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馮霓裳裸身橫躺白色窄床,感覺到了那兩只手掌,有力、厚實、潤滑,它們捏起一坨坨脂肪,以她的骨架做砧板,揉、推、壓。
那一坨坨脂肪似乎就被兩只手掌捏碎了。手掌是莫姐的。莫姐邊按邊說:“放心吧,你這個星期天天來就好,一個星期就見效,到我們這店,還沒有根本減不下來的?!瘪T霓裳“嗯嗯”點頭,痛,脂肪被捏得吱吱尖叫。想不到精瘦矮小的莫姐一雙手這么有勁。
那天,她猶豫了很久,終于跨進這家早已注意到的家附近的減肥店。不大的店,四五十平方米的樣兒,不同于別的店一堆花紅柳綠的年輕小姑娘,這店里唯有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坐在廳中小桌邊。也是奇怪,屋里明明掛著米白的紗布,擺著明黃的插花,卻讓人感到陰冷。馮霓裳看一眼那婦人,更被冷得打了個戰(zhàn)——婦人很瘦,目光硬直,穿著扣到下巴的襯衣,黑長褲,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成小髻束在腦后。聽馮霓裳說明來意,婦人笑了,這一笑倒有點像個孩子,五官肆意漾開,“我姓莫,你來我們家算找對了?!?/p>
管它呢,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站在家里穿衣鏡前,霓裳覺得那些脂肪真的被捏瘦了一點,體積沒那么大了。150斤,1.62米,鏡中的她是個長寬差距不大的正方體,側(cè)面則是圓柱體。自打結(jié)婚后,她就被日子一口口氣吹脹,生了小米后,日子不用嘴吹了,直接換成打氣筒,三下五下將她脹到現(xiàn)在這樣,十年雷打不動。她吃過藥,用過所謂的秘方,也節(jié)食過,統(tǒng)統(tǒng)沒用。付渝生說,你得運動,邁開腿。霓裳試著跑步,由于體重過重,跑不出幾百米已經(jīng)氣喘得差點打120。
付渝生還沒回來,女兒小米趴在房間桌前寫作業(yè)。馮霓裳收拾了一通雜物,洗了小米吃過的碗筷,去陽臺扯下被單進屋統(tǒng)被子。每3個月,家里的被套得洗洗,尤其付渝生床上的,不及3個月,被套就被蓋得邊沿黑黃被面黏膩。初春天氣還涼著,洗凈的被單仍要統(tǒng)棉芯。霓裳給自己統(tǒng)完,又給小米統(tǒng),最后,她來到付渝生房間。
產(chǎn)后霓裳的睡眠質(zhì)量一落千丈,付渝生本來就大的呼嚕聲,更是像在她耳邊整夜整夜扯巨型風(fēng)箱,她只得和付渝生分屋睡。剛進屋,一股濃濁的汗味就沖得霓裳往后仰。她皺皺眉,調(diào)整了下呼吸,將被單抖開鋪好,手碰到棉芯時,卻停住了。付渝生也會統(tǒng)被子的,他曾經(jīng)說過,大學(xué)時的他是統(tǒng)被子小能手,宿舍里幾個男生都找他幫忙。霓裳覺得累了,上了一天班,又馬不停蹄去了減肥店,還給小米做了晚飯。收拾了屋,看看時間,付渝生也該回來了,于是,她丟下被單就此出了屋。
2
招牌上寫著中醫(yī)減肥,店里的解釋為傳統(tǒng)拔罐法,去掉身體里多余的濕氣毒氣后,人自然能瘦下來。莫姐不是老板,她是唯一的店員,在店里干了幾年了。馮霓裳夸莫姐手法嫻熟地道,莫姐說,自己已經(jīng)做這行十幾二十年了,十幾年前老伴生病要按摩保健,她學(xué)會了這手,老伴還是沒拖兩年就撒手人寰,后來,她又給父母按摩保健,父母是幾年前走的。
說這些前,她讓馮霓裳過了過秤,比昨天輕了半兩。馮霓裳說,下午我連水都不敢多喝,中午也吃得少。莫姐哦了一聲,看看她又看看秤,輕輕皺了皺眉。
“那你現(xiàn)在一個人嗎?”馮霓裳依莫姐的話翻了個身,問她。
“有兒子呢,兒子也在深圳,我退休前他就先來了,現(xiàn)在在另一個區(qū),有點遠?!蹦愦稹?/p>
“那一起住不?”
“我住店里,他住剛買的小房子,三十幾平方米,在公司附近買的,他上班方便?!蹦阏f話干脆溜滑,話語像坐著滑滑梯。
“三十幾平方米?那也太小了吧?一個人都住得擠,怎么不買大點的?”霓裳說。
“夠了,各自住著好,他也沒錢買大的?!蹦愕皖^道。
霓裳閉了眼,盡量不看她,裝傻裝想東西看天花板。尷尬極了。減肥是經(jīng)絡(luò)按摩方式,人要脫得精光,莫姐卻穿得全副武裝,霓裳覺得,自己身體的山山水水不單都給她看遍了,連身體內(nèi)的東西也被她用手摸出來了。但那光總刺著眼,天花板頂燈的光和莫姐的目光,要掰開她的眼皮,她不得不睜開眼,眼球打轉(zhuǎn)尋找話題。
“看你現(xiàn)在多輕松,沒人煩你?!?/p>
“我忙著呢,哪有空煩?”莫姐說。
馮霓裳就說起了早上。早上她起床,發(fā)現(xiàn)付渝生并沒有統(tǒng)被子,而是直接扯過棉芯蓋了一宿。昨天晚上她交代他的話,他根本沒在意!當(dāng)時她還說了兩遍,讓他別忘了,付渝生面無表情地說:“睡的時候統(tǒng)?!?/p>
她就知道他不會這么聽話。
“唉,這算什么大事,你統(tǒng)不就完了?別生氣,生氣對女人不好?!蹦惆参克?。
“為什么每次都要我做?他不能做一回嗎?”霓裳像在質(zhì)問付渝生。
“他忙,你就多做點,一家人嘛,想開點?!蹦惆参康馈?/p>
“誰不忙?”霓裳哼一聲,閉了眼,也不再出聲。
莫姐卻還在自言自語,都忙都累,總得有人做事吧?別生氣,生氣害自己。霓裳僵著脖子閉上雙眼要聽不聽的——上了年紀的人習(xí)慣給人灌雞湯,她媽也是。莫姐仍在說,端著用過的臟水出房間時仍在說,自言自語的聲音從洗手間那頭嚶嚶嗡嗡傳來。
3
怎么長胖的?霓裳沒有認真細想過。結(jié)婚后,家里的菜譜一調(diào)再調(diào),終于調(diào)到了大家都滿意的程度,酸辣咸甜適合每張嘴,肥甘清瘦也符合每個人的腸胃。霓裳會在每餐飯上觀察每個人的反應(yīng),包括輕微的皺眉撇嘴都收進眼里,然后,再對菜譜做創(chuàng)新或改進。她當(dāng)然會健康營養(yǎng)飲食,不會讓過于油膩肥腴的東西出現(xiàn)在他們那張大木餐桌上。
這兩天減肥治療,她會做兩份飯菜,一份付渝生和小米的,一份自己的。過完秤,莫姐找出記錄本。
“怎么又彈回去了?”
霓裳歪頭去看本子,跟她初始記錄相同,150斤。
“還挺頑固的,沒事,你這樣的客戶我也碰到過不少。”莫姐放好記錄本,示意霓裳躺下,“那等會兒就給你添點項目吧,店里沒有的,都是這些年我自己摸索出來的,管用呢?!?/p>
晚間客人多點,店里除了霓裳還有一個客人,那客人并不胖,四肢勻稱修長,身體中部卻堆起個鼓凸的肚子,莫姐雙手覆在那肚子上,左右揉搓。是位中年婦女,說莫姐教她那套健身操挺好的,感覺身體舒服多了。莫姐就說得堅持別怕痛。接著又聊起佛經(jīng),莫姐說,我有個課程挺好的,我推給你聽聽。
女人走后,莫姐又在說話,她喜歡說話,嘴巴像是開關(guān)失靈的水龍頭,那些話語會自動嘩啦啦流出來。她說這店里原本還有個年輕漂亮的女孩,莫姐用自己搗鼓出來的方子,治好了老板多年的濕疹,老板就辭了女孩只留下她。
霓裳便回頭仔細看了看莫姐。莫姐穿了件白衣服,老年人都不敢穿白的,黑黃面色和滿臉斑紋會像暴曬在烈陽下無處逃遁,莫姐的面色卻被白衣服襯得挺白潤柔細。霓裳好奇地問:“你還懂中醫(yī)啊?”
“《黃帝內(nèi)經(jīng)》《傷寒論》都被我翻破了,人吃五谷,誰能沒個毛病?”莫姐微笑,雙手按住霓裳的腰部,有一股綿軟卻不容分說的力。霓裳稍微挪了挪身體,很快在她的手下躺好,背部及四肢舒展,緊貼于床。莫姐轉(zhuǎn)身翻出一套銀針,“今天咱們先加個針灸看看?!辈患澳奚淹猓呀?jīng)捏起銀針“哧”地扎下去了,一股痙攣的痛咬了口霓裳,緊接著,第二口,第三口……
“孩子他爸走后,我爸又出事了。”莫姐說。
霓裳被銀針釘在床上,問出了什么事?!八粐樕盗恕!蹦阏f,“有一回,一輛汽車差點撞到他,就差兩厘米,我爸當(dāng)即被嚇怔了,半天動彈不得。”
“這么嚴重!”霓裳驚叫。
“可不是,從那以后,我爸完全變了個人。”莫姐點點頭,“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認不得家里人,除了吃飯睡覺,什么都不懂,傻了?!?/p>
“失憶了?”
“醫(yī)生也說不好,查也沒查出什么毛病,他在家倒也不亂來,但必須得找個人看著他,一會兒不看著,他就跑沒影兒了?!蹦愦稹?/p>
“那可麻煩?!?/p>
“那幾年都是我照顧他,我哥不愛管這些。”
“你可不容易。”
“都是這樣過的?!蹦銓⑶懊鎻鸟T霓裳身上拔下的火罐一一擺進柜箱。
被一輛汽車嚇傻了?;氐郊?,馮霓裳還在想,那輛汽車嘎的一聲剎在莫姐父親跟前,從此以后,他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樣,失憶般。
開門就瞧見棉芯堆在沙發(fā)上,付渝生不單沒統(tǒng)被子,還在客廳沙發(fā)上睡了一晚。
沙發(fā)是皮的,幾年前沙發(fā)一送來,付渝生就躺上試了試:正好,夠我睡的。以后,他就常常夜里睡沙發(fā),沙發(fā)三面環(huán)抱,一肩寬一人長,像張屏風(fēng)床將他環(huán)抱。
霓裳將棉芯抱回床,“咚”地扔下。床很大,結(jié)婚時,特意買了超大雙人床,長寬1.8米的棉芯扔下去,只可憐巴巴地縮占一角。床的左側(cè),是付渝生固定的位置,微微塌陷的床墊顯出他的身形,另一半的右側(cè),則平整整的,只于床頭橫了個干凈的枕頭。盯著床,霓裳想起談戀愛那陣,要是過夜,付渝生總會摟著她睡,夜里醒來,那只有力的胳膊將她整個人環(huán)箍于懷。以前沒有人這樣過,她在黑暗中眨巴著眼睛,深深呼吸,將他的體味吸進體內(nèi),決定和他一起共度余生。后來結(jié)婚了,付渝生很少摟著她睡,床太大了,兩個人攤手張腳才能填滿它,通常,他們躺在自己固定的位置,或平臥或側(cè)臥。
目光轉(zhuǎn)了轉(zhuǎn),停在棉芯上,米白的棉芯像打火機,“啪”地點燃霓裳,躥起的怒火灼著她,她被怒火灼得火一陣陣的,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兩圈,拿出手機,給付渝生發(fā)消息:“你待會兒下班回家別忘了統(tǒng)被子,統(tǒng)被子?!卑l(fā)完后,她又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邊轉(zhuǎn)邊不停地看手機,沒回。她不耐煩地走到廁所門前,將門拍得砰砰響:“小米,你洗個澡一個多小時了還沒好,別把廁所淹了?!毙∶滓矝]回她。她又要拍門,手機響了,付渝生回:好。
一會兒小米披著浴巾出了廁所,匆匆刮過走廊閃進屋,“嘣”地關(guān)上門,門有點失靈,震得地板都在晃。馮霓裳站到門口:“關(guān)門輕點?!毙∶讌s尖叫道:“別進來,不準進來?!?/p>
霓裳氣呼呼地折進廚房,收拾小米用過的東西。早上給小米煎雞蛋撒落的那塊蛋黃仍歪在灶臺,不找吃的沒有人會進廚房,除了她。鼻子猛地一酸,她趕緊使勁抽抽鼻子昂昂腦袋,怕眼睛里的東西掉下來。
4
霓裳問來店里減肥的人多不多,莫姐說:“挺多的?!蹦奚延謫柖际切┦裁慈?,比她還胖嗎?莫姐說,“什么樣的人都有,白領(lǐng)、家庭主婦、老年人、小女孩,有個女孩子,18歲,比你胖多了,個子是不矮,但胖到200斤還是挺嚇人的?!?/p>
“這么厲害?她吃什么了?”霓裳驚道。
“哪知道?人要長胖,原因很復(fù)雜,這女孩高二就休學(xué)了,天天門都不出。”
“那什么樣的人容易減肥,什么人最難減?”霓裳想了想問。
“年輕人的好減些,年紀越大越難減?!蹦泐D了頓,“有的人吧,那身肉就像石頭,趕上化石了,頑固得很?!?/p>
“哦。”霓裳應(yīng),心里卻說,就是我這樣年紀大的吧?
例行過秤,測體脂率。莫姐說:“今天再給你加個項目吧,還是我自己開發(fā)的,這幾年,我在這兒琢磨了些東西出來。”霓裳就知道她的體重又沒減,果然,150斤差三兩。
加的是震動項目,用束身帶緊緊纏住肥胖部位,通電,震動。一番震動下來,霓裳汗如雨下,她想,這回肯定瘦了。震動之后,依舊做針灸拔罐。
“家里沒什么事吧?”莫姐突然問。這兩天,都是她在主動問霓裳家里的事。
“嗯。”霓裳喉間拖著長長的嗯,想到家里的事,覺得可以跟莫姐再聊兩句,“還是沒統(tǒng)被子,人家跟我較勁呢?!?/p>
“嗨,這么點事,有什么好較勁的?你統(tǒng)不就是了?就當(dāng)鍛煉身體?!蹦阋荒樅⒆铀频男?。
“他也可以鍛煉身體呀?!蹦奚殃裰?,她忽然不想討論下去了,世上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莫姐的脾氣也好,或許人家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不像自己。她轉(zhuǎn)頭問:“莫姐,你愛人以前會做飯嗎?”
“不會,都是我做?!蹦愀纱嗟卮鸬?。
“他為啥不做?”霓裳擰頭看她。莫姐仿佛知道霓裳要問什么,趕緊說:“不就是做個飯嘛,我做一樣,想吃啥做啥,還練廚藝呢?!?/p>
霓裳呼出一口粗氣,莫姐拍拍她的背:“多運動多干活有利健康,換個想法,?。俊?/p>
她閉上眼,暫時沉入心思。這些年來,她并沒有什么別的想法,只是越來越想吃上一頓付渝生做的飯。結(jié)婚前,她可是從不在乎這個的。付渝生工作非常忙,有時周末也要加班,他不會做飯也不想做,偶爾,他會熬鍋米粥或者煮碗白水面,但那不是做給她吃的,是給小米或者他自己吃,應(yīng)急。她多么想,他能好好做上一頓飯,挽上袖子露出雙手,買菜洗菜擇菜炒菜,最好是她喜歡吃的,她會將碟子內(nèi)碗內(nèi)的東西吃得精光,然后,那些進入她體內(nèi)的食物,周游一圈后,長成血肉,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簡單,可又多么奇妙啊。
換個想法?;氐郊?,面對昨天同樣的情景,霓裳想起莫姐的話。
早上她趕著送小米上學(xué),自己上班,沒來得及過問,晚上棉芯仍等著她,棉芯邊沿已經(jīng)被蓋得微微泛黃了,那是被人的汗水口氣熏黃的,男人汗多口氣重更是要不了幾天便能把一床白胖棉芯熏得黑黃干硬,必須馬上統(tǒng)被單。
將被單攤開,再將棉芯鋪于其上,扯平卷裹,棉芯快卷到頭時,霓裳停住了。為什么?18年了,一直是她一個人洗被單、收被單、統(tǒng)被子,付渝生連問都不問一聲,謝謝更不會有,他甚至并不知道她一年洗了幾次被單。起先她覺得這些小事男人不會關(guān)注也正常,后來發(fā)現(xiàn)家里實際大多是些這樣的小事。
一股寒意如重重的拳頭猛地捶擊她,一拳再一拳,霓裳被捶擊得渾身無力,牙齒打戰(zhàn),癱坐在電腦前。還有憤怒,像一根根火舌在她心中升騰。她摸過手機,想給付渝生打個電話。
摩挲手機,呆坐了一分鐘,仍沒撥出電話,又過了一分鐘,她丟開了手機。她突然意識到,有多久,她不曾在夜晚正常下班后的時間段給付渝生打過電話了?除非家里有重要的急事。她總覺得,這是他的私人時間,不好在這個時候打擾他,要是電話打過去,他正在跟誰吃飯或者……多不好,有點像私闖民宅了。慢慢就成了習(xí)慣,都是發(fā)發(fā)消息。付渝生也會不高興吧,有幾次因為有事她打過去,他就有點不高興,壓低聲音說自己正趕文件正開會,匆匆掛了電話。要是因為統(tǒng)被子這點小事打過去吵架,付渝生本就吃軟不吃硬,會更加不統(tǒng)被子。霓裳坐定后這么對自己說,他吃軟不吃硬,那就給他軟的。想到這,霓裳似乎還有點高興,為自己想出了點辦法。9點鐘,窗外黑乎乎的,她看著無限虛黑的夜空,忍不住猜測付渝生在做什么,坐在公司電腦前趕文件,還是開車行在回家路上?還是……他總有各種事要做,都跟家里無關(guān)的事,種種猜測如黑暗中的謎,燒灼困擾著她,將她丟在黑夜不知處的空地上。算了,她抿抿嘴,不想這些,不會超過12點鐘,他總要回來過夜的。
但那些火舌仍在心中升騰,謎也在燒灼困擾她。霓裳打開電腦,點到每天都去的購物網(wǎng)站,頁面立即鮮活了,無數(shù)商品,還有男人女人孩子,在她眼前跳躍閃耀。霓裳將鼠標(biāo)移過去,進入它們,那些商品呼啦啦朝她涌過來,相關(guān)的商品也撲上來,把頁面每個旮旯都填滿了。
買了一堆吃的,霓裳最喜歡買的,不是穿的用的,是食物。其實家里已經(jīng)塞滿了各種食物,柜子里茶幾上桌子上,連地上都堆滿了食物。付渝生很少在家吃飯,小米不愛吃零食,既然買了,就得吃掉,要不就是浪費。于是,這些食物幾乎都被霓裳一人吞進肚子,她吃東西又極快,完全像豬八戒吃人參果,味道都沒嘗出就囫圇填進了身體里的虛空。
5
早上霓裳留了張紙在付渝生床上:統(tǒng)被子!三個極大的黑體字,末尾還加了三個嘆號。
黃昏去店里,莫姐一眼就看出她面色不好,問是不是夜里沒睡好。
“沒幾個人睡眠正常的?!蹦奚褤u搖頭。
“那你聽聽佛經(jīng),再看看中醫(yī)的書,保管有用,我這幾年就是這樣睡眠好了?!蹦泓c點頭。
“好?!蹦奚褵o力地應(yīng)道。
“再練練打坐,每天起碼一個小時,就坐在那兒閉上眼,什么也不做不想。”莫姐補充道:“加上這,保管你健康到一百歲?!?/p>
霓裳附和:“你一個人生活還這么自律,難得?!?/p>
莫姐被夸得笑了,“事多,每天都忙不過來?!?/p>
“我要是你,老了退休了就到處旅游,不上班了?!?/p>
“我剛退休跟他們一幫人到處晃悠,覺得也沒意思。”莫姐仍在笑,“我還是喜歡現(xiàn)在這樣,我喜歡安靜的生活,不愛那熱鬧的,各人選擇吧?!?/p>
她說到處晃悠,可不,旅游就是晃悠。
“沒事去前面廣場跟那些人跳跳舞吧,我看他們活潑得很?!蹦奚颜f。
“沒意思,還不如看看書,我書都看不過來,哪有空?”莫姐指指墻角貨架,果然,那兒有厚厚一沓書。
今天她又給霓裳加了新項目,是她自己上山采的草藥,每天早上,她早早就起床出門鍛煉,順便去山上尋各種草藥。
“這草藥肯定有用,我給一個客人試過了,她跟你的情況差不多。”莫姐說著將搗成泥的草藥敷在霓裳身體上,用保鮮膜纏裹住。跟自己情況差不多?霓裳沒吭聲,任她擺弄。
那張紙到底是白寫,被子還是沒統(tǒng),付渝生又在沙發(fā)上窩了一晚。
今晚女兒小米參加同學(xué)生日會去了,付渝生當(dāng)然沒那么早回來,家里,唯有霓裳一個人。她突然覺得累得虛脫,整個人靠在椅子上。不用給小米煮吃的,也不用催她寫作業(yè),陽臺上那兩排晃悠的干衣服,就讓它們繼續(xù)掛在晾衣竿上晃悠吧。屋里很安靜,霓裳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細微得如灰塵落地的聲響,細微得近乎無,但她聽見了,還看見灰塵被這呼吸吹得微微飄動。她想起了莫姐。莫姐獨自住在店里,晚上8點鐘,最后一位客人走后,她就關(guān)門拉上窗簾。莫姐說她會先洗澡,然后打坐,看書,聽網(wǎng)課,各一個小時左右。莫姐不看電視也不怎么用手機,11點上床睡覺,一覺到第二天早上7點,7點半出門運動,每天如此反復(fù),極有規(guī)律。霓裳想象她打坐看書的樣子。其實這些年,她許多次想過跟付渝生離婚,大大小小的原因太多,已經(jīng)記不大分明了,包括這幾天。要是真的離婚了,莫姐那樣過就挺好,暢快。
6
這天晚上霓裳見到了胖女孩,果然胖,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堆坨坨肉堆滿了床。
莫姐問她近來有沒有亂吃東西,女孩支支吾吾答沒有?!坝峙只厝チ?,你還不肯來店里,上次不是減了10斤嗎?以后可得隔天來,我給你專門配點草藥。”莫姐篤定地說,又將頭轉(zhuǎn)向霓裳:“今天再給你加個項目吧,給你按按頭。我看你面色不好,是不是心事太重了?有時候這也影響減肥效果?!?/p>
屋里兩張小床,霓裳和胖女孩并排躺下,胖女孩那張床于她明顯小了,她的身體有一小部分溢出床沿。霓裳看著她,覺得她的身體還會脹,能無限制地被撐開,多少東西也塞不滿似的。
這讓霓裳難受,呼吸困難,自身150斤的脂肪骨血突然壓得她喘不過氣,幸好胖女孩來得比她早,十幾分鐘后,胖女孩就做完爬起來穿衣服了。胖女孩一直在看手機,眼睛盯在屏幕上,仰躺時看,趴臥時看,穿衣服時也在看。
胖女孩一走,霓裳胸中那口氣終于吐出來了,整個人活過來了。
“我不是跟你說過我爸嗎?”莫姐的手靈活地按揉霓裳的頭部穴位。
“他不是被嚇傻了嗎?”霓裳答,覺得不妥,改了口,“被嚇呆了?!?/p>
“就是傻了,什么事都不記得,什么人都不認得?!蹦愕氖謩胖氐孟駨娬{(diào),“天天不落屋,到處跑,好幾次都找不到人,好在咱那地方不大,別人看到給送回來的。”
一個回到初點的人。
“有次我煩了,天天看著他也累,就想,你跑就跑吧,我跟著你?!蹦愕氖滞A送#斑€以為他要去什么地方,一路上了公交車,走了兩里路,又上另一輛公交車坐到終點站,拐進一條樹林里的小路?!?/p>
“這么著,走了好遠,最后沒路了,他不走了,蹲在那兒抱著頭,傻望著天。”莫姐陷入回憶中,“我看他老半天,上前叫了聲'爸,把他嚇一跳,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霓裳迫不及待。
“他認出我了,竟然叫出了我的小名,還叫了兩聲?!闭f到這兒,莫姐剎住話頭,若有所思了一陣,然后低聲說,“有意思不?他跑那么遠,竟然認出我了。”
“神奇。”霓裳也若有所思,頓了頓,看看莫姐,莫姐似乎仍陷在回憶中,表情凝固,手上的動作輕緩遲滯。霓裳咂咂嘴,忽然問:“莫姐,你怎么把這些事記得這么清楚?”莫姐仿若自言自語:“沒事我就想起他們?!薄澳?,你老想他們做啥?”霓裳本來想說,他們都過世了,你丈夫你父母他們,覺得是句廢話,換了一句。莫姐怔了怔:“想把事情想通吧。”“是嗎?都過去了,沒必要?!蹦阌终苏?,沒立馬接話,原本動作輕緩遲滯的雙手,不停地上下左右近乎慌亂地給霓裳按摩頭部,“哪能不想啊。”她喃喃解釋。霓裳被她按得不舒服,“不只是把事情想通吧?”她微微皺眉,瞟了她一眼,莫姐側(cè)過頭去拿毛巾,錯開她的目光。起身太快,她拿著毛巾直接往廁所去,都忘了端面盆。
到家進屋,付渝生歪臥沙發(fā)上。今天是周六,他正常上班,但不正常的是,他竟然按時下班了。
付渝生沒從手機上抬起頭,他在玩游戲,手機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小米坐在桌邊吃泡面,一定是付渝生允許的,他從不管小米吃什么。小米的眼皮在泡面碗沿后翻起:“媽?!崩^續(xù)埋頭吃面。霓裳擰眉吐了句,又吃泡面。
進臥室換家居服,剛進房間,她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棉被不見了,床上扔著一床薄空調(diào)被。她趕緊套上家居服,扯拉著衣服走到客廳,坐到付渝生身邊。沙發(fā)窄,半個屁股懸在沙發(fā)外,付渝生沒讓她。
“你把棉被收了?”霓裳問。付渝生微微撩起眼皮,算是回答。霓裳瞪著他:“天還涼呢,你也太懶了吧,寧愿受冷也不統(tǒng)被子?!?/p>
付渝生沒理她,指頭不停地在手機屏幕上點點戳戳。霓裳推推他,他沒動,也沒吱聲。霓裳加大了音量:“你不怕冷啊?!睅酌腌姾?,付渝生才嚅出個鼻音:“嗯。”
“什么嗯,啞巴啊?!蹦奚延悬c火了。付渝生總是這樣,跟他說話或商量事,若不是非得發(fā)言,通常只回一個嗯,連這個嗯也常被他省略,用模糊的眼神代替或直接統(tǒng)統(tǒng)省略?!敖y(tǒng)個被子就這么難?。俊蹦奚淹蓖彼?,付渝生不動,那張臉泥塑般。霓裳就湊近了看他的臉,相比十幾年前,他的臉胖了、松弛了,還長出了幾根深長的皺紋和凹痕,這些皺紋凹痕,都是他在哪兒長出來的,經(jīng)歷了些什么,她不知道,這又是一個謎,付渝生自己也說不清吧。它們不請自來了,現(xiàn)在,這些皺紋凹痕將一張原本完整飽滿的臉侵蝕切割,讓它衰老破碎。
付渝生沉浸在游戲中,統(tǒng)被子的話題無效。霓裳半個屁股懸得微麻,向沙發(fā)內(nèi)靠了靠,控制著沒倒到他身上。付渝生完全被手機吸引,紋絲不動。霓裳呆呆地盯了他十秒,覺得總要再說點什么。10秒鐘后,她朝小米揚揚下巴,捶他一拳:“不是說了少讓小米吃泡面嗎?”付渝生還是沒說話,眼皮也不抬。霓裳真的火了,又捶他一拳:“聽見沒?老吃沒營養(yǎng)的東西,明天我煲點湯,你去市場買點蝦和元貝,我給你們做蒜絲粉絲元貝。”付渝生仍是沒出聲,眼球定在屏幕上。
一分鐘內(nèi)換了三個話題,三支調(diào)風(fēng)不同的曲子,可付渝生像個聾子。“你聽到?jīng)]有???”霓裳使勁捶他,又重重加了一捶:“聽到?jīng)]?”拳頭如捶在皮沙發(fā)上,陷進去即被彈出,沙發(fā)瞬間平復(fù)不留痕跡。
“聾子!你聽到?jīng)]?聽到?jīng)]?”霓裳氣了,使勁再捶了兩捶。也許是被捶痛了,付渝生不滿地嗯了一聲,皺緊眉頭,稍微挪了挪身體,但沒看她。
一旁吃面的小米忍不住了:“媽,你煩不煩,吵死人?!甭牭胶嚷暤哪奚淹犷^,卻“撲哧”笑了,迎著燈的眼里,有水汪汪的東西在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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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中午一家三口例行出門吃飯,看了場輕喜家庭電影,逛商場,回來就有點晚。到莫姐那兒,店里兩張床上都躺著客人,霓裳坐在沙發(fā)上等候。
她不愛玩手機,就起身在店里閑逛。店不大,做兩層,一層是廁所、客廳、服務(wù)間。二層,霓裳步上樓梯,是倉庫,倉庫占了半邊樓;另一半,是個簡易隔出的房間,擺著床、木桌、一柜子書,還有很少的雜物。明顯,這是莫姐的房間。
這房間竟一點氣味都沒有,像沒人住過,地上床上也都干凈整齊得很,連床前擺放的塑膠墊都干凈如新——定是莫姐天天打坐的墊子,上面隱約有她的臀印腳印。霓裳沒坐上軟墊,而是走到木桌前,也沒翻看桌上的東西,站定,望向窗外,窗外是塊空地,只長著一棵樹幾叢野草。她仔細瞅瞅,葉片濃密的枝丫間棲著只小鳥。她定定地盯著它,快要把它刻進眼里,發(fā)現(xiàn)它并非靜止不動,偶爾會微微抖抖身子甚至細細脆脆地叫一聲。
一周過去,霓裳的體重只輕了半斤多,當(dāng)然,這極有可能是她這一周節(jié)食控制的結(jié)果,不太可能是減肥療效。
“你的肉還真頑固啊?!蹦阃崎_體重秤,也挺無奈。
“還是堅持來吧,一周輕一點,時間長了就輕得多了?!蹦惆参克?/p>
霓裳點頭。她減肥,漂亮倒不是主要的,關(guān)鍵是為了少得病,這些年,因為肥胖,身體諸般大小毛病不斷,有的問題連病癥都講不清卻讓人非常難受,然而這身肉,倒像鐵了心跟定她了,像化石,莫姐說過的。她心里涌過一陣痛苦與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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