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是什么？
——記我的鄉(xiāng)村教師
農(nóng)村人家，春天播種、夏天耘草、秋天收割、冬天砍柴，一年四季總有忙不完的農(nóng)活。小孩子呢，長到能跑跳的年紀，就跟著家人地里山上到處跑，捉捉螞蟻、追追麻雀。
大概是到了四歲多吧，母親覺得該讀讀書認認字了，可又沒有精力教我。便給上三年級的表哥說好，讓每天帶著我去學校，既幫著帶我，也順便呼吸學校的空氣，一舉兩得。
巍峨敦厚的青山腳下，一條小溪蜿蜒流淌，匯入不遠處的小河。青山和小河之間，一座白墻青瓦的房子，三間屋子，三個老師——這就是村里的中心小學。
上課時，老師會敲響掛在中間墻上的鋼板，“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聲音急促，這是上課鈴，學生從山上、田地里、河溝里、操場上跑進各自教室，在各自位置上坐定?！爱敗敗敗敗?，聲音悠長，這是下課鈴，學生又從各自位置上奔向四面八方，繼續(xù)之前沒有結(jié)束的游戲。
先前，看著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三三兩兩，天天背著書包，迎著朝陽走向?qū)W校，下午背著夕陽，你追我趕，嬉鬧著回到各自家里去，好不快活。現(xiàn)在自己也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心中滿是歡喜。早上也不用大人叫，一聽到雞叫就一骨碌爬起來了。
在學校，我和表哥擠在一張凳子上，也不哭鬧，裝著一個真正學生的樣子，盯著穿著深藍色中山裝的老師，似懂非懂地聽老師講課。據(jù)表哥說，還挺認真。最讓我著迷的，是老師手中的那只白白的小棍，在用黑漆漆過的大木板上畫下長長短短的線條，或者寫下一些神秘的符號，看起來很雜亂，但又好像很有規(guī)律。
老師指著那些線條和符號高聲講著些什么，學生們看著那些符號，有時大聲讀者，有時跟著老師寫著畫著。輪船、飛機、火車，大象、獅子、駱駝，天安門、日月潭、萬里長城——全是我沒有見過的東西，真神奇呀！“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全是好聽的句子，真有趣呀！
我問表哥，“老師手里拿的是什么？”表哥說，“是粉筆。”“那畫的是什么呢？”我又問?！笆侵R！”表哥得意地對我說。我突然明白了，老師就是用粉筆寫下知識的人！
年級十幾個人，三年級和一年級在一個教室，四年級和二年級在一個教室。老師在給三年級上完課后，布置練習題，然后給一年級上課。如此循環(huán)。三年級的課我聽不懂，但老師給一年級講的東西我大概能聽懂，就盯著那粉筆看著念著，漸漸也學到了一些東西。
一下課，就跑到講臺上撿拾那短小的粉筆頭，回家后，學著老師的樣子，在墻上地上寫寫畫畫，念念有詞。但自己總是寫不好，也說不出老師會的那么多句子。也就越來越對老師充滿了好奇和敬畏，那潔白的粉筆書寫著遠方和夢想，繪制了一個農(nóng)村之外的更廣闊、明亮的世界，我暗自告訴自己將來也要成為老師——拿著粉筆寫下知識的人！
一提到“老師”這個詞，我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一個寬闊的背影，瘦削但充滿力量。
小時候上學，最害怕下雨。一下雨，黃泥巴路就非常泥濘，沒走幾步，鞋上就會被泥水沾濕，褲腿上全是泥巴。稍不留意，腳下就會打滑，摔一跤，摔成一個“泥巴棒”。夏天，一場雨下來，河里就漲水，原本能踩著過河的石頭，被河水淹沒在河底。窄窄的河道，水流很急。
放學了，高年級大個子的孩子們，脫下鞋，挽起褲子，幾個人手拉手慢慢試探著過了河。低年級的我們，只能望著河水發(fā)呆，不知道該怎么回家。有幾個膽大的，也學著高年級同學的樣子過河，被河水沖得東倒西歪，還沒到河中間，就趕緊退回來。
“老師來了，老師來了！”有同學喊著，所有的同學都跟著喊著。老師來了，脫下鞋子，挽起褲腿。先把最小的那幾個孩子，一個胳膊夾一個，一對對地送到對面，折返回來，再背起剩下的稍大的孩子，一個個送到對面。等到我時，我爬上老師的背，堅實而又溫暖，肩膀那么寬闊、背那么平坦，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煙草氣味……
我們先被老師用胳膊夾著過河，等到長大一些，重了一些，夾不動了，就背著過河。母親給我說，她和她的同學小時候也被老師這樣夾著、背著過河，村里的大大小小的人都曾被被老師夾著、背著過河。
后來，當我讀到“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的地方去”這句話時，我想起了我的鄉(xiāng)村老師，老師是背著學生，趟過冰冷湍急的河水，放下學生，看著他們走向各自的遠方。
一代代的人出生、長大，一代代的人依靠老師的脊背過了河，走回了各自的遠方……老師卻留在了原地，頭發(fā)一天天白了，背一天天彎了，直到再也背不動了……
過年回家，看到了我的老師在路上緩慢行走，瘦削的身軀依然穿著和當年一樣的深藍色的中山裝，清癯的臉上眼窩深陷。我走上前去，莊嚴地說了聲“老師好”，簡單地問候交談之后，老師又向前走去，去前面的藥店買藥。看著老師在鄉(xiāng)村的水泥路上漸行漸遠，我佇立在原地，淚水無聲滑落，那曾經(jīng)青松一樣挺立的脊背早已佝僂。的確，鄉(xiāng)村的一代代人全靠他背著，才過了河，太重了。
山腳下的那座小學早已被廢棄了，房屋倒塌，操場上灌木和雜草叢生。
村里的孩子，從四五歲開始，就要到很遠很遠的鎮(zhèn)里上學。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