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親國戚,世家大族要靠彼此間的聯(lián)姻鞏固地位;平民百姓家想通過婚姻攀附權(quán)貴,平步青云,即使不能也要看對方家境的窮富、彩禮的多寡。誰會在意婚姻中人的感受呢?
這十多年間國家并不太平,藩鎮(zhèn)割據(jù),各自為政;軍閥混戰(zhàn),朝廷平叛;戰(zhàn)事不休,戰(zhàn)火連綿……安史之亂的后遺癥在腐蝕和折磨著唐王朝。
不過白居易的童年生活還算無憂無慮,平靜安穩(wěn)。他五六歲時,便學(xué)作詩,九歲時已諳識聲韻,表現(xiàn)出異于同齡人的才華。父親白季庚常年在外做官,教育孩子的任務(wù)就落在了母親陳氏的身上。
關(guān)于陳氏和白季庚的近親關(guān)系,史學(xué)家們是有爭議的。有人認(rèn)為是“親舅甥婚配”,白季庚是陳氏的舅舅;有人認(rèn)為是“中表結(jié)親”,兩人是表兄妹。
白居易后來回憶說:“夫人(母親)親執(zhí)詩書,晝夜教導(dǎo)。循循善誘,未嘗以一篦一杖加之。十余年間,諸子皆以文學(xué)仕進(jìn),官至清近,實夫人慈訓(xùn)所致也”(《襄州別駕府君事狀》)。對母親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當(dāng)轔轔的馬車在熟悉的道路上碾出第一道離別的車轍時,當(dāng)故鄉(xiāng)的老樹在眼中漸行漸遠(yuǎn)漸無影時,當(dāng)擁有的一切只能成為記憶而再難相見時……少年白居易的心中一定會波瀾起伏,黯然神傷。
父親在徐州為官多年,人脈廣,聲譽好,再加上白家“世敦儒業(yè)”
(世世代代都是以儒學(xué)為業(yè)),白家人雖官位不高,但也是書香門第,家風(fēng)甚好,他們和當(dāng)?shù)厝撕湍老嗵帲苁茏鹁础?/div>
既來之則安之,白居易和家人在這個芳草萋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小村莊住了下來。
白居易有機(jī)會聆聽父親的教誨,母親對他的學(xué)業(yè)嚴(yán)加督促,他自己更是發(fā)奮苦讀,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繭)。
他還結(jié)識了被稱為“符離五子”的劉翕習(xí)、張仲素、張美退、賈握中和賈沅犀。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討論學(xué)問,游山玩水,白居易的生活還算愜意。
讓白居易更覺愜意的是他還結(jié)識了鄰居家的一個小女孩,她心靈手巧,乖巧伶俐。她還有一個充滿靈氣的動聽的名字——湘靈。
湘靈身世不詳,翻遍新舊《唐書·白居易傳》和《唐才子傳》,也沒有找到有關(guān)她的只言片語。白居易和湘靈的這段戀情好像從人間蒸發(fā)了,再也難覓蹤影。
我們只能根據(jù)白居易寫的詩來推測出湘靈是白居易在符離時的鄰家小妹,是白居易早年的戀人。
就讓我們從白居易的詩歌里來梳理一下他和湘靈的那一段讓他傷懷半生的戀情,來找一找他這個29歲即高中進(jìn)士、名滿京師的大詩人直到37歲大齡時才結(jié)婚的原因吧。
我們先來認(rèn)識一下15歲時的湘靈。
《鄰女》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
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床前。
湘靈15歲時,她和白居易相識至少已五六年了。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白居易并沒有因為湘靈是農(nóng)家女而瞧不起她,反而和她相處的很好。
小湘靈會經(jīng)常去白居易家玩耍,白居易順便也會教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妹妹讀書寫字。
在學(xué)習(xí)之余,兩人可能會到河邊柳蔭下去散步,到青青的草地上去追逐,在輕盈如水的月光下吟詩唱歌,倚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感受清風(fēng)習(xí)習(xí)……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輕輕淌過,感情在言笑晏晏中潛滋暗長。
如今的湘靈已是亭亭玉立、貌若天仙了。
她像月中的嫦娥一樣天生麗質(zhì),她像旱地里的荷花一樣清純淡雅。
情人眼里出西施,白居易對湘靈如此贊美,心中定是無限欣喜,或許已把她視為紅顏知己。
初戀是美好的,它使你嘗到兩情相悅的甜蜜;初戀又是苦澀的,它讓你嘗到甜蜜的同時也會把更多的苦楚給予你。
離別,好像是人永遠(yuǎn)無法擺脫的魔咒。
人在離別中黯然銷魂,在離別中淚飛如雨,在離別中孤苦寂寞……
白居易十五歲時,在父親的安排下,他先后旅居蘇州、杭州。
十七歲時,父親被任命為衢州別駕,他又跟隨父親去了衢州,直到二十歲時才回到符離。
這中間他和湘靈大約有五年的分別時光,有一首《潛別離》的詩可能寫于他們分別的時候。
不得哭,潛別離。
不得語,暗相思。
兩心之外無人知。
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舂斷連理枝。
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
惟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
離別時悲傷不已卻不能痛哭一場,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只能緘默無聲,相思唯有兩心知。
由這種離別時不正常的表現(xiàn)我們可以推知他們的相愛是不被認(rèn)可的,甚至有人要故意拆散他們。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美好的愿望被生生碾碎。
鳥被深籠幽囚,連理枝被利劍斬斷,年輕人的悲傷莫過于此。
我仿佛聽到了他們悲咽難言,低聲啜泣的聲音,就連昔日歡快的河水也跟著悲傷起來。
我仿佛看到了白居易在寫《長恨歌》時那種惆悵徘徊、沉思默念的痛苦的表情,這《長恨歌》又何嘗不是他自己的“長恨歌”呢!
白居易23歲時又隨父親去了襄陽,后來父親在襄陽病故,他才又回到符離為父親守孝三年。
27歲時跟隨在饒州浮梁縣做官的長兄白幼文到了浮梁,后又移家至洛陽。
她和湘靈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
在兩人依依惜別時,湘靈送給白居易兩件信物:盤龍銅鏡和繡花錦鞋。
物中有誓兩心知,這兩件信物白居易視同珍寶,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帶在身邊,不離左右。
距離是有形的萬水千山的阻隔,距離是無形的心心相印的守望。
長時間的分離不僅沒有讓白居易淡忘他和湘靈之間的情感,反而使這份感情因分離而更濃烈、更熾熱。
在獨行的路上他默然流淚,他登高望鄉(xiāng),他相思愁絕。這首《寄湘靈》是他當(dāng)時心境的真實寫照。
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jīng)高處即回頭。
遙知別后西樓上,應(yīng)憑欄桿獨自愁。
“一別心知兩地秋”,被相思侵?jǐn)_的又豈止只有他一人,湘靈也在“西樓望月幾回圓”,也在深深的把他思念。
還有一首《寒閨夜》,應(yīng)該也是這一時期所寫。
夜半衾裯冷,孤眠懶未能。
籠香銷盡火,巾淚滴成冰。
為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
寒風(fēng)凄凄,夜半衾冷;香銷成灰,淚滴成冰;形影相吊,通宵難眠。
這是詩人想象中湘靈在風(fēng)寒之夜、獨對孤燈的情景。這又何嘗不是白居易自己“孤燈挑盡未成眠”的情景呢?
白居易作詩,擅長從對方著筆來書寫身處兩地之人相同的情感,使詩歌曲折有致,委婉含蓄而又深情款款。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yuǎn)行人”,皆是白居易從對方來寫的名句。
是什么人從中作梗,非要拆散他們呢?
應(yīng)該是白居易母親陳氏心中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
唐代是一個講究出身、郡望(某一地域或范圍內(nèi)的名門大族)、極重門第的朝代。
上至皇帝選官授爵,下至百官聯(lián)姻通好都極為看重門第。唐代門第中的五大家族——崔、盧、李、鄭、王,是世人艷羨和攀附的對象,當(dāng)時人以娶到這五大姓的女子為最高榮耀。
白家雖不是世家大族,但也是世代為官,簪纓之家,門第觀念自然是很重的。
就算娶不到五大姓的女子,但母親也不會讓白居易娶一個平民百姓家的女子。
門當(dāng)戶對是不可逾越的一道高墻。
我們在為白居易和湘靈的遭遇感到惋惜的同時可能會痛恨陳氏對兒子的戀愛橫加干涉。
但我要說的是白居易的母親絕非惡母,她及笄之年嫁給白季庚,和丈夫聚少離多,后又因躲避戰(zhàn)亂而四處搬家,她撫養(yǎng)孩子,打理家庭,讓白季庚沒有后顧之憂。
在符離時她又生下第三個兒子,取名金剛奴,但后來孩子身染重病,九歲夭折。白居易在《祭小弟文》中寫道:“黃墟白日,相見無緣,每一念至,腸熱骨酸,如以刀火,刺灼心肝。”
小弟的夭折讓母親痛斷肝腸,憔悴不堪以至于精神恍惚。
但沒過多久,更大的打擊便又接踵而至,66歲的丈夫病逝于襄陽。
小兒子和丈夫的相繼離世,讓已是不惑之年的陳氏跌入萬丈深淵。到底要經(jīng)受多少磨難和痛苦上天才肯放過她呢?我們無法想象她在痛苦的煎熬中是如何度日如年的。
也許就是在這個時候,陳氏患上了心疾(精神?。?/span>,并且嚴(yán)重到要自殺的程度,她曾“憂憤發(fā)狂,以葦?shù)蹲詣q”(《闕史》)。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白居易和白行簡兄弟身上了。她怎么會同意她寄予厚望的兒子和一個毫無地位的農(nóng)家女結(jié)婚呢?
讀到這里,你還會痛恨這個深愛兒子、命運坎坷、多災(zāi)多難的母親嗎?
其后兩年,白居易忙著在宣州參加鄉(xiāng)試,憑著《射中正鵠賦》和《窗中列遠(yuǎn)岫詩》這一詩一賦,被當(dāng)?shù)亻L官崔衍推舉到長安參加進(jìn)士考試。白居易將迎來一個全新的人生。
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
白居易29歲,春風(fēng)得意。
他以第四名的優(yōu)異成績,進(jìn)士及第。
夢寐以求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光耀門楣的時刻終于來到了,顛沛流離的生活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含辛茹苦的母親終于可以開顏一笑了……
但他和湘靈的事情是否也會因這件喜事而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呢?
這年九月,白居易衣錦還鄉(xiāng),回到符離,住了將近十個月。
在此期間他應(yīng)該會言辭懇切的向母親說他要娶湘靈為妻,但母親的態(tài)度甚為堅決。白居易無法說服母親改變觀念,只能無可奈何的離開了符離。
三年之后,白居易在長安參加在吏部主持的“書判拔萃科”的選拔考試,與元稹一同被授予秘書省校書郎的官職。生活穩(wěn)定之后,他把母親接到了長安。
身在長安,心在符離。
在一個寂寥的深秋時節(jié),白居易寫了兩首懷念湘靈的詩,一首是《感秋寄遠(yuǎn)》。
惆悵時節(jié)晚,兩情千里同。
離憂不散處,庭樹正秋風(fēng)。
燕影動歸翼,蕙香銷故叢。
佳期與芳?xì)q,牢落兩成空。
秋風(fēng)無情,凜冽勁吹;兩心有意,千里同情。
歲華搖落,佳期難逢;濃情蜜意,凄然成空。
另一首是《寄遠(yuǎn)》。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無由。
兩腋不生翅,二毛空滿頭。
坐看新落葉,行上最高樓。
暝色無邊際,茫茫盡眼愁。
想忘不能忘,才最心傷;
想去不能去,才最無趣。
身無雙羽翼,華發(fā)空滿頭;坐看葉落時,獨上最高樓;暮色牽離恨,滿眼愁茫茫!
“一開始我只相信,偉大的是感情,最后我無力的看清,強(qiáng)悍的是命運”(信樂團(tuán)《離歌》)。命運把相愛的兩個人“隔在遠(yuǎn)遠(yuǎn)鄉(xiāng)”,把相戀的一種情“結(jié)在深深腸”。
大約在貞元二十年(804)的冬至這一天,白居易遠(yuǎn)行在外,孑然一身,想到遠(yuǎn)在符離的湘靈,揮筆寫下《冬至夜懷湘靈》。
艷質(zhì)無由見,寒衾不可親。
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
冬至夜冷,寒衾似鐵。有情人再也不能相見,只能抱著孤獨讓自己沒入漆黑的漫漫長夜。
在另外一首《獨眠吟》中寫道:
夜長無睡起階前,寥落星河欲曙天。
十五年來明月夜,何曾一夜不孤眠?
已經(jīng)分別十五年了,時光流去了五千多個日日夜夜,從風(fēng)華正茂到兩鬢斑白,你用固執(zhí)的心對抗著世俗,對抗著時光。但人生還有多少個十五年讓你去等待呢?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白居易和在太極宮中翡翠衾寒的唐玄宗何其相似!
唐憲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
白居易35歲,仍孤身一人。
這一年他被調(diào)到陜西周至縣,做了縣尉。
同年十二月,他與好友陳鴻、王質(zhì)夫同游仙游寺,馬嵬坡近在咫尺。
剝開歷史風(fēng)塵的睫毛,拂去歲月云煙的繚繞。
馬嵬坡下楊玉環(huán)三尺白綾香消玉殞,李隆基掩面哭泣不能相救。那種天地昏暗,那種無可奈何,那種心酸悲苦,那種萬念俱灰的情景一一浮現(xiàn)在白居易的眼前。
他仿佛又看到了湘靈,看到了她回眸一笑,看到了她梨花帶雨,看到了她衣袂飄飄……一曲讓他名滿天下《長恨歌》橫空出世。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天地之間,這一聲對悲劇愛情的浩嘆、對堅貞愛情的歌詠讓多少人潸然淚下。
《長恨歌》是唐玄宗、楊貴妃的愛情悲劇和他自身愛情遭遇的疊加,《長恨歌》既是對李、楊的同情,也是對自己的祭奠。
白居易已經(jīng)35歲了。
這個年齡即使是在現(xiàn)在,也是大齡剩男了。
這么多年,給他提親的人肯定不少,他的母親肯定也會多次催促他盡快結(jié)婚,但他都不為所動。
他相信自己的堅持能感動上天,“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他想用無聲的反抗來提醒母親他要和意中人“愿作遠(yuǎn)方獸,步步比肩行”;他想憑一己之力挽回他“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的愛情。
個人的力量是偉大的,他可以開天辟地,可以煉石補天,可以劈山通海,可以拯救世界。偉大的驚天動地、萬民敬仰、可歌可泣。
個人的力量又是渺小的,他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他無法感動自己身邊的人,他甚至無法抓住觸手可及的愛情。渺小的轉(zhuǎn)蓬隨風(fēng)、灰飛煙滅、無聲無息。
白居易的堅持沒能打動母親執(zhí)拗的心,她甚至可能以死相逼,好讓白居易盡快結(jié)婚,以了卻她的心愿。
要改變一個人的觀念何其難也!
寧愿傷害最親最愛的人也不愿做出些許的讓步,寧愿相互折磨、痛苦不堪也不愿當(dāng)面講和皆大歡喜。
愛,本是人世間最溫暖的情感,是世人最向往的港灣,但有時它會像金鎖囚籠,冰冷似鐵。
母親陳氏的心疾越來越嚴(yán)重,做官之后的白居易遍訪名醫(yī),也未能醫(yī)治好母親,病情還是時好時壞,尋死覓活是常有的事。
為了母親的安全,白居易雇了兩名健壯的婢女來看護(hù)母親。
命途多舛的陳氏不會不明白兒子想要的是什么,只是她無法打破門第觀念的桎梏,無法屈從于自己的內(nèi)心而讓兒子如愿以償。
再加上病情加重,精神恍惚,人生多苦,她更固執(zhí)的要讓兒子娶一個有門第的女人為妻。
看著深愛自己的母親日漸消瘦萎靡、淚干眼枯,白居易怎忍心讓她再多一層痛苦。
再看著自己,而立早過,已近不惑,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都早已成家立業(yè),兒女成行了。他自己也曾感嘆“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dāng)夫人”(《戲題新栽薔薇》)。
自己和湘靈也已多年未見,此生注定是和她有緣無分了。
他該給自己一個家了。
唐憲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
白居易37歲,和好友楊虞卿的堂妹楊氏喜結(jié)連理。
楊家出自弘農(nóng)楊氏,是當(dāng)時的名門望族。
婚后夫妻和睦,共貧同富,恩愛相守,白頭偕老。
三年后,母親陳氏或許是心疾發(fā)作,亦或許是心愿已了再無牽掛,趁兩個婢女懈怠之時,她竟然投井而死,時年57歲。
母親以這樣極端的方式獲得了解脫,白居易卻負(fù)疚自責(zé),悲痛長號。
母子一場,相伴經(jīng)年;兒時歡笑,如在昨日;
顛沛流離,盡心呵護(hù);歷經(jīng)磨難,身染心疾;
瞻顧遺跡,歷歷在目;一朝離世,天人永隔。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
白居易44歲,被貶江州。
這一年的六月三日,大唐的鐵血宰相武元衡因主張削藩、支持朝廷平叛,在上朝的路上被賊人刺殺,他的副手御史中丞裴度也遇刺受傷,一時間朝野震動,人心惶惶。
極為憤慨的白居易上疏皇帝,請求緝捕刺客,嚴(yán)懲兇手。但他的正義行為卻被別有用心的人說成時越級上奏,不和規(guī)制,要受到嚴(yán)懲。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最后,白居易因此事被貶為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司馬。
人生中有很多不辭而別,也有些許的不期而遇。
在被貶江州的途中,白居易竟然巧遇了四處漂泊的湘靈父女。白居易可能無數(shù)次的想象過他和湘靈再次相見的情景,但沒想到的是在如此凄涼的漂泊途中。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多年來的相聚相離、相思無奈、坎坷痛苦都涌上心頭,讓他百感交集,感慨萬端。這些情感熔鑄筆端,讓他寫下兩首《逢舊》詩,一首在文章的開頭我們已經(jīng)看到,另一首是:
久別偶相逢,具疑是夢中。
即今歡樂事,放盞又成空。
短暫的相逢即是永別。
白居易已成家立業(yè),湘靈仍漂泊無依。
她的心中也許能裝得下江湖的煙雨,歲月的苦難,卻再也裝不下另外一個人了。命運無情,造化弄人,傷如之何!
唐穆宗長慶四年,公元824年。
白居易53歲,訪舊未遇。
這一年的五月,白居易從杭州被調(diào)回京城。在回京途中路過符離,再去探望湘靈,卻發(fā)現(xiàn)此地早已人去樓空,湘靈不知所蹤。
一段綿延四十余年的戀情就此終結(jié),只留給白居易無限的悵惘和無盡的回憶……
我們可以從另外兩首詩中看出白居易懷念湘靈的深情。
一首是《感鏡》。
美人與我別,留鏡在匣中。
自從花顏去,秋水無芙蓉。
經(jīng)年不開匣,紅埃覆青銅。
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罷重惆悵,背有雙盤龍。
湘靈當(dāng)年贈他的銅鏡已落滿塵埃,再也映照不出他蓮花般的美貌了。
拂鏡自照,容顏憔悴,年華流逝,空余惆悵。盤龍成雙,勞燕分飛,物是人非,感鏡寄情。
一首是《感情》。
中庭曬服玩,忽見故鄉(xiāng)履。
昔贈我者誰,東鄰嬋娟子。
因思贈時語,特用結(jié)終始。
永愿如履綦,雙行復(fù)雙止。
自吾謫江郡,漂蕩三千里。
為感長情人,提攜同到此。
今朝一惆悵,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
可嗟復(fù)可惜,錦表繡為里。
況經(jīng)梅雨來,色黯花草死。
有一天,白居易在庭院中晾曬衣物的時候,忽然看到湘靈當(dāng)年送給自己的繡花錦鞋,把玩良久,睹物思人。
當(dāng)年“永愿如履綦(鞋帶),雙行復(fù)雙止”的愿望,現(xiàn)在只落得“人只履猶雙”。
飄蕩三千里,仍不忘帶著故人所贈之物,其心可鑒,其情可明。
現(xiàn)代詩人金克木曾寫過一首名為《鄰女》的詩,在詩的結(jié)尾,他這樣寫道:
你的眼睛是我的鏡子/我的眼淚卻掩不住你的羞澀/最好我忘了自己而你忘了我/最好我們中間有高墻一垛/愿我永在墻這邊望著你/啊,愿我永做你的鄰人。
湘靈就是白居易心中永遠(yuǎn)的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