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晚唐詩是寫給盛唐的華麗挽歌
唯美的回憶
晚唐與南唐是文學(xué)史上兩個非常重要的時期,有很特殊的重要性。
在藝術(shù)里面,大概沒有一種形式比詩更具備某一個時代的象征性。很難解釋為什么我們在讀李白詩的時候,總是感到華麗、豪邁、開闊?!懊髟鲁鎏焐?,蒼茫云海間”,這種大氣魄洋溢在李白的世界中。我自己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的詩人就是李白。但這幾年,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在寫給朋友的詩里面,李商隱與李后主的句子越來越多。我不知道這種領(lǐng)悟與年齡有沒有關(guān)系,或者說是因為感覺到自己身處的時代其實并不是大唐。寫“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這樣的句子,不止是個人的氣度,也包含了一個時代的氣度。我好像慢慢感覺到自己現(xiàn)在處于一個有一點兒耽溺于唯美的時期。耽溺于唯美,就會感覺到李白其實沒有意識到美。他看到“花間一壺酒”,然后跟月亮喝酒,他覺得一切東西都是自然的。經(jīng)過安史之亂以后,大唐盛世、李白的故事已經(jīng)變成了傳奇,唐玄宗的故事變成了傳奇,武則天的故事變成了傳奇,楊貴妃的故事也變成了傳奇。杜甫晚年有很多對繁華盛世的回憶;到了李商隱的時代,唐代的華麗更是只能追憶。
活在繁華之中與對繁華的回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狀態(tài)?;貞浄比A,是覺得繁華曾經(jīng)存在過,可是已經(jīng)幻滅了。每個時代可能都有過極盛時期,比如我們在讀白先勇的《臺北人》的時候,大概會感覺到作者家族回憶的重要部分是上海,他看到當時臺北的“五月花”,就會覺得哪里能夠和上海的“百樂門”比。
一九八八年我去了上海,很好奇地去看百樂門大舞廳,還有很有名的大世界,覺得怎么這么破陋?;貞洰斨泻芏鄸|西的繁華已經(jīng)無從比較,只是在主觀上會把回憶里的繁華一直增加。我常常和朋友開玩笑,說我母親總是跟我說西安的石榴多大多大,很多年后我第一次到西安時,嚇了一跳,原來那里的石榴那么小。我相信繁華在回憶當中會越來越被夸張——這也完全可以理解,因為那是一個人生命里最好的部分。我對很多朋友說,我向你介紹的巴黎,絕對不是客觀的,因為我二十五歲時在巴黎讀書,我介紹的“巴黎”其實是我的二十五歲,而不是巴黎。我口中的巴黎大概沒有什么是不美的,因為二十五歲的世界里很少會有不美好的東西。即使窮得不得了,都覺得那時的日子很漂亮。
晚唐的靡麗詩歌,其實是對于大唐繁華盛世的回憶。
幻滅與眷戀的糾纏
我想先與大家分享李商隱的《登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首詩只有二十個字,可是一下就能感覺到歲月已經(jīng)走到了晚唐。詩人好像走到廟里抽了一支與他命運有關(guān)的簽,簽的第一句就是“向晚意不適”?!跋蛲怼笔强煲胍沟臅r候,不僅是在講客觀的時間,也是在描述心情趨于沒落的感受。晚唐的“晚”也不僅是說唐朝到了后期,也有一種心理上結(jié)束的感覺。個人的生命會結(jié)束,朝代會興亡,所有的一切在時間的意義上都會有所謂的結(jié)束,意識到這件事時,人會產(chǎn)生一種幻滅感。當我們覺得生命非常美好時,恐怕很難意識到生命有一天會結(jié)束。如果意識到生命會結(jié)束,不管離這個結(jié)束還有多遠,就會開始有幻滅感。因為覺得當下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在這個不確定的狀態(tài)中,會特別想要追求剎那之間的感官快樂與美感。
白天快要過完了,心里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有一種講不出理由的悶,即“意不適”。晚唐的不快樂絕對不是大悲哀。李白的詩中有號啕痛哭,晚唐時只是感覺到悶悶的,有點淡淡的憂郁。在杜甫或李白的詩里都可以看到快樂與悲哀之間的巨大起伏;可是在李商隱的詩里,你永遠看不到大聲的吶喊或者呼叫,他就算要掉淚,也是暗暗地在一個角落里?!安贿m”用得非常有分寸,這種低迷的哀傷彌漫在晚唐時期,形成一種風(fēng)氣。
這種講不出的不舒服要如何解脫呢?“驅(qū)車登古原”,用現(xiàn)在的語言來講,就是去散散心吧,疏解一下愁懷。樂游原是當時大家很喜歡去休閑娛樂的地方,這里用了“古”字,表示這個地方曾經(jīng)繁華過。
曾經(jīng)繁華過,現(xiàn)在不再繁華,作者的心情由此轉(zhuǎn)到“夕陽無限好”——在郊外的平原上,看到燦爛的夕陽,覺得很美。“無限”兩個字用得極好,講出了作者的向往,他希望這“好”是無限的,可是因為是“夕陽”,這愿望就難免荒謬。夕陽很燦爛,但終歸是向晚的光線,接下來就是黑暗。詩人自己也明白,如此好的夕陽,“只是近黃昏”。二十個字當中,李商隱不講自己的生命,而是描寫了一個大時代的結(jié)束。
這首詩太像關(guān)于命運的簽。大概每一個人出生之前就有一首詩在那里等著,一個國家、一個朝代,或許也有一首詩在那里等著。晚唐的詩也可以用這二十個字概括。已是快入夜的時刻,再好的生命也在趨向于沒落,它的華麗是虛幻的。從這首詩里面,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李商隱的美學(xué)組合了兩種完全不相干的氣質(zhì):極度華麗,又極度幻滅。通常被認為相反的美學(xué)特征,被李商隱融會在了一起。
李商隱的很多哀傷的感覺都是源于個人生命的幻滅,可以說是一種無奈吧;感覺到一個大時代在慢慢沒落,個人無力挽回,難免會覺得哀傷;同時對華麗與美又有很大的眷戀與耽溺,所以他的詩里面有很多對華麗的回憶,回憶本身一定包含了當下的寂寞、孤獨與某一種沒落。這有點兒類似于白先勇的小說,他的家世曾經(jīng)非常顯赫,在巨大的歷史變故之后,他一直活在對過去的回憶里。那個回憶太華麗,或者說太繁盛了,當他看到自己身處的現(xiàn)實時,就會有很大的哀傷。他寫的“臺北人”,某種程度上是沒落的貴族。同時生活在臺北的另外一些人,可能正在努力白手起家,與白先勇的心情絕對不一樣。晚唐的文學(xué)中有一部分就是盛世將要結(jié)束的最后挽歌,挽歌是可以非常華麗的。
在西洋音樂史上,很多音樂家習(xí)慣在晚年為自己寫安魂曲,比如大家很熟悉的莫扎特的《安魂曲》。他們寫安魂曲的時候,那種心情就有一點像李商隱的詩,在一生的回憶之后,想把自己在歷史中定位,可是因為死亡已經(jīng)逼近,當然也非常感傷。在西方美學(xué)當中,將這一類文學(xué)叫作“décadence”,“décadence”翻譯成中文就是“頹廢”。一般的西洋文學(xué)批評,或者西洋美學(xué),會專門論述頹廢美學(xué),或者頹廢藝術(shù)。在十九世紀末的時候,波特萊爾的詩、魏爾倫的詩、蘭波的詩,或者王爾德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被稱為“頹廢文學(xué)”或者“頹廢美學(xué)”。還有一個術(shù)語叫作“世紀末文學(xué)”,當時的創(chuàng)作者感到十九世紀的極盛時期就要過去了,有一種感傷?!邦j廢”這兩個字在漢字里的意思不好,我們說一個人很頹廢,正面的意義很少。我們總覺得建筑物崩塌的樣子是“頹”,“廢”是被廢掉了,可是“décadence”在法文當中是講由極盛慢慢轉(zhuǎn)到安靜下來的狀態(tài),中間階梯狀的下降過程就叫作“décadence”,更像是很客觀地敘述如日中天以后慢慢開始反省與沉思的狀態(tài)。這個狀態(tài)并沒有什么不好,因為在極盛時代,人不會反省。
回憶也許讓你覺得繁華已經(jīng)過去,如果是反省的話,就會對繁華再思考。用季節(jié)來比喻更容易理解。比如夏天的時候,花木繁盛,我們?nèi)タ椿?,覺得花很美。秋天,花凋零了,這個時候我們回憶曾經(jīng)來過這里,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繁花,會有一點感傷,覺得原來花是會凋零的。這其中當然有感傷的成分,可是也有反省的成分,因為開始去觸碰生命的本質(zhì)問題。所以我們說李商隱的詩是進入秋天的感覺、黃昏的感覺,在時間上他也總是喜歡寫秋,寫黃昏。
王國維說,人對于文學(xué)或者自己的生命,有三個不同階段的領(lǐng)悟。他覺得人活著,吃飯,睡覺,談戀愛,如果開始想到“我在吃飯,我在睡覺,我在談戀愛”,開始有另外一個“我”在觀察“我”的時候,是季節(jié)上入秋的狀態(tài)。他曾經(jīng)說人生的第一個境界是“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拔黠L(fēng)”就是秋風(fēng),“凋碧樹”,風(fēng)把綠色的樹葉全部吹走了,所以樹變成了枯樹。一個人走到高樓上,“望盡天涯路”。樹葉都被吹光了,變成枯枝,才可以眺望到很遠很遠的路,如果樹葉很茂密,視線會被擋住。一個年輕小伙子在精力很旺盛的時候,反省是很難的一件事,因為他正在熱烈地追求生活??墒巧畈⒉坏韧谏斔_始去領(lǐng)悟生命的時候,一定是碰到了令他感傷的事物。他開始發(fā)現(xiàn)生活并不是天長地久的繁盛,這個時候他會對生命有新的感悟。王國維描述的第一個境界就是把繁華拿掉,變成視覺上的“空”,我想這與李商隱在“驅(qū)車登古原”時所看到的燦爛晚霞是非常類似的。
我相信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過這樣的生命經(jīng)驗,在某一個白日將盡的時刻,感覺到某一種說不出來的悶。它絕對不是大痛苦,只是一種很悶的感覺,如果到西子灣去看滿天的晚霞,你看到的絕對不止是夕陽,更能看到自己內(nèi)在生命的某種狀態(tài)。
當詩人看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時,有很大的眷戀,沒有眷戀,不會說夕陽無限好,就是因為覺得生命這么美好,時代這么美好,才會惋惜“只是近黃昏”。這兩句詩寫的是繁華與幻滅,舍不得是眷戀,舍得是幻滅,人生就是在這兩者之間糾纏。如果全部舍了,大概就沒有詩了;全部都眷戀也沒有詩——只是眷戀,每天就去好好生活吧!從對繁華的眷戀,到感覺到幻滅,就開始舍得。我覺得李商隱就是在唯美的舍得與舍不得之間搖擺。
繁華的沉淀
很多人有一種誤會,認為晚唐文學(xué)太追求對華麗的耽溺與對唯美的眷戀,有一種詞匯上的堆砌。我一直覺得李商隱的詩并不完全如此,大家在讀《暮秋獨游曲江》的時候,可以很明顯看到李商隱的詩非常貼近白話,他甚至不避諱使用重復(fù)的句子。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就是用了重疊的手法。他講看到了荷葉,荷葉在春天生長,荷葉在秋天枯萎,這只是一個現(xiàn)象。這個現(xiàn)象本身并沒有主觀的愛恨在里面??墒窃娙说膫€人主觀性加了進來,所謂“春恨生”、“秋恨成”中“恨”的主體都是詩人自己,正因為詩人有自己的執(zhí)著,沒有辦法將這些當作客觀世界中的一個現(xiàn)象。
詩人的多情是他自己加入的,荷葉生或者枯都與感情無關(guān)。詩人也許會回頭來嘲笑自己情感太深,投射在荷葉的生與枯中,恨春天的來與秋天的去??陀^的歲月的延續(xù),加入了詩人主觀的“恨”,所以他有點嘲弄地講自己“深知身在情長在”,領(lǐng)悟到只要自己的肉體存在,大概情感也就永遠存在,對于這種情感是沒有辦法完全舍得的。他對于美,對于自己所耽溺的這些事物,永遠沒有辦法拋棄掉,“情”是與肉體同時存在的。
所以,詩人開始“悵望江頭江水聲”。這其中有些悵惘,有些感傷,還有期待與眷戀?!敖暋笔敲枋鼋鬟^的聲音,當然也是在講時間。中國文化中從孔子開始用水比喻時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李商隱在這里也是用江水來指代時間,在無限的時間當中,難免多有感觸。如果與李白、杜甫相比較,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在李商隱的晚唐世界當中,人開始沉靜下來。我不覺得這種沉靜全都是悲哀,還有一種繁華將盡時的沉淀感。大唐盛世就像是漫天都撒滿了金銀碎屑,非常華麗,現(xiàn)在這些都慢慢飄落下來,所以我覺得更準確的概括是“沉淀”。
晚唐是大唐繁華的沉淀,在這種沉淀當中,還可以看到疏疏落落的繁華在降落。另一方面詩人開始比較安靜地去面對繁華,繁華當然可能真的是虛幻,其實虛幻本身也可能很華麗。在李商隱的世界當中,他對于大唐世界的描繪充滿了華麗的經(jīng)驗,可是這些華麗的經(jīng)驗仿佛就是一場夢,剎那之間就過去了。安史之亂后,唐代盛世的故事全部變成了流傳在民間的傳奇,街頭的人在講著當年虢國夫人游春的時候是何種繁華勝景,宮里面頭發(fā)都白了的宮女,講當年唐玄宗年輕的時候如何如何,楊貴妃年輕時候多美多美,“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描述的就是這種狀態(tài)。李商隱寫的繁華是過去了的繁華,他自己已然不在繁華中了。
晚唐的詩歌很有趣,是繁華過了以后對繁華的追憶,等于生命同時看到荷葉生與荷葉枯,眷戀與舍得兩種情感都有,這其實是擴大了的生命經(jīng)驗。如果生命只能夠面對春夏,不能夠面對秋冬,也是不成熟的生命。我們應(yīng)該了解生命的本質(zhì)與未來的走向,如果在眷戀荷花盛放的時候,拒絕荷花會枯萎這件事情,是不成熟的。在生命里最眷愛的人,有一天也會與我們分別。明白了這些,情感可以更深。從這個角度去看晚唐文學(xué),能夠看到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者對人生經(jīng)驗的擴大。盛唐時期像青少年,太年輕,年輕到不知道生命背后還有很多無常在等著。李商隱是一位很驚人的藝術(shù)家,他竟然可以將生命的復(fù)雜體驗書寫到這種程度。
抽象與象征
與李白、杜甫相比,李商隱的詩敘事性更少。李白的《長干行》開篇就是“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有一個故事在發(fā)展。杜甫的詩敘事性也很強,《石壕吏》中“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也是敘事。李商隱的詩最大的特征是把故事全部抽離。荷葉在什么地方,當時是什么時間,他都不太界定,對事物是比較抽象的描述??梢哉f晚唐的詩擺脫了敘事詩的限制。
李商隱的風(fēng)格比較接近“象征”,象征主義是借用的西方美學(xué)的名稱,特別是指十九世紀末期波特萊爾、魏爾倫、蘭波、王爾德這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
王爾德很有名的童話都是采用象征手法。他曾經(jīng)寫過,有一個大學(xué)生愛上一個女孩,那個女孩要他送一些盛放的紅玫瑰給自己,才答應(yīng)和他跳舞。可是大學(xué)生的花園里一朵玫瑰也沒有,他哭了起來??蘼暠灰恢灰国L聽到了,它感受到了這個青年男子內(nèi)心的愛和落寞,決定為他完成這個心愿。于是,它把自己的心口貼在玫瑰樹的刺上開始唱歌,鮮血灌注進樹的“血管”,一夜之間,紅玫瑰的花瓣次第開放。在這個故事中,王爾德用象征主義手法描述了如果用生命去付出,用心血去灌溉,絕美的奇跡就會發(fā)生,很像李商隱寫的“身在情長在”。第二天,大學(xué)生在窗外看到了一朵盛放的紅玫瑰,但他沒有看到底下有一只夜鶯的尸體。這就是所謂象征主義的文學(xué),常常用寓言或者典故來書寫個體的生命經(jīng)驗。
我不鼓勵大家去讀那些有關(guān)李商隱詩句的注解,越注解離本意越遠。有時候我對學(xué)生說,我很喜歡李商隱。他們問讀哪一個版本的注解,我說讀王爾德吧。我覺得王爾德是對李商隱最好的注解,一個在英國,一個在西安,一個在十九世紀,一個在九世紀,可是他們仿佛是同一個人,關(guān)注的內(nèi)容是那么相似。他們分別用漢語和英語寫作,不同的語言卻有相同的意象,他們都喜歡寫月光,喜歡寫鶯,喜歡寫一些華麗與幻滅之間的交替。從這樣一個角度,大家可以進到李商隱的詩歌世界,慢慢感覺到,我們自己的生命里大概曾經(jīng)有過李白那樣的感覺,曾經(jīng)希望豪邁和遼闊;我們大概也有過杜甫那種對現(xiàn)世的悲哀,偶然走到街頭,看到一個窮困的人,希望能寫出《石壕吏》中的悲情;但我們的生命也有一個部分,很接近李商隱那種非常個人化的感受。李商隱的詩中有非常私情的部分,他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在面對自己的私情。
更持紅燭賞殘花
《花下醉》,一看題目就感覺到晚唐氣象。
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
“花”與“醉”是兩個意象,花是繁華、華麗,醉是頹廢、耽溺、感傷?!皩し疾挥X醉流霞”,花有一點遠,所以才要尋芳,當然這個花可能是自然界的花,也可能是某一個美麗的女子,或者自己生命里眷戀過的某一種情感。他不知不覺為流霞美酒所沉醉,另一方面,流霞也在極言花之炫美,令人傾心。這種經(jīng)驗不是文字的堆砌,是更精致的感覺的捕捉?!白怼迸c“霞”,本來是兩個沒有關(guān)系的字,但組合出來的意象非常豐富,好像鮮花變成了一個人酡紅的臉龐。
象征主義常常被形容成萬花筒,里面的東西其實不多,可是轉(zhuǎn)動的時候,產(chǎn)生的交錯經(jīng)驗非常多。象征主義的美術(shù)、文學(xué)都是類似于萬花筒的經(jīng)驗,我們用四個字來形容叫作“錯綜迷離”,不是直接可以注解的,必須用比喻的方法。注解李商隱最好的恐怕是王爾德,直接用王爾德去注解他,恐怕更容易懂。
“倚樹沉眠日已斜”,靠著樹邊沉眠,也很有晚唐的感覺,有點低沉,有點困倦,有點慵懶。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盛唐時代,每一個詩人都精力旺盛,拼命想要跑來跑去。到晚唐的時候,大家都有一點累了,想要睡覺。象征主義的詩似乎都和慵懶的情感有關(guān),有一點對于萬事萬物都不那么帶勁的感覺,不那么向外追逐。一個階段之后,向外的追逐轉(zhuǎn)成向內(nèi)的安定,晚唐時期這樣的轉(zhuǎn)變非常明顯。前面的人都在往外征服,忽然發(fā)現(xiàn)心都空掉了,向外征服的意義何在?所以開始回來講自己。即使在盛唐時期,像王維這樣最有反省意識的詩人寫的也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現(xiàn)在卻是“倚樹沉眠日已斜”。
我們看過的李商隱的這幾首詩,整個背景經(jīng)驗全部是晚霞、夕陽。好像盛唐時期的詩人看到的都是朝日與月圓,晚唐時期的詩人看到的都是孤星與晚霞。這里面很明顯寫的是心事,而不是風(fēng)景。
后面的兩句,是最常被引用的:“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如果你有一天舉辦一個很盛大的生日宴會,杯盤狼藉、賓客散盡的那一剎那,大概是最孤獨的時刻。那一剎那之間,會有巨大的荒涼感。悉達多太子在二十九歲出家時,就是這個狀態(tài),忽然酒醒過來,看到旁邊陪伴他的宮女、妻妾,有一種荒涼感。那是他第一次出走。生命里面的“客散酒醒”是非常重要的時刻,我不認為李商隱是在講宴會的狀態(tài),我覺得“客散酒醒”是在講大唐盛世的遠去,李白走了,杜甫走了,王維走了,大時代的風(fēng)云人物全部走完了,人們也從那種陶醉中醒過來了,其實就是我們剛才講的可以反省的時刻。
最后一個句子,“更持紅燭賞殘花”,完全是晚唐的感覺:只剩一個人了,這么荒涼,這么孤獨,把紅色的蠟燭重新點起來,拿著蠟燭再去看已經(jīng)殘敗的花。紅燭是華麗的,是暖色調(diào),相對于殘與花,又把繁華與幻滅放在一起,把華麗與感傷放在一起。李白的詩喜歡用“金”,李商隱的詩很喜歡用“紅”,他的紅總是和殘、冷在一起出現(xiàn)。從象征詩派的意象來看,他用字非常精準。這其中是不是有一種眷戀?好像花都已經(jīng)敗落了,也知道大時代的繁華已經(jīng)走完,可還是不甘心,還是無奈,還是愿意拿著蠟燭再去看一看最后的殘花。
大時代的沒落經(jīng)驗已經(jīng)呼之欲出,這是為什么我們一再提到詩的時代象征性是所有藝術(shù)形式當中最高的。詩歌比繪畫、音樂、小說或散文的象征性都要高,因為很精簡,就是很簡單直接地把感覺說出來?!跋﹃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或者“更持紅燭賞殘花”,表達的都是同一種感覺。我們很熟悉的晚唐詩還有“留得殘荷聽雨聲”。夏天已經(jīng)過完了,荷葉都已經(jīng)殘敗了,照理講應(yīng)該把它收掉了,可是詩人跟園丁說:“不要把荷葉收掉,把殘敗的荷葉留在那邊吧!”那個人就問:“荷葉都已經(jīng)枯掉,這么難看,留著干什么?”詩人說:“留得殘荷聽雨聲?!毕掠甑臅r候雨打到枯掉的荷葉上,有一種美好的聲音。這是非常明顯的晚唐經(jīng)驗,即繁華盛世沒有了,在一個有點萎靡、有點慵懶、有點困倦的時代里面,努力為自己找到一點生命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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