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學者大家,一生需要關起門來下多少功夫,才能在”書法”這件事中獲得世人眼中典范式的成就?
2005年,啟功先生過世后,家人開始悉心整理先生的遺物。
在先生床底下,發(fā)現了整整兩個大箱子。
完完全全,都是金石碑帖、法書影本。
一冊冊翻開,大量都有先生親筆書寫的記錄、考訂、研判、心得,密密麻麻,細致入微。
鑒定家傅熹年先生,見過其中不少。
他說,特殊時期抄家的時候,有人專門來給啟功先生的書架貼上了封條,碑帖也動不了了,因此,他們聊天一度只能“空談”,但這其實又保護了啟先生的“寶貝”,其他人就動不了這些東西了。
王靖憲先生記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每到小乘巷啟功先生寓所,總能見到先生伏案臨寫各種碑帖。除了經常臨寫的隋智永《千字文》和唐人寫經外,還從頭至尾臨寫過肅府本《淳化閣帖》。薄薄的皮紙,淡淡的墨色,字跡很有精神。
從青年到晚年,這些金石碑帖、法書影本就是啟功先生的日常。天天翻,日日看。啟先生將它們作為臨習、研究的重要資料,搜羅一輩子,珍藏一輩子,也研究了一輩子。
其中有不少碑帖,對習書之人尤有溫度,如啟先生舊藏明代精拓《張猛龍碑》,正是許多人案頭臨習的版本。還有許多曾在先生生前授課錄像當中多有出現;先生所著《論書絕句百首》《古代字體論稿》等著作中所用碑帖之插圖多出于此;先生撰寫論文、題跋之內容皆從中而得。
而此刻,放在一起,它們就像是啟功先生一生的功課,亦是留給后人最珍重的一課——啟先生對碑帖的研究和他的書法藝術成就密不可分,這批金石碑帖、法書影本是啟先生一生心血的結晶,是先生書學思想的來源,是成就先生的基石,更是一部詳盡的中國書法史,意義極其重要非凡。
啟功在日本三井文庫鑒賞宋拓本
2017年秋天,中國嘉德藝術中心大廈落成,第一個重要展覽便是“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展”。
展覽轟動京城內外,很多年齡高邁的老先生由學生攙著扶著,抵達了現場。
嘉德古籍部負責人宋皓女士對一句觀眾的話印象尤為深刻。
“啟功先生的這批碑帖和題跋本,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札記的絕唱,啟功先生之后,再也見不到了。”
“這話說的很悲觀,但我表示同意。”
《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首發(fā)式
2019年秋,文物出版社將《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整理編輯出版,收錄啟功先生收藏全部金石碑帖319種。在嘉德藝術中心的首發(fā)式上,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董事總裁胡妍妍女士說,希望以此讓后代學者們進行綜合深入的研究,從啟先生身上汲取更多營養(yǎng),也繼續(xù)受教。
而同時,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將以更完整的面貌再次亮相中國嘉德2019年秋拍預展,并將以一個標的的形式被整體拍賣——
“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及法書影本672種”,包括320種金石碑帖拓本與352種法書影本,上自先秦金石,下迄近代碑刻, 共581冊841張并2卷,附出版物37冊。
其中,有先生題簽、題封、題字、批校、過錄、題跋者,總計212種(另先生題標影本10種,未計在內)。
如此龐大的一個體量,整體上拍而不拆散,正是因為,關于它們的歸宿和未來,啟功先生的家人與嘉德,有理想中的期待。
拍賣前,啟功先生家屬發(fā)表重要聲明:
此次釋出部分,除去2018年嘉德秋拍曾拍出影本30冊以外,另有極個別家屬用于自存留念。此672種為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及法書影本之全部,今后不再有單冊釋出。
也就是說,他們做好了全部準備,希望將先生的珍藏盡可能完整地交給理想中的接收者。
那會是誰?
宋皓數次公開表示期待: “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及法書影本672種”,就是一個完整的館藏,一部詳盡的中國書法史,我們非常希望它被未來的藏家仍以一個完整的館藏形式呈現。
這一定也是所有敬愛啟功先生的人的心愿。
我們都在共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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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沒有誰,比這些金石碑帖、法書影本更熟悉那位作為學者、鑒定家和書法家的啟功。
啟功先生的尋覓與珍藏,開始得很早。
有些心儀的本子,一等就是數年。
其中許多碑帖,更是陪伴了他數十年之久,時不時拿出來翻翻、看看、臨習、考證,一一記錄。
如唐柳公權書《玄秘塔碑》元明間拓本——
1965年,啟功五十四歲時初得此本,整整三十年間,反復臨習。1995年,啟功八十四歲(八十三周歲)時再度題跋,提到自己目力漸漸衰退,比這更小的字,得要戴眼鏡才能看了。
啟先生還說,自己臨這本帖最勤,十年內臨了十余本,然而“學業(yè)無恒”,有所荒廢,如今老了重新用功,以補年輕時之過。
這也是他八十歲以后臨的第一通帖。
他如此鐘愛此冊,以為其“超字未損”,拓的時代可追溯至明初,甚至與宋拓相比都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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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龍藏寺碑》明拓本——
題跋中,啟先生記錄道 “臨此碑一通竟歷數日”,那日臨畢時,已是午夜,于是“快然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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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題簽、批校、題跋
隋龍藏寺碑
明拓本
這些金石碑帖法書影本中,有不少珍稀之本,先生也經歷長久尋尋覓覓才得之,成此規(guī)模不易,無疑是先生一生的心血。
故宮博物院退休專家金運昌先生,曾講述過當年啟功先生獲得《魏張猛龍碑并額并陰》(明拓傳世最精本)的來龍去脈。
啟功先生等了很多年,一直想得到一件《張猛龍碑》的好拓本,但直到快五十歲時,才終于如愿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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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題跋
魏張猛龍碑并額并陰
明拓本
這是目前所見拓工最好、最清晰的張猛龍碑,稱得上是啟功先生的最愛,也是他最為著名的藏本,許多書法愛好者都臨過這一版本。啟功先生在《論書絕句》里提到,“出墨無端又入楊,前摹松雪后香光。如今只愛張神冏,一劑強心健骨方”,足見珍愛。
“1961年,啟功先生在琉璃廠的碑帖店(估計是慶云堂)發(fā)現了這本明拓本?!?/strong>可以想見他有多么驚喜,“但此時的啟功,母親去世,和夫人過得苦巴巴的,頭上又帶著頂’帽子’,生活很不容易。于是,和店家反復商榷,來回跑了一年多,反復交涉,才終于達成協議——用七種家藏善拓,與店家換這件《張猛龍碑》?!?/strong>
拿回家后,他親手用炭末醮白芨水以響拓之法補配了幾處殘缺,凡是加蓋了圖章的,都是他親自勾摹敷墨的,補的結果也相當完美。
啟功先生很得意,在帖后寫道,這點小毛病他不在乎,就算現在有人拿完好的與他換,他也不換。就好比那蔡邕從火里救出的“焦尾琴”,雖尾焦,音色極佳。
遇到懂碑帖的客人來訪,啟功最愛拿這件出來考試,問:哪里是我描的?大家看不出來,他便哈哈大笑。
啟功先生的滿足得意之情,亦溢于紙端。
他感慨,若是這本子的書家、刻工、裱工、藏家知道了,定會欣然大笑,因為他們又得到一位異代知己:“啟功啟元伯也”?。▎⒐ο壬衷?,也作元伯)
2.
那么,作為一代大家,啟先生為什么珍藏這些?它藏了一輩子的金石碑帖法書影本,又究竟珍貴在哪兒?
我們來細細看,啟先生的眼光與選擇。
其中有幾個最廣為人知的本子,可以用舉世無雙來形容——即便是博物館、圖書館公藏,也無出其右者。
比如,極為稀見的《吳皇象書急就章》(明拓傳世最舊松江本)、《明真賞齋帖》(明拓傳世最精火前本)、《魏張猛龍碑并額并陰》(明拓傳世最精本)、《清八大山人法帖》(清初期拓傳世孤本),傳拓年代早且拓工精良,超越公家收藏。
從版本來說,這四個本子也是最值得細細介紹的。
先來看明拓傳世最舊松江本《吳皇象書急就章》。
《急就章》是漢朝人書寫的章草作品,宋代有人刻石,但已亡佚。明朝正統(tǒng)年間的人在上海松江刻石立碑,這本就是最初的拓本,也是目前國內傳世所見現存最早、最清晰的拓本,未見超越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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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先生很珍視此本,未作跋語,僅題一簽,并廣邀當時名家題詠。
馬衡跋語中據“礐”字,定此本為初拓,極為中肯。
你可以注意到,其中也有康生的題跋。
通過對這個本子與其他數本急就章的研究與對比,啟功先生寫成了著名的《急就章傳本考》,并留下大量題跋。
康生跋明拓傳世最舊松江本《吳皇象書急就章》
明拓傳世最精火前本《明真賞齋帖》——
火前本傳世者有故宮博物院本、上海圖書館本等,論傳拓,此本可稱第一。啟功先生得此本于1978年冬天,并根據明確的火前火后本和遼博的萬歲通天帖對比,1988年寫出了《唐摹萬歲通天帖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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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上文提到的明拓傳世最精本《魏張猛龍碑并額并陰》——
此碑傳世明拓本,所謂“蓋魏”二字之間不連者,皆為濃墨,掩其筆畫,難見波折變化。今原碑“蓋魏”之間,石花漸凸,知此碑幾經剜磨,遂失原貌。
此本蟬翼淡墨,字口分明,又貴在傳拓年代早,堪稱最為精善者。
啟功先生于此碑最為珍視,一生衷愛,跋語另紙精楷謄寫,裝于冊尾。其作書,得力于趙、董,又參此之勁挺風韻。
啟功題跋魏張猛龍碑并額并陰 明拓本
清初期拓傳世孤本《八大山人法帖》——
僅此一件,公私所藏皆未見。
八大山人書法與黃庭堅、董其昌有淵源關系,啟功先生為探求其奧秘,曾臨《荷上花歌帖》,用于揣摩。先生作《論書絕句百首》第八十四首:“鐘王逐鹿定何如,此是人間未見書。異代會心吾不忝,參天兩地一朱驢?!?/p>
此本為李孟東于上世紀70年代贈先生。冊首有李氏題簽,黃苗子、王方宇曾作文考證其書寫年代,為研究八大書法重要資料, 先生極為珍視。
啟功先生為這些珍本所做的題跋,早已通過《啟功叢稿》和他的研究為大家所熟知。但當先生的墨跡呈現在眼前,才懂能換得“功力”二字的,絕不只是智力、學養(yǎng)、經驗與識見,更是最最珍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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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中,還有大量較為稀見之本,臨池有益,考史有助,讀者悅目愉心。在啟功先生的收藏與研究過程中,耗費大量心血。
比如(明拓原裝本)《唐虞世南書孔子廟堂碑(存西安本、城武本兩種)》。
這兩冊珍貴之處在于傳拓時間基本等同,又為原裝,未見有兩冊合裝越于此者。啟功先生喜唐碑,尤重虞歐。 虞書廟堂的李宗瀚藏唐原石宋拓本,現藏東京三井紀念美術館,啟功先生還曾于1989年赴日本鑒賞,校其原石、重刻補配情況。
有意思的是,這個本子正是啟功先生于1999年10月26日在中國嘉德春拍古籍善本專場購得,此為第548號拍品,當時啟先生已八十七歲高齡,可見于永興書法之珍愛。啟功先生當時的購買發(fā)票也依然還在。
此外,還有同一內容,先生藏多種或較優(yōu)版本,為研究法書提供極好的佐證資料。
如《唐懷素書自敘帖》、《唐鐘紹京書靈飛經》、《宋蔡卞書達摩面壁之庵》、《宋王升書千字文》、《清世祖順治帝書敬佛》。
金石碑帖外,還有法書影本,共352種,含清晚期至民國、近現代之珂羅版、金屬版、石印本。近代碑帖法書影印本,先生幾乎全部購藏。
民國時期,珂羅版之價格,高于一般拓本,特別是一些私人印刷本,印量之稀,傳世可謂“墨林星鳳”。這些私印本,是藏家精心制版,印刷優(yōu)良,每種一般在百冊左右,基本為藏家分贈好友,對外出售者不多。
如羅振玉私印本,其委托日本小林寫真所制版,有些種類因冊?。績远▋r薄厚一致),又不為人重視,印量極為稀少。
羅氏法書碑帖私印本其中傳世稀見的,如《王居士磚塔銘》線訂本,再如《漢晉墨影》——傳世所見多殘缺,啟功先生所存者為全本。
這些雖是印本,但稀見與昂貴程度,超乎想象。
上世紀九十年代,啟功先生曾托友人購得羅氏所印《百爵齋藏歷代名人法書》三冊,當時發(fā)票還在,定價為4000元,價格之高可以想見。
而當年的啟功先生,又是如何節(jié)衣縮食一本一本購買研究的?
難怪常有人感慨:啟功先生,就是我們身邊的古人。
3.
啟先生侄孫章正先生曾編就《啟功先生金石碑帖紀事》。啟先生對金石碑帖的見地,亦來得很早。1935年,23歲時,他便作《論書絕句》二十首,內容多涉及對碑帖法書的見解。34歲時,已作文《〈急就章〉傳本考》初稿。
啟功先生收藏碑帖法書,簡單而言,一為研究;二為臨摹——因為他既是學者,也是書家。
王靖憲先生曾提到,有人認為先生重法帖,不重碑刻,其實不然。啟功先生對漢魏六朝碑刻有廣泛的愛好和收藏。啟功先生臨摹碑帖,也有很明確的目的。
這一點的前提,是啟功先生對碑刻書法有自己的見解。比如,北朝碑刻,先生取體勢、結構、行筆與當時墨跡能相印證者,如《龍門二十品》。而對于自康有為立“卑唐”說之后學習書法者和碑帖收藏者視唐碑如敗履的觀念,啟功先生也不以然。
先生八十余歲時,為了增強書法的骨力,仍不斷臨寫唐柳公權《玄秘塔碑》和宋黃庭堅草書《廉頗藺相如列傳》,廣泛吸取營養(yǎng),充實自己。
所以,版本之外,啟功先生的珍藏帶著自己為學者和書家的獨特眼光。盡管他沒有雄厚的資財,但有心,有眼力,收藏的都是有觀賞或者研究價值的東西,他的書學思想、書法藝術風格和研究成果,都從中生發(fā)而來。
▲ 在西安碑明崇禎帝賜楊嗣昌行軍詩碑前,記錄朱由檢花押寫法
比如說,選擇拓本時,啟先生偏好精良的淡墨拓本。他認為,拓的淡,精神好,清晰,曾戲言:“看著清楚明白。”
先生反復臨習的《玄秘塔碑》便是淡墨,《張猛龍碑》也是淡墨。
而《漢石門頌》《漢楊淮表紀》《魏石門銘》,此三本也皆為淡墨。
我們知道,摩崖拓本因地勢險要,依當時時代風尚,多作濃墨,但濃墨拓本多有掉墨、掩字口之情況,可以說十之八九皆此種拓本。而啟先生憑借自己的慧眼,能集藏如此精良摩崖拓本,與他的審美觀念密不可分。
以清中期拓本《魏王遠書石門銘》為例——
按照習慣思維,摩崖傳世拓本總是老的字多的更勝,此舊拓本,首行“此”字尚存,上世紀五十年代,一冊明拓《魏石門銘》濃墨本,定價在八十元左右。而淡墨精拓本,雖無此字,定價亦與此相同,可見存世之稀。
啟功先生珍藏的該淡墨本,便無“此”字,但字口之精彩,卻是絕無僅有的。這正是因為先生擇選碑帖,以傳拓精良為首要。碑雖為摩崖,然此本墨色淺淡,筆劃清晰,也因此為他所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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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給許多人思考和啟發(fā)。收藏金石碑帖究竟該以何為勝?啟功先生購藏碑帖正是為研究臨習之所需,從中窺得古人用筆之訣,而絕無投資之念。
所以,在這些珍藏里,我們還能看到啟功先生深厚、樸素卻合用的選擇。
章正曾在《啟功先生的金石因緣》中提到:“啟功先生的題跋中曾經說,碑帖界大致分為兩派,他重的是實踐派,而不是考釋派,考釋派是以一筆字的多寡論帖的優(yōu)劣,比如某帖的某字,如果筆跡不缺,便是好的,啟先生不這么認為,他認為所拓之字肥粗、清晰,能夠臨習,能夠受用于自己,這才是他喜愛的,故我在整理家中的碑帖時,發(fā)現先生所藏拓本極為精良,都是能夠用于學習的?!?/p>
同一碑刻,啟先生還常收藏多種形式的拓本,或整紙,或冊頁,舊拓、新拓皆有,他的目的正在于??北讨兓?。
如《唐柳公權書玄秘塔碑》,先生收藏有元明間未剜拓本,又收藏清晚期拓剜后本。兩者相校,前者傳拓年代早,筆畫鋒芒略退,是柳書真面,后者傳拓年代晚,筆畫光潔,看似精神,卻并非誠懸原味。啟先生正是通過比較二者關系,為自己汲取書學之豐富營養(yǎng)。
啟功先生還極為重視同一書家不同碑刻、法帖的集藏,如宋四家、明人法書等。漢唐碑刻集藏較易,而宋以后之碑帖,因不為人所重,傳拓無多,收藏絕非易事。
唐柳公權書《玄秘塔碑》元明間拓本 局部
4.
上世紀70年代,沙孟海先生對幾位弟子的忠告曾廣為人知,對于學問對于書法的重要性,沙先生正是以啟先生為例的:“書法界主張不一,無所折中,但如啟功先生有學問基礎,一致推崇,顛撲不破。”
所以,為什么,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的七位專家里,就數啟功先生最懂碑帖?
故宮博物院研究員王連起先生是徐邦達先生的弟子,1979年,經徐先生介紹,開始向啟功先生求教碑帖,他曾有一場講座專門講“啟功先生與金石碑帖”。
王先生談到,在中國文物界,碑帖鑒定家遠少于古書畫鑒定家,因為金石碑帖非常之難,從書法藝術到摹寫傳拓技術,再到綜合的文史知識,都須有積累。
“若是研究書法卻不懂得碑帖,實際上等于一條腿走路?!?/strong>
而啟功先生不僅可以隨口說出一般碑帖鑒定家死記硬背的所謂“考據”,相關的金石文獻、書畫著錄、校碑考帖書籍也非常熟悉,而且經史子集,凡相關于中國古代文史方面的知識亦驚人地豐富。他深諳古文字、音韻訓詁之學、又精通歷代書法,凡名家墨跡、碑帖摹刻之優(yōu)劣、鑒藏流傳之經過,皆了然于胸。
所以,啟功先生在碑帖研究和鑒定上自是游刃有余。
王連起先生曾提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某地發(fā)現了一部宋代名帖‘潭帖’,被推薦到文物出版社出版。啟功先生一看,即指出其偽:‘潭帖’刻于北宋仁宗慶歷年間,不可能刻有宋徽宗、南宋高宗的題和畫押。”
啟先生在碑帖鑒定中運用的方法,也和市面上所流行的方法大相徑庭。
“這些方法實際上是原來古玩行用的辦法,就是背考據,背《校碑隨筆》。一個碑,初拓時什么字完好,宋拓保留多少字,南宋拓、元朝拓、明朝拓又怎么樣——在背這些個東西。這些固然重要,但是,作偽的人也能做得出來。”王連起說。這種死板的方法到了“帖”上,愈發(fā)失效。真正研究碑帖的高手,“通過帖,可以斷定原刻的是墨跡上石還是帖翻帖,墨跡上石是真跡還是偽跡”。在碑帖學界僅兩人,一是啟功曾早年求教過的張伯英先生,還有一位,就是啟功。
《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編委孟憲鈞先生在首發(fā)式上說,碑帖研究,大體有幾條路子:
而啟功先生于以上三者皆精,且能融會貫通,突破前人,達到了空前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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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題簽 介扶、啟功 題跋
唐歐陽詢書皇甫誕碑
明拓本
上海圖書館研究館員 、《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編委仲威說,如果說安思遠的金石碑帖收藏體現了一個高度,那么啟功先生的金石碑帖收藏則給我們展現了一個寬度。
他尤其指出,啟功先生能夠收藏這么多當時好的珂羅版影印本,能夠達到這個規(guī)模,是很少很少的,而且他在影印本上不厭其煩地作研究,做題跋, 可見,在他心目當中碑帖的影印本和拓本是差距不大的,凡是能夠研究的都能夠作為他的取法標準。
啟功先生既像金石學家般著眼于文字內容、資料價值,又如書法創(chuàng)作者、研究者般懂得鑒賞,在意書法的高下、刻拓的精粗、字跡留存的多少和清晰程度。
如今,稱得上深研金石碑帖者已少之又少,如啟先生這般“活書柜”的高度,更是難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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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對更多敬愛啟先生的人而言,最珍貴的無疑是那些充滿溫度的啟先生的題跋與手跡,可見啟先生的所思所想、甚至喜怒悲歡。
每一件、種種細節(jié),不僅見他的眼光與功力,也留著他的親筆與溫度:親自粘裝成冊、題簽、或長或短的題跋——從書法的優(yōu)劣、傳本的來歷、名實的真?zhèn)?,到摹、臨、刻、拓等種種問題。
672種啟功先生舊藏金石碑帖及法書影本中,有先生題簽、題封、題字、批校、過錄、題跋者,總計212種(另先生題標影本10種,未計在內)。
在王連起先生看來,啟功先生的題跋尤為珍貴。
“以先生的慧眼,先生的學識,先生對書法的理解和對碑帖的精鑒,這些碑帖(包括影印本)一經先生題跋,即可使人領略到其書法的妙處,了解了版本的優(yōu)劣,增添了鑒賞甚至考據方面的知識,可謂點鐵成金?!?/strong>
啟功先生學識深厚,題跋多不作稿;為他人題跋,皆不過夜,當日題畢,每成篇章。
陳振濂說:在啟功先生的這批收藏里,我們看到了他題了很多學問的考釋,每個本子的比較,這類東西是啟功先生那一代文人、學者的常態(tài),但是到了今天,我們的學者和書家們,要把碑帖里各種的學問提取出來,還要有能力變成題跋文字,絕大多數的人已經不具備這樣的能力了。這種長跋,本身做文章就已經很費勁了,還要在后面成匹配的優(yōu)美的書法。
“由此來看啟功先生,真的是到現在找不到第二個人?!?/strong>
而啟先生在影印本上書寫的墨跡,也常常一揮而就,所謂“心手雙暢”,體現了啟功先生書法的最佳水平。特別是啟先生的小楷,作品未見,僅見題跋,彌足珍貴。
352種影本題跋中,內含啟功先生題簽、題字、批校、題跋本63種(另啟功先生題標10種,未計算在內),更可見啟功先生稀見的各種書體存世。
比方《劉熊碑》,扉頁上八個不同的劉熊碑的簽。
陳振濂感慨:”我覺得啟先生應該是在琢磨劉熊碑的字型怎么樣才好,這完全就是一種日常書寫,信手而至。他在珍貴的拓本后面寫的很工整,要體現出他的功力、學問,但是在這里,他幾乎是游戲。我看到八個不同的劉熊碑的簽,甚至還有一些篆書,因為啟功先生是不寫篆書的,他如果要寫,一定是覺得這個東西很有意思。這么珍貴的資料,有這么八個簽,這一部珂羅版劉熊碑就價值連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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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 各體書題字、題跋
漢劉熊碑
民國間有正書局石印本
啟先生的這批珍藏中,還留下了大量名人題跋,包括翁大年、費念慈、潘祖蔭、周季木、姚華、陳漢第、張珩、容庚、馬衡、葉恭綽、康生、鄭世芬、林志鈞、黃孝紓、黃君坦、謝稚柳、于省吾、溥雪齋、劉鐵云、姚鵬圖、李孟東、章鈺、張效彬、邵章、郭則沄、許修直、葛成修、裴景福、陳運彰、沙孟海、錢玄同、顧頡剛、傅大卣、徐石雪、溥雪齋等題簽、題跋、題贈多種。
6.
在陳振濂看來,啟功先生的這批碑帖和他的題跋可以連成一條線,完全可以貫穿成一部中國書法史。
2002年,湖北美術出版社出版《中國法書全集》,邀請啟功先生擔任主編。先生幾乎對所有法帖了然于胸,對擇選目錄不假思索,將法帖名稱,所藏地點一一列出。
但正是珍藏了“一部中國書法史”的啟功先生,卻首選公藏,公無藏者,再選私人藏品。
最后,啟先生僅選自藏《吳皇象書急就章》(明拓傳世最舊松江本,公藏無出其右)。而他自藏的《明真賞齋帖》(明拓傳世最精火前本,先生擇選故宮博物院藏本)、《清八大山人法帖》(清初期拓傳世孤本)皆未選取。
如果你問,什么是大家?
為什么,大家都那么敬愛啟功先生?
答案不言自明。
想到初學碑帖時,讀啟功先生的書,學問那么深厚的啟先生,文章卻都親切簡明,短短一文便將大問題講得明明白白。
就像他講,什么是“碑”,什么是“帖”——在上世紀80年代錄制的一系列關于書法碑帖的教學普及視頻里,啟先生走訪實地帶著大家看碑帖,句句都是大白話。
重憶先生的課,先生的文,回到這些帶著先生溫度的故紙。
讀到《唐柳公權書玄秘塔碑并額》上,先生留下的,“今距得此冊時已三十周歲,目力漸衰,小于此字則須用眼鏡矣。”
想到他所教給我們的,留下的,都生長于這些。
而它們,從先生青年到晚年,多少個夜晚與他一起度過,又幾乎整整陪伴了他一生。
誠如陳振濂先生所言:
啟先生是當時碩果僅存的一個有古人風范的人,他的學識和言行舉止,都足以成為我們學習的楷范。我們今天在談他的人生,談的都是那個時代的老輩是怎么做人、做學問。
此刻,真幸運,啟功先生的珍藏,用先生自己的話說:“幾十年中,經過多少次的折騰,竟沒有離開過我。”
而下一刻,也不會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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