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新詩鑒賞之一零三
沈志方/盧一心/鄭烱明/夏夢/王性初
沈志方 (1955-),臺灣詩人,祖籍浙江余姚縣。著有詩集《書房夜戲》等。
掌心意象
(請原諒我身為男子
而如此平庸,如此驕傲易怒
如此無助……)
當(dāng)我倦時
枕我頭顱在你深深的掌心
讓受阻的歲月與壯志
一同向你細(xì)膩的紋路降落
讓這塊溫柔的土地
承受我如石的沉默吧,以及
一干再干而猶未全干的
心事
枕在你深深的掌心
我依稀聽到許多紋路
在輕輕嘆息,并一再圍繞
撫慰我:受挫不過是一種
輕微的后退,只要無損于
智慧(這一道紋路
如此柔和,清澈)
自你掌緣流經(jīng)我額際兩側(cè)
并在中央與另一道
堅定的感情會合,密密承受
我疲倦的降落,一再圍繞
支持我重新梳理糾結(jié)的
事業(yè),與長長的生命紋路
我們一生的紋路
如此寒夜,你的掌心
是我最好的取暖方式……
(選自1984年11月23日《聯(lián)合報》副刊)
[賞析]
人奔波一生總有疲憊的時候,需要打尖打氣的時候,哪怕是極為短暫的一刻,也足挑亮心燈,鼓足勇氣續(xù)奔前程。沈志方疲憊的時候,挑了一塊掌心,他就在那掌心的細(xì)膩紋路里承受撫慰,接受鼓勵。如此的寒夜,有如此的掌心,自是人生最好的取暖方式。詩很深情,也很婉約。《掌心》這一意象如此的取用也很新穎。
(向明/文)
盧一心(1966-),福建平和人。著有詩集《玫瑰歌手》等。
月鳥
月色是透明的睡衣
看似朦朧墜入云霧中
輕拂是翅膀的聲音
月鳥飛向處女的湖邊
寧靜是幽深的小道
月光漾動液體的粘稠
大地是回歸的音響
月鳥倦在葳蕤的樹上
(選自:《中國朦朧詩純情詩多解詞典》)
[賞析]
這首詩寫一種寧靜輕柔的自然美,表達(dá)作者對自然的親近與欣賞。詩歌的中心意象是“月色”(包括“月光”)和“鳥”?!霸馒B”指月夜里或說月光下的鳥兒,的確是一種很美的意象。先寫動態(tài)自然美。在“透明的睡衣”一樣的月色中,一只鳥輕拍翅膀,向“處女的湖邊”飛去。輕輕飛動的聲音映襯著艨朧夜色的柔美。后寫靜態(tài)自然美。小道幽深,月華輕灑,這時小鳥已在“葳蕤的樹上”棲息。這是動態(tài)美與靜態(tài)美共同構(gòu)成月色美景的內(nèi)涵。作者在語言修辭上有自己的追求?!疤幣暮叀庇锰幣募兠离[喻湖之美,也可暗示這湖人跡罕至。“回歸的音響”則隱喻聲音消失之后的寧靜。但這首詩在句式選擇和詞語搭配方式上稍嫌單調(diào),尚缺乏語言的靈動美。
鄭烱明(1948-),臺灣詩人,出生于臺南縣。著有詩集《歸途》、《最后的戀歌》等。
旅程
從夢中出發(fā)
去尋找
不受污染的愛
是一次痛苦的旅程
當(dāng)然
沒有經(jīng)歷挫敗和恐怖的你
永遠(yuǎn)無法理解
也無法想象
從夢中出發(fā)
穿過恨的鐵絲網(wǎng)
抵達(dá)目的地時
也許正在狂暴的沙漠中
也許正在燃燒的森林里
無處可逃
這時,所有的希望
會化做一只不死的鳥
沖出
飛向故鄉(xiāng)的天空
不再回來
(選自《中華新文學(xué)大系》(詩卷)九歌1989年版)
[賞析]
詩人鄭烱明,是《笠》詩社同仁,他的詩有其自我的特色,語言平白而主題突出,《旅程》是典型的例證,看起來恍似有輕微的說理性,實則是作者另有所指,他企圖從平淡中創(chuàng)造另一種人生的風(fēng)景。(蕭蕭/文)
夏夢(1963-)本名賈民欣,陜西眉縣人。作品散見各大報刊。
母 親
無力達(dá)到的地方太多了,腳在疼痛,
母親,你沒有教會我
在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
我的心只象你。
——翟永明《母親》
你沒有教會的,我卻任性地學(xué)會了,母親
有些東西太沉重了,雖然有著美好的由來
你指給我的那條船,一直亮在我的眼睛里
靜靜地安眠在海底,太沉重了呀,母親
守望在海邊, 不是礁石,我是軟體的沙子
每次漲潮之后,除了獲得點大海的屑物,再就是
不斷地消弱我的意志。至此 ,感到疲憊無力
只教會怎樣舒適地,于你臂間伸懶腰,母親
實際上再沒有這種機(jī)遇了,除非你伸臂,沒有權(quán)利去恨
你的手臂早已傷痕累累。不幸因為我是女孩子
我的生命,或許是出于偶然的,流血流淚
你不是出于偶然。你原本讓新的生命
永遠(yuǎn)在花蕊里含苞,母親,你也知道
哪只手也不能支配這個世界。可事實
沒有伊甸園,我著實生長在苦瓜地里
母親啊,你給我腳,我沒能走出去,給我手
我沒有茍且偷生。只因為你的遺傳基因
在我骨子里一再開花,根深葉茂
抗?fàn)庯@得蒼白無力,別無出路
生,在這里;死,也在這里
哭喊沒有阻礙初潮的到來,終應(yīng)緘默不語
生長成一株出類拔翠的植物,我只懂得植物語
我的花,我的芬芳,古老而嶄新。這是可悲的
啊,母親,我得去找廚房的鑰匙,不管藏在哪里
我要從廚柜里找出調(diào)料,把苦瓜切得又薄又細(xì)
學(xué)著你的樣子。只要你笑著點點頭
我便滿足了,母親。如果你再出遠(yuǎn)門
對于蛇的再次誘惑,我不當(dāng)一回事
仍將摘吃園中的禁果,并且分給另一個人
兩半合一。蛇因誘惑而終生爬行
這個世界上,誰更有幸?都是一鼻子灰
打塵土里來,到塵土里去。那只船閃閃爍爍眠于海底
我會亮在別人的眼睛里么,誰能超脫凡塵?
因降臨而痛恨,因活著而死去
(選自:《青春叢刊》1988年第1期)
[賞析]
這是詩人夏夢1988年獲《青春叢刊》“中國當(dāng)代大學(xué)生首屆詩歌大展”佳作獎的作品,是一首比較厚重的寫母親的詩作。詩通過處于青春叛逆期的少女,對生活、對社會和對這個世界的不斷介入體驗,與“母親”心靈產(chǎn)生碰撞和交鋒,寫出了兩代女性對自我、對傳統(tǒng)的差異以及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既感恩母親的付出,又叛逆于母親,明顯帶有自我作古的流露與向往。表現(xiàn)出一種無奈的抗?fàn)?、無力改變又實不甘心的凄美情緒。
歌頌?zāi)赣H的詩作多以正面表現(xiàn)。詩人夏夢的這首《母親》一反常態(tài),是以對傳統(tǒng)母親的批判,反襯出母親的品德;是以對現(xiàn)實的抗?fàn)帲憩F(xiàn)出對生活的無限熱愛。詩由女詩人翟永明名作《母親》詩句導(dǎo)入,以“你沒有教會的,我卻任性地學(xué)會了,/母親有些東西太沉重了,雖然有著美好的由來”第一節(jié)開始,就開門見山的突兀矛盾沖突,以“我會亮在別人的眼睛里么,誰能超脫凡塵?/因降臨而痛恨,因活著而死去”嘎然而止,給人一種女性的婉轉(zhuǎn)縈繞品味,又不失男兒的擲地有聲、酣暢淋漓的痛快。全詩在跌宕起伏的反叛氛圍中,充滿母性的慈愛和女性的光輝,是兩代母親的一次特定對話,象一條碰撞中潺潺流來的溪流,自然,親近,易于接受。
王性初(1946-),美國籍華文詩人,祖籍福建福州。著有詩集《獨(dú)木舟》、《月亮的青春期》、《王性初短詩選》等。
失眠,躺在香江的土地上
任霓虹燈微笑著微笑
任汽車的引擎繁忙了街角
躺在香江的土地上
細(xì)數(shù)回歸的脈搏
白天的文字都已入睡
夜晚的興奮卻仍醒著
離別了多時的高樓
地鐵電車和親友
都成了兩眼的瞳仁
五年前的一天
命運(yùn)的臍帶被一刀切斷
卻止不住失眠的胎血
直至又眼睜睜地躺在香江邊
這一夜是一窩幸福
幸福著失眠的歸程
枕三枚時針的腳步
直到陽光鍍亮了中銀的劍鋒
(選自:詩集《月亮的青春期》)
[賞析]
詩人的內(nèi)心往往是最柔軟最孤獨(dú)的,然而,當(dāng)一個詩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更深的孤寂落寞將會觸及他們敏感的內(nèi)心。而王性初就是這樣一位詩人,他的文字不張揚(yáng),卻在風(fēng)平浪靜的表象下隱藏著波濤洶涌,那是他遠(yuǎn)離家鄉(xiāng),感受生命超負(fù)荷的痛苦。
“任霓虹燈微笑著微笑,任汽車的引擎繁忙了街角,躺在湘江的土地上,細(xì)數(shù)回歸的脈搏。白天的文字都已入睡,夜晚的興奮卻仍醒著,離別了多時的高樓,地鐵電車和親友,都成了兩眼的瞳仁?!闭咔笖?shù)過的日子,對詩人來說每一天都是如此遲緩,任窗外的世界如此繁華如此喧囂,也擋不住此時的歸心似箭。工作繁忙了一天,夜晚卻仍能為歸期之近而失眠,望穿秋水之情溢于言表。
“五年前的一天,命運(yùn)的臍帶被一刀切斷,卻止不住失眠的胎血,直至有眼睜睜地躺在香江邊”當(dāng)詩人踏上異國的土地時,他的肉體似乎找到了令人羨慕的棲息地,然而與祖國母親的分離卻令他難以健康成長,他的靈魂無處安頓,他的心在飄搖。
“這一夜是一窩幸福,幸福著失眠的歸程,枕三枚時針的腳步,直到陽光鍍亮了中銀的劍峰?!睔w期的臨近令詩人幸福的失眠,興奮之情難抑,此時秒針分針時針滴答滴答的聲音仿佛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樂曲,令世人激動的無法入睡,直到天明。
漂泊之旅使遠(yuǎn)行者體悟到生命過程的沉重與深邃,而對故鄉(xiāng)的守望使遠(yuǎn)行者自己生命的根源和生存的起點,從而提升了遠(yuǎn)行者生命不堪承受生命之重的人生境界。王性初永遠(yuǎn)有一顆年輕的詩心和不老的靈魂,盡管悲劇意識是他生命的血液,但傳承自文化母體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精神又使這種悲劇意識淡化,從而使生命煥發(fā)出晨露一樣的光芒,獲得一種全新的生命與心靈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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