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和孟浩然是盛唐著名的隱逸詩人,在積極入世的盛唐氣象中,他們的山水詩清新自然、寧靜優(yōu)美,別具一格。但詩人詩歌中的哲學之境與現(xiàn)實的詩人是矛盾的,他們一直徘徊在仕與隱的矛盾之中,形成一種人格的分裂或障礙。不過,就在對這層矛盾的思考中,我們看到了詩人在詩中留下的純美之境,其意蘊無窮,不能不叫人拍手稱快。
一、止泊與漂泊
開創(chuàng)了中國新一代隱逸詩風的魏晉詩人陶淵明,算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接近這一彼岸的山水田園詩人。青年發(fā)奮讀書,中年入朝為官,目睹官場的黑暗與丑陋后疲憊的他終于生出徹底歸隱的念頭。辭去彭澤令是陶淵明一生的轉(zhuǎn)折點,從此的他便踏上了隱逸的不歸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情此景的農(nóng)家生活的閑情逸致不知傾倒了多少“后來人”,但隱居后的他心情卻依然是矛盾的:“日月鄭人去,有志不獲聘.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可見,此時的陶淵明仍抱有儒家積極的“進取”精神,同時也充滿了對人生的終極思考。
盡管如此,這絲毫沒有影響他在后來詩人心中的領袖地位,人們更多的注意到他所勾勒出的那片美麗的精神花園。它成了后人不斷用來休息、逃避以致直接追索的對象,王維和孟浩然就深深的被它吸引。孟浩然曾經(jīng)說過:“嘗讀高士傳,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園趣,自謂羲皇人。”從中看出陶淵明在孟浩然心中的地位是極其重要的,只不過在孟浩然那個繁盛的時代里,很多人一直就只能在仕與隱的矛盾中徘徊,始終處于一種“漂泊”無依的狀態(tài)。
隱逸,對這些失意的人或者心靈“漂泊”的人來說是一種目的也是一種最好歸宿。孟浩然一生未仕看上去像一位地道的隱逸詩人,但在實際上,從開頭的埋頭苦讀到老年對人生失意的感嘆都包含著對自己進入仕途來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愿望有難以割舍的情懷。
孟浩然四十歲前一直發(fā)奮苦讀,之后除兩度入京求仕和兩年居于荊州幕府外,其他的時間都在這樣的隱逸或漂流中度過。孟浩然太清高孤傲,也就這樣多次錯過了做官的良機。曾經(jīng)他遇到過實現(xiàn)理想的絕佳時機,只是一句“不才明主棄,多病古人疏”惹惱了當時的皇帝。其實他離仕途有時僅有一步之遙。
孟浩然的仕途雖然不盡如人意,但他對山水的熱情卻一直有增無減,或許是這種閑適的生活給予了他對山水的鐘情,也產(chǎn)生了對仕途的另一種輕蔑。他對山水的鐘情源自于陶淵明式的真性情,“野曠天底樹,江清月近人。”在這中遙遠與曠達的描述中,我們看到的孟浩然的確找到了人與自然的共通之處,他將生命寄存在這里,從而自得其樂,讓心靈無悔的踏上這條“止泊”之路,歸隱山林。
相對于孟浩然的這種微帶偏執(zhí)的隱,王維的隱也是特別的——亦官亦隱。王維天資聰慧,多次被舉薦做官,但命運不濟的他又多次丟掉官職,不過他的才情卻還是會征服許多人讓他重新走上仕途。他的經(jīng)歷太豐富,在官場上的所見所聞以及承受的壓力與打擊一刻都沒有放松對他心靈的責問,他感覺自己總處在一種心靈的“漂泊”狀態(tài),但他又始終對仕途戀戀不忘。就在這樣的矛盾之中,他有時就采取這種回避的狀態(tài),即亦官亦隱。也許他太天真,這種形式上的歸隱是也不可能因此而達到一舉兩得的,更不能徹底撫平心中的毛躁。
老年的王維終于步入正式的歸隱行列,從前期受北禪宗的熏陶到后期對南禪宗的影響,王維在沒有徹底放棄儒家思想的同時,也試圖通過禪宗來尋找心靈的“止泊”之路。他的歸隱從形式到了實質(zhì)的時候,他的詩歌也脫去了應制的浮華與雄渾,而更多帶來的源自心靈深處的寧靜與空明。人生不如意的時候,自然的山水有時會給予我們心靈的觀照,這樣讓我們找到“止泊”之路。只是并非所有人能在人與自然之間達成某種默契或從自然之中獲取精神的內(nèi)在資源,而王孟從中找到了。他們的詩歌可從不同的視點看到詩人的精神世界,也就是中國文人的“止泊”之境,因而需要進一步走進去窺探其詩歌的魅力所在。
二、意趣與圓融
在那個儒道釋三家思想并行的年代里,“學而優(yōu)則仕”是非常流行的入世哲學,而在王孟的山水田園詩里卻給我們描繪出了另一幅出世的精神家園圖,其中蘊含著無盡的純美之境,也是解讀他們詩歌魅力的關鍵所在。
王維的詩在創(chuàng)作上是工整的,是其苦心推敲的結(jié)果,其中包涵著對詩歌意境的提純過程。而孟浩然的詩多為靈感的爆發(fā),往往是乘興而來,盡興而去,以一種敘述的口吻將詩歌鋪展開來,那種灑脫與自然溢于言表。
意趣是王孟詩歌重要的審美元素,它包涵情趣與理趣,在王孟的詩歌中分別有不同的表現(xiàn)。只有一遍一遍的來閱讀,才能感悟其中的審美趣味。王維意趣的最特別之處在于詩情與禪理的融合,這在他晚年的作品中就表現(xiàn)的更為明顯,如《竹里館》、《鹿柴》等等。“參禪而不露禪機,賦詩而意在言外”,“從審美的意義上講,詩雖然并不是禪,但禪一定是詩。”(2)可見詩歌與禪是相合的,王維有意的將禪宗的哲學之境引入詩歌,也進一步的美化詩歌的內(nèi)在意蘊。不過王維在禪意的處理上是別具匠心的,以致讓人很難看出來,他只是讓整個意象處在無意識的碰撞之中,使人從最終形成的畫卷中,從那些澄明寧靜的意境中進入一種虛無卻又生機盎然的境地。
不過,孟詩對意趣的對待顯得更為直接,人們可以很容易的透過詩的表層去領略詩意的悠遠之境。在詩歌深度上的哲理思辨中,孟浩然顯得更勝一籌。王維詩作《蓮花塢》:“日日采蓮去,洲長多暮歸。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其中描繪了一幅生動的采蓮圖,他對“紅衣”傳神的描寫也傳達了一種美麗的情絲和創(chuàng)造了一幅動人的畫卷,但詩意就止于此,沒有將更深刻的理趣灌注其中。相反,在孟浩然的詩歌里這種濃烈的情絲與理趣常常顯得更多更直接?!洞簳浴菲褪且粋€典型的例子,在“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句子里就堆滿了無盡的感傷,同時也有對季節(jié)變更,人難以駕馭自然和人難以做好應對世事變更的哲思。
同時,孟詩中意趣的表現(xiàn)也是自然的,并非刻意為之,這和他創(chuàng)作的風格有很大的聯(lián)系,因而他詩歌的神韻也不會太多的受到理趣的滯累,有時甚至相得益彰,顯得更加的圓融。王維的許多詩歌里也沒有太明顯的理性與感性的直白流動,因而也不會給人帶來審美上的厭惡之情。王維的詩歌常給人一種直覺的意境,讀者從這些意象所形成一種“單向窗口”下,去感悟那份禪意,而這份禪意往往是特別的優(yōu)美的而且是純凈的??傊?,他們的創(chuàng)作使讀者與作品之間有著和諧的交通渠道,便于讀者順利地進入詩歌的審美之境,感受到一份圓融而不偏執(zhí)的美景。
王維對詩歌景色圓融的處理是比比皆是的,首先便是其中的色彩。蘇軾曾說過:“味摩潔之詩,詩中有畫;觀摩潔之畫,畫中有詩。”,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也不乏贊美之詞:“詞秀調(diào)雅,意新理愜,在泉為珠,著壁成繪,一句一字,皆出常境”。王維《山中》里出現(xiàn)的“白”、“紅”、“翠”是王詩中常常出現(xiàn)的色調(diào),但即便是這樣反差強烈的色調(diào),王維也總能將他們和諧融合在一起,這歸于他總能將他們統(tǒng)一到“清淡優(yōu)雅、飄拂著高隱和禪宗的妙趣”(3)中,使得詩歌的色彩有機的融合到清新淡遠的畫境里。
除了對顏色的處理外,王維對聲音圓融的處理也是很高明的。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在澄明處也感受到了“無聲”的狀態(tài),這與禪宗“心齋”“坐忘”的追求是有關的。如《鳥鳴澗》作者就以動寫靜,將一幅安靜而和美的圖畫展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
對于孟詩中的圓融,其主要表現(xiàn)在對清淡與深遠這重悖論之間的圓融而相互映證。孟詩在看似平淡的筆觸中能有效的達到情與景的圓融,物與我的融合,以及情趣與理趣的融合,使得詩歌在平淡自然中又意味深長,在意味深長下引發(fā)人對清淡之境的向往。如《耶溪泛舟》:“落景馀清暉,輕橈弄溪渚。澄明愛水物,臨泛何容與。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相看未相識,脈脈不得語。”這首詩歌寫到了作者泛舟江面的所見所感,作者將老翁少女默默相視的那種閑適、自然的心情以及對這種自然淳樸的田園生活的向往與熱愛寫地惟妙惟肖。雖是信手拈來,但句句關情,意趣無窮,而又無不自然。
三、空靈與清淡
王維的山水詩歌所表現(xiàn)的空靈之境是澄明、靜謐而又圓滿靈動、生機盎然的審美意境,它使王維的詩在充滿畫面感的創(chuàng)作下留下一段讓人回味無窮的韻味。如《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寫出了詩人獨坐幽篁之中,身邊沒有人,而唯有月亮的景象。特別是最后一句就成功描繪出一種靜默、沉思,以及靈魂出竅而神游無限空靈禪境之中的場景。在這樣的境界里,語言是浪費的,交流也大可不必,唯有用靜思來感悟那虛無空曠的意識在無邊的流動。
在這種空靈的禪境里,有時我們能看到生機盎然的澄明之境,有時能看到作者對細部景物描寫把握的高超技藝,有時甚至給人一種不再人間的景象或者呈現(xiàn)出一種幻覺或錯覺下的美景,那種禪趣就無形的被消解在這些形象優(yōu)美的境地里,如《山中》最后一句“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就將山中那潮濕的如夢如幻的場景描摹出來,也看到了一種淡淡的禪意。
當然,王維這一空靈之境的創(chuàng)造是很特別的。它是澄明而無滯物的,因而詩境是干凈而明亮,不是渾濁無序的。同時在這份澄明之境里不是沒有物的虛無,它里面暗含著各種意象和色調(diào),這樣圓融在一起的。它們彼此之間不是死寂的,而是一樣的充滿生機,這也便是其獨特的藝術價值所在。
孟浩然的詩歌往往在深度上給人一種直觀的理趣的快感,而王維很少。但這并不是說王詩不如孟詩,王維更多的將筆觸容進那一幅幅禪化的圖畫里。先將色調(diào)和物象溶成一個意境,在以無形消有形,讓人在虛無之中體會其中難以言明的神韻。
同時,王維的詩在廣度上是超過孟詩的,這與王維的經(jīng)歷有關,他的“漂泊”比孟浩然更多,因而詩中所呈現(xiàn)的物象要比孟詩更多元,更能讓人產(chǎn)生豐富的想象。這樣很多學者認為在整體上王詩憑著獨特的物象和意境超過孟詩一籌。
孟浩然的詩歌畢竟也是有其獨特風格的,而這些在王維的詩歌中體現(xiàn)得遜色一些,這便是清淡,那種清遠與疏淡的意境。灑脫飄逸、蕭然自得是唐人獨有的風情,這在王孟兩熱你的身上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孟詩歌之淡在于他總是趁興創(chuàng)作,在自然的詩風中看不到故意為詩的痕跡。這些詩歌的一時可能平淡無味,但在一遍遍的朗讀后,就能體悟到詩歌的悠遠之境,著也是孟浩然的高明之處。
孟浩然不擅工筆,他總是用簡約的詞句將景物描繪出來,這是一種平淡而不直露的藝術追求和技巧,他將自己主觀的情感巧妙地流淌在清淡的詩句中,使之和諧而不俗氣,語淡而味不薄。同時也可見到詩人天真浪漫的性情和無比超脫的胸懷。
在唐朝盛世浮華的世風中,田園清淡自然的野性文化也是令人向往的,孟詩雖清淡甚至有點“野”,但卻不俗。相較于人們那些浮躁的心靈,其清淡的詩風有時更能貼近生活,貼近心靈,去更好的被人們所接受。
李白曾也對孟浩然的詩歌不吝辭藻:“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這種“淡”是人真性情的一種自然的流露,比矯揉造作更能打動人的心靈。同時那種對山水的閑情逸致更如潺潺流水將詩意更好的傳達出來。
王孟詩歌中透露的無限意趣和和諧的景觀,是源自于他們對山水自然的熱愛抑或是躋身山水的情懷有關的,他們看到了滾滾紅塵外的另一個美麗的世界。只是他們在讀者看來一個趨于了冷寂與孤滅,而另一個充滿了委身自然的熱誠與溫情,這是一種不一樣的“止泊”之境,但也只是一種表面的現(xiàn)象。
王維的詩風在其40歲后有一個明顯的轉(zhuǎn)變,他由前期積極關注現(xiàn)實的格調(diào)逐步的向?qū)ι剿飯@的熱愛以及對禪境的沉思與體悟轉(zhuǎn)變中。而孟浩然卻沒有很明顯的變革,這樣,兩人都在晚年真正只得面對這美麗的山水以及發(fā)現(xiàn)其中的純美之境。兩人對山水是有本質(zhì)上的熱愛的,只是創(chuàng)設了不同的境地,這是他們對人生終極思考的不確定性。王孟詩歌的兩種不同境界的追求,導致對這個有關自然的美麗境界的描繪或看法卻開始大相徑庭的,同時在對“自然”不同闡釋也導致其在人們心中的不同反映。王維懂得詩歌和音樂的藝術,他盡力描繪的是一種超越自然的純美之境。而孟浩然在于還原真實的自然,即在充滿野性的詩句中表現(xiàn)一種不“俗”的境地。一個是在趨于禪宗冷寂的純美之境,一個是在走向大自然的委身之境。前者將更多的將山水化作安定生命,參禪悟道的工具,而后者則將山水改造成棲身其中的一個生命的安頓之所。
王孟山水詩歌對前朝的山水詩都有過一定的繼承與超越,也產(chǎn)生了對“為仕”之風的另一種叛逆。王維的許多山水詩歌是冷寂的,這與他支撐著他的生命哲學——禪宗有密切的關聯(lián),這是對長期“漂泊”處境的一種反思與拋棄煩勞的一種捷徑。如他的《過香積寺》:“不知香積寺,數(shù)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詩中的將人的感情變得冷寂,以致無法獲得更多情感的關聯(lián),這便是一幅王維獨創(chuàng)的禪境。同時從最后的一句可以看出作者愿意在靜謐之中修身養(yǎng)性,忘卻塵戀,投向禪宗的思想傾向。
其實,這樣的詩意在王維的詩歌中也不少,《酬張少府》中的“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就委婉含蓄的點出自己無意仕進的心跡,即使還有詩歌能來表明自己的余念,也不再那么積極,而是通過山水來走向冷靜的禪意之中,走向不受紛擾的澄明之境。
當王維詩歌中的“畫境”摻入更多的“禪意”的時候,王維的詩境也由一種追求純?nèi)坏淖匀恢匙兂闪艘环N禪意之境。詩賦予禪一種形式、一件外衣,而禪賦予詩的是一種內(nèi)省和妙悟的功夫。王維晚期詩將禪心與詩境結(jié)合在一起所具有的別有蘊味的審美情趣,實際上就是內(nèi)省與妙悟的結(jié)果。
王維的詩歌的“冷寂”之情也與他“無我”的創(chuàng)作風格有關,他沒有將主觀的偏好或濃烈的情感帶入詩歌之中,而是一種向內(nèi)不斷生成的澄明之境,以便于更好的接近那一條心靈的“止泊”之路。孟浩然的詩歌卻在清淡之中發(fā)出一股持久的留戀山水之情,這便是一種“有我”的描寫。
對于晚年的孟浩然,雖然也有詩歌如《歲晚歸南山》反映其對一生未仕而渴望做官的向往,但也不過是對人生的終極之思,對自己人生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感慨。他還是不得不將所有的情絲灌注到山水之中,《聽鄭五音彈琴》中“余意在山水,聞之皆夙心。”是他直白的表達,但很多時候他將綿綿的情絲化進詩歌之中,于是情景交融,相得益彰。他對官場的痛苦,對人生的悲哀,都容進了他對山水清音的熱戀之中,都化入對生命的內(nèi)在超越,這便是盛唐氣象下的另一種天真與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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