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梅容
立冬,寒潮襲來。響晴天,搬出棉被曬。這淡淡發(fā)黃、粗樸笨重的棉被是我的嫁妝。
1997年春天,我將作嫁婦,娘為我準備棉被。大紅大綠的被面上繡著龍鳳,配上藍白相間的格子被里,一看就喜氣洋洋。綢緞面料嬌氣,干農活的粗手一摸,會鉤出絲絲縷縷的線頭來,變得毛糙,就不好看了。
娘心細,挑個晴日,請了兒女雙全、針線活做得細巧的根財娘來幫忙。將棉絮、被面、被里攤在鋪了塑料布的竹匾上,在素凈的棉花和鮮艷的布料相互輝映中,兩人盤腿坐定。長長的縫衣針引著長長的紅線,在布料和棉絮間穿行。間或聽見她倆低頭,“嗒”的一聲咬斷線頭。那一針一線里,有娘的祈福和隱隱約約的擔憂。幺女此一去,不知人世深淺。她是千萬個不放心,但又能如何?就讓一顆心縫進棉被里,在女兒委屈時、孤單無依時,暖暖涼的身、涼的心吧。
之所以娘如此看重棉被,皆因她從小吃過寒冷的苦。那時,農家?guī)缀醵紱]有像樣的鋪蓋。冬天鋪著厚厚的稻草,睡在床上,翻個身,就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蓋著薄被,鐵骨石硬,像睡在冰窟窿里。一到晴天,等到稻草、棉被曬松軟,晚上鉆進溫熱的被窩,睡個甜甜的覺,才有了“江南稻草賽貂毛”的回憶。
彼時,鄉(xiāng)下有漿被面的習俗。用陳米熬湯把被面浸泡后,娘扯著被單往門板上敷,爹扯緊被單,倆人配合默契。有不太平整的地方,再澆些米湯上去。等到晾干,被面筆挺如一窗玻璃。再洗凈,縫制的被子有板有型,且不透風,睡著舒適。沒有熨斗,鄉(xiāng)人就靠這種習俗來保持衣物挺括。這樣的習俗是民間的智慧,它淳樸、豐滿、鮮活地闖進我們的眼簾。
待到輕巧而透氣的蠶絲被、羽絨被上場,棉被遭遇遺忘。只是數九寒天,蓋著被子,依然有寒意從縫隙里透進。某年在山中,看見那幢黃泥房的院子里,阿婆正在用木棒輕輕地敲打那床繡著鴛鴦嬉戲的紅棉被。她說,這床被子,等到冬天,樹木干枯,天地之間沒有綠意,蓋上它,總覺得屋里頭有了生機。
聽了阿婆的話,我若有所悟。一回家,就把角落里的棉被拿出來曬。晚上鋪在床上,腳頭再沒有涼風透進,連做夢都踏踏實實。是啊,日子板結,心卻要溫潤如玉。
土地承包后,村里來了個家在產棉區(qū)的媳婦。她干了件破天荒的事,拿了半分沙質地種棉花。種棉花是個累活,掐杈子、打花心、捉蟲子、摘棉桃、打棉籽,一樣又一樣跟著來,讓人喘不過氣來。當外來媳婦在那半分地里忙碌,忘了做飯,忘了照顧孩子,男人去棉地里打罵,有人等著看笑話時,娘分明從棉花里嗅到香味,總是默默地幫襯一把。
等到棉花收獲,娘打心里替外來媳婦高興。那些藏在春天的笑話,終于一一夯實。外來媳婦送三斤棉絮答謝,娘拿了棉絮,請匠人翻新舊被。她拎著雪白蓬松的棉被,頭發(fā)眉毛上落了細細的一層棉花絨毛,遠看就像下了淺淺的一場雪。她笑著說:“杭州天氣冷,我給你絮了床棉被?!?/p>
背著這床厚實的棉被,我去了遠方讀書。天寒地凍的清早,窩在暖烘烘的被子里睡得憨豬一樣踏實,被人掀了被子調侃:“噫,看這被子厚墩墩,真享福,難怪不想起床了?!笔前。@被里留著母親細膩的手溫,有家鄉(xiāng)七月陽光的爽烈,怎么能不暖和呢!
《梁書·高昌傳》里這樣記載棉花:草,實如繭,名為白疊子。我喜歡這樣的名字,一層又一層的白疊在一起,堆砌起一個雪白的故鄉(xiāng)。難怪在鄉(xiāng)村,只有棉花用樸實的身子托舉起一家人的寒暖,成了農家人的最愛。它是一本大書,隱藏在鄉(xiāng)間。不管氣候如何變換,棉被始終肩負著“飛雪冰冬暖萬家”的重任,在大地給我們永生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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