自憂呢?!
梨花沒有賞到,心中好生遺憾,當我轉(zhuǎn)身蹬車時,一陣清風(fēng)急速襲來,背后的梨樹林里仿佛傳來了歌舞升平、簫瑟爭鳴的聲音,我再次回過頭去:莫不是唐玄宗日理萬機之暇,親自選樂工三百余人,挑宮女數(shù)萬人,授教法曲數(shù)幾支,正在“梨園”抓緊演練著春天的圓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