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新詩鑒賞之三十七
牛漢/周碧華/李見心/劉大白/李金發(fā)
牛漢(1923-)本名史成漢。山西定襄縣人。著有詩集《彩色的生活》、《溫泉》等多種。
麂子,不要朝這里奔跑
遠遠的
遠遠的
一只棕紅色的麂子
在望不到邊的
金黃的麥海里
一竄一竄地
似飛似飄
朝這里奔跑
四面八方的人
都看見了它
用驚喜的目光
用贊嘆的目光
用擔憂的目光
麂子
遠方來的麂子
你為什么生得這靈巧美麗
你為什么這么天真無邪
你為什么莽撞到離開高高的山林
五六個獵人
正伏在草叢里
正伏在山丘上
槍口全盯著你
哦,麂子
不要朝這里奔跑
1974年.初夏.咸寧
(選自《蚯蚓和羽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出版)
[賞析]
在第一節(jié)里,我們仿佛看到一只野生的麂子,如同一股棕紅色的旋風,在金色的麥田里飛奔,一種動態(tài)的美迎面撲來。詩人從遠處觀望,將視角逐漸拉近,在動態(tài)的視覺效果中,棕紅色的麂子與金色的麥田形成了鮮明的色彩對比,金黃色的無邊麥浪中由遠及近地出現(xiàn)一個棕紅色的影子,給讀者造成了明顯的視覺沖擊效果。麂子的“靈巧美麗”與“天真無邪”,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麂子這原本屬于大自然的生靈,不是在無盡的原野或茂密的森林中奔跑,而是在人類的世界麥田中奔跑,這是為什么呢?
詩人在第二節(jié)以排比手法,寫“四面八方的人們/都看見了它”,美麗的麂子讓所有人都駐足相望,有贊嘆者、有驚喜者、有擔憂者。麂子的天然的魅力,顯示著一種遠離人類的純粹,體現(xiàn)了生命的自由。麂子在此成為一種象征,象征著人類世界早已失去的純粹生命力,象征著大自然最原始最真實的美。這樣的美,讓人心動、沉醉。
第三節(jié),詩人在對麂子反復贊頌之后,緊跟著一句“你為什么莽撞到離開高高的山林”,人類的世界,并非這只莽撞的麂子的歸宿,它的美麗和天真,非但沒有得到人們的喜愛,卻為它招來了殺身之禍:“五六個獵人/正伏在草叢里/正伏在山丘上/槍口全盯著你”。當我們還沉浸在麂子自然與純粹之美的時候,帶著血腥味的“槍口”卻讓我們猛然驚醒,這與前二節(jié)形成強烈的對比反差。作者不動聲色地將讀者的注意,引入到死亡的恐怖氛圍中,令人徹骨生寒。也許下一秒,麂子就會倒在血泊之中,不再是那個自由的生靈。作者通過一種近乎強硬的方式,把黑洞洞的槍口硬生生地塞進了原本一片美好的情境里,看似突兀,實則產(chǎn)生了一種震撼性的效果:美麗與丑惡、生命與死亡、童話與悲劇,在這一瞬間重合,讓人感受到巨大的傷感與悲戚。于是禁不住和詩人一起喊出:“哦/麂子/不要朝這里奔跑”。
在詩中,詩人用一種平靜的語氣,以快速轉(zhuǎn)換的視角和瞬間的鮮明對比,將一出悲劇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麂子象征著美好的、自然的事物,但這些事物卻遭到了無情的毀滅。在詩作最后看似簡單的呼喚中,我們感受到了詩人的無力與痛苦。
周碧華,生于60年代。湖南人,著有詩集《涉江之舟》《逝去的雪》等。
小小西紅柿
文靜的瓷盤中
西紅柿
就像真正的誓言
如此微小
它曾來自于一株植物
京城的金牛旺角書吧
這是它浪漫的歸宿
紅紅的果實
向我緩緩靠近
我不能輕易嚼碎
小小西紅柿
破損之后
(選自周碧華詩集)
[賞析]
這是一首精美的愛情詩。詩以小小西紅柿為具象,隱喻愛情,格外新穎。在林林總總的愛情詩中,詩人們大多以花朵來做象征物,小小的西紅柿是詩人獨特的發(fā)現(xiàn)與感悟。這種小水果紅得富有光澤,微小,卻飽含汁液,如同新鮮的愛情讓人備加珍惜。相愛的人相會的場景,最集中的道具便是這小小的西紅柿,整首詩如同一幕精短情愛劇,最閃亮的角色便是它。而主人公卻隱在西紅柿之后,人模糊,愛情卻鮮明。詩人就像一個高明的導演,布置了這出相會的美好場景,并透示出現(xiàn)代愛情時尚但脆弱的特征。 (佚名/文)
李見心(1968-),女,遼寧人。著有詩集《比火焰更高》、《李見心詩歌》等。
愛人方式
與其說我愛你
不如說我愛上了你的敘述
一個人能有自己獨特的感受
并能把它準確地說出來,說出來后能有人分擔和分享
是一種比幸福更大的幸運
也是我們之間光明的隱私
與其說我愛你
不如說我愛上了你的嫉妒
與別人握手之后
回家后你總是給我洗手,你知道嗎?
為貪戀那瞬間美妙的感覺,享受你潔癖的愛情
我故意在你面前和別人握手
與其說我愛你
不如說我愛上了你眼中的我自己
所有的愛人都是愛己
你描述的那個人,比無知還純潔,比漏洞還完美
連神都難以抗拒
讓我也感到新鮮,陌生,難以抗拒
與其說我愛你
不如說我愛上你帶給我的欺騙和靈感
只有你愿意用真實騙我一輩子
為我分解每一絲肉體的陰影,獻出每一縷靈魂的形狀
成為我生命和詩歌的祭品和
唯一的活的上帝
(選自:《李見心詩歌》,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
[賞析]
李見心女士多年來的詩歌實踐取得了令人鼓舞的成績。從《初吻獻給誰》,到《比火焰更高》,再到《李見心詩歌》和近期寫作,能夠充分證實:李見心作為一個詩人,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獨特而難能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藝術個性。
可以認為:李見心在藝術方面的積極努力和已有成績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當代漢詩的表現(xiàn)手法,為多技巧多手段的詩歌表現(xiàn)提供了可能和自信。她的理性思辯和逆向思維作為詩歌風格構(gòu)成的重要方面,不僅具有哲學方法論上的意義,而且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從而為中國當代漢詩的深度和高難度寫作提供了新鮮經(jīng)驗。
更重要的在于:李見心詩歌通過神圣情懷和圣潔情感支撐著的精神立場和道德原則,不僅在當下社會現(xiàn)實和世俗寫作官能寫作的背景下是難能可貴的,它們更珍貴的價值還在于這種精神和情懷當然地豐富了當代漢詩的詩歌精神,甚至提升了當代漢詩的詩歌品質(zhì)和精神境界。這既是李見心作為一個優(yōu)秀詩人對中國當代詩歌的貢獻,也是中國詩壇的重要建樹和收獲,更是略具良知的詩歌讀者的幸運和期盼。 (葉世斌/文,解非推薦)
劉大白(1880-1932)本名金慶棪。浙江紹興人。著有詩集《舊夢》、《丁寧》等多種。
郵 吻
我不是不能用指頭兒撕,
我不是不能用剪刀兒剖,
只是緩緩地
輕輕地
很仔細地挑開了紫色的信唇;
我知道這信封里面,
藏著她秘密的一吻。
從她底很鄭重的折疊里,
我把那粉紅色的信箋,
很鄭重地展開了。
我把她很鄭重地寫的
一字字一行行,
一行行一字字地
很鄭重地讀了。
我不是愛那一角模糊的郵印,
我不是愛那滿幅精致的花紋,
只是緩緩地
輕輕地
很仔細地揭起那綠色的郵花;
我知道這郵花背后,
藏著她秘密的一吻。
(選自《郵吻》,開明書店1926年版)
[賞析]
這首詩描畫了一個熱戀中的男子品讀情書的形態(tài)和心態(tài),細膩婉約地表現(xiàn)了愛情的美好。詩人用愛情的信物——情書作為詩歌的核心意象,著墨于“我”拆信、展信、讀信的細節(jié)動作與心理變化,以不俗之筆展示戀人的情感世界。
詩歌的第一節(jié)精準地放大“我”拆信的特寫,細致地表現(xiàn)了“我”對信箋的無比珍視?!安皇遣荒堋钡闹貜?,既委婉否定了“撕”與“剖”這兩個動作,又增加了讀者對“我”如何開信的期待?!拔摇敝皇恰熬従彽兀p輕地”“仔細地挑開”信唇,內(nèi)心渴望讀信的“我”動作極其輕緩,原因在于“這信唇里面,藏著她秘密的一吻”。在第一節(jié)里,熱戀中男子柔情似水的一面從他輕“挑”信封的指尖流露,詩人通過寫主人公對物的愛撫反襯出他對愛情的珍惜與虔誠。
第二節(jié),詩歌愈加放慢了節(jié)奏,“她底很鄭重”與“我”之“鄭重”重疊敘述——她“很鄭重地”寫信、折信,我“很鄭重地”展信、讀信,詩中兩個主人公的形象在四個“鄭重”間交相輝映;戀人之間心心相映、忠貞不渝的情感,都凝結(jié)在“一字字一行行”寫信過程和“一行行一句句地”讀信過程中,詩人巧妙地將“一字字”與“一行行”在兩句話中前后變化地進行重復,舒緩了詩歌的節(jié)奏,更延長了詩歌的情緒,詩中的“信”和詩歌本身“字”里“行”間的情感都因兩個主人公的“字斟句酌”而更加飽滿。
第三節(jié)重復“不是……只是……”、“我知道……”句式,與第一節(jié)構(gòu)成呼應,再次強調(diào)“我”找尋“郵吻”的執(zhí)著;“緩緩地,輕輕地”“很仔細地揭起那綠色的郵花”的動作,又一次給這封信增添了一絲神圣的意味。詩人寫“吻”避開了直白地描寫戀人之間的卿卿我我,把“吻”寄存于一封情書上,讀者隨著“我”的動作、情緒的變化,也對“郵吻”充滿了好奇與期待,而“她秘密的一吻”在詩歌中卻若隱若現(xiàn)似有還無,這是詩人特意把愛的符號——“她秘密的一吻”小心地藏好,以喚起讀者無限的聯(lián)想。
《郵吻》對愛情的描寫不入流俗,抒發(fā)情感也別具新意,全詩圍繞一封“信”排布文字,雖然取景很小,但也營造了溫馨甜美的意境。詩中情書“紫色的信唇”帶給人神秘與浪漫的感覺,而“粉紅色的信箋”又充滿了夢幻般的溫柔,“綠色的”郵花則象征了愛情的生命力常青。詩人想要傳達的愛情之美,就蘊藏在了這些點滴的細節(jié)中。
(王佳/文)
李金發(fā)(1900-1976) 本名李淑良,筆名金發(fā),廣東梅縣人。著有詩集《微雨》、《食客與兇手》等多種。
棄 婦
長發(fā)披遍我兩眼之前
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
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與蟻蟲聯(lián)步徐來,
越此短墻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風怒號:
戰(zhàn)栗了無數(shù)游牧。
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唯游蜂之腦能深印著;
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
然后隨紅葉而俱去。
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
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
化成灰燼,從煙突里飛去,
長染在游鴉之羽,
將同棲止于海嘯之石上,
靜聽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發(fā)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側(cè),
永無熱淚,
點滴在草地
為世界之裝飾。
(選自《微雨》北新書局1925年版)
[賞析]
這首詩選自李金發(fā)在國內(nèi)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微雨》,也是詩人象征主義詩歌的代表作之一。作為中國象征主義詩歌第一人,李金發(fā)認為“詩之需要image(形象,象征)猶人身之需要血液”。他在早期的詩歌作品中,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象征性意象,詩的意蘊因此而曲折隱晦。
《棄婦》寫的是一位被遺棄的婦女,所感受到的種種悲哀之情。棄婦詩是我國古代詩歌中常見的類型,《詩經(jīng)》里就有大量表現(xiàn)棄婦哀怨的詩句,如“不念昔者,伊余來塈”(《邶風·谷風》),“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衛(wèi)風·氓》),“無我惡兮,不寁故也”(《鄭風·遵大路》)等等?!稐墜D》不是單純的感情宣泄,而是通過各種意象的描繪和象征手法的運用,將這種哀怨之情表現(xiàn)到了極致。
詩的第一節(jié),寫棄婦遭棄之后的悲慘情景:長發(fā)不再梳洗,而如鬼魅般披于眼前,遮住顏面。棄婦不愿看到他人充滿嘲諷的目光,只有將自己封閉,將自己的生活與外界隔離。而后蚊蟲越過短墻的侵擾,不僅體現(xiàn)出棄婦生活的艱辛,更是象征著前文“羞惡之疾視”:眾人對棄婦的惡意指責與議論。
第二節(jié),棄婦在這樣的生活里,倍感孤單與無助。她彷徨地向上帝求救,向草兒祈禱,然而這份求救卻是哀戚的,無法被世人所理解。即使全知全能的上帝,也無法理解棄婦的苦衷,于是棄婦的悲哀只能深印于游峰之腦,隨山泉紅葉,長瀉山崖。“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游子君莫問”,水面漂泊的浮萍紅葉,常常被視為人生漂泊、無處寄托的象征。紅葉隨山泉而去,象征著棄婦的生活,如紅葉落水,無所歸依。
在第三節(jié)里,棄婦渴望讓自己的煩悶化成灰燼染在游鴉之羽,棲止于海礁上,靜聽舟子之歌,只是這樣的愿望卻沒有辦法實現(xiàn)。于是在最后一節(jié),我們看到棄婦徜徉于墓地,在自己的墳塋前徘徊,人已老去,淚已流干,在孤獨、寂寞與痛苦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死亡與絕望的心情在這一刻融為一體,詩人通過幾個特定意象如游鴉、裙裾、丘墓等,渲染出一種沉重而絕望的氣氛。
《棄婦》通過大量的象征,將棄婦的愁苦具象化。全詩意象奇特,想象豐富,為當時的中國詩人所少有。李建吾曾稱贊說:“李金發(fā)對新詩最大的貢獻是意象的創(chuàng)造?!笨芍^中的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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