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農(nóng)歷九月十九,父親走完了他在人間的九十個年頭。
按風(fēng)俗,老人過世后的一百天,子孫后代就要對他祭祀,俗稱“燒百期”。
辛丑年的最后一天,是臘月二十九號,也就是大年三十。父親的“百期”剛好就是這一天!
臘月二十七,我回到老家!
幺妹和幺妹夫開著他們剛買不久的新車,在火車站接到了我。
老家于我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自從我十八歲離開老家開啟顛沛流離生活模式至今四十多年,回家的次數(shù),特別是回家過年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人們常說:遠(yuǎn)嫁女一小半是為了愛情,一大半是自私才遠(yuǎn)嫁的。
那么,在外地安家落戶的兒子呢?應(yīng)該也是這樣的吧!
當(dāng)年的我,覺得打工所在的地方,比自己家鄉(xiāng)的經(jīng)濟發(fā)達(dá)、生活環(huán)境好,加之在情感上受到了挫傷,便通過各種途徑,把戶口遷移到那里。
母親的眼淚、父親的長吁短嘆、長輩們的好言相勸、對我離開原生地后會出現(xiàn)的厲害得失,進(jìn)行了仔細(xì)分析,都沒有挽留住我那“沖出貧窮山村、向往美好未來,不混出個人樣絕不罷休”的雄心!
接下來的十年,我按人生的步驟,忙忙碌碌地生活著:結(jié)婚、生子、修房造屋、狠命掙錢。
修房時,我給父母留著一個大房間,想象著他們年老體衰時,住在寬敞明亮的房間,享受天倫之樂;掙錢時,恨不能集天下所有財富于一身,讓父母盡享天下美味佳肴,游遍天下名川大山……
突然,母親毫無征兆地離世了!
我感覺到了天塌地陷!
世間的事,為啥不按人的意愿進(jìn)行呢?
媽媽還沒住進(jìn)我為她準(zhǔn)備的房間、還沒等我掙到足夠的金錢、我還沒來得及對她盡孝,她就這樣永遠(yuǎn)地走了!為啥不等到我的計劃完成呢?我發(fā)出了成年男人撕心裂肺的痛哭聲!
我知道,從此以后,冷了餓了、苦了累了、受委屈、慪氣了……再也找不到媽媽傾訴!
此時,我才明白:盡孝要趁早!有錢沒錢,都要盡量抽出時間陪伴爹媽。老人真的不圖兒女為家作多大貢獻(xiàn),一輩子最大的愿望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團團圓圓!
母親走后,隨著時間推移,老爹也到了耄耋之年。
為了便于照顧,弟弟妹妹們把他接進(jìn)城里,住進(jìn)二妹在小區(qū)里的門面房里,并由幺妹專門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十多年來,老爹的居住地,就成了我們的集聚地。我們每次回家,都直接去到那里。逢年過節(jié)、每個人的生長滿日,都在那里操辦。在我們心里,老爹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在此期間,我們的老家進(jìn)行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拆除舊房,建成新樓房。政策是:如果農(nóng)戶不要新房,(許多人已進(jìn)城幾十年,覺得農(nóng)村的房子已沒價值)政府就按比例賠付一定的現(xiàn)金。
我們正猶豫不決時,老爹以不容質(zhì)疑的口氣說道:要房子!房子的一切費用(包括裝修、購置家具)都由他出資。
他作出這個決定的理論基礎(chǔ)是:老家是根!房子在,根才在,我們才有家可回!如果丟了老家的房,就像根被挖了一樣,再回來,就是客人了!像一群蜜蜂,如果沒有巢,它們就是一群野蜜蜂,整天辛苦奔波,卻無落腳之處!
這是一個英明的決定!
老爹在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油盡燈枯時,非常急迫地要求回家。當(dāng)他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時,非常開心地長舒了一口氣!我想:他一定是慶幸自己能壽終正寢了!
幾天后的九月十九(農(nóng)歷),老爹辭陽歸陰了!那天是觀音菩薩生日,后來我想:老爹可能是到觀音菩薩門下當(dāng)差去了吧!
幺妹夫叫我坐副駕駛座,說那位置寬松點,我體胖,不會屈著。幺妹接過我簡單的行李,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后備箱。
不知道是我過分的敏感還是錯覺,我感覺到了來自親妹妹、妹夫的一絲絲客氣,失去了過去的隨和!
我們是失恃失怙的手足,能不能逃出“由親人變成親戚”的魔咒?我心里有了悲涼的情緒!
汽車行進(jìn)在回家的路上。
臘月底的天氣非常寒冷,公路兩側(cè)的常綠喬木的樹葉上,布滿了薄薄的一層塵埃,讓人覺得它們萎靡不振,像一個個昏昏欲睡的懶漢相互靠著,立于路旁;落葉喬木卻像已經(jīng)枯死,在寒冷的天氣中僵硬地顫抖。幾只鳥兒站在光禿禿的枝頭上,把頭扭轉(zhuǎn),埋在自己的翅膀下,好像忘記了覬覦它們的猛禽!農(nóng)田一片片荒蕪著,雜草里面時不時出現(xiàn)幾只黑色的羊,發(fā)出無聊的“咩咩”叫聲。幾塊水田,零七雜八豎著枯干的蓮藕桿和像狗屎蜂巢一樣耷拉著的變黑了的空蓮蓬;幾只正換毛的丑鴨子,為爭搶一點什么好吃的東西,在水里大打出手……過去回家激動的心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幺妹夫一路在給我說老爹“百期”的安排。
他說:沒有特別的安排,非常簡單。老爹孫兒孫女雖然不少,但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和節(jié)日安排。有的要準(zhǔn)備相親的大事,有的要隨丈夫回婆家過年,有的要隨老婆去娘家過年。所以,回家的就是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他們幾個明天一早回來!
幺妹夫似乎有點生氣,最后補了一句:就我們一伙老兄弟、老姐妹在一起還自在些,我少弄菜、少勞累,也不會看到一個二個埋頭玩手機的場景,還少生氣!
老爹在世時,我們一大家人只要聚餐,都是幺妹夫掌勺,他的廚藝很好的!
我勸道:老爹在生時,他的孫輩們對他都是很好的,我們有目共睹。死后墳前灰成堆,不如生前床頭一碗水!
嘴里雖然這樣說,我心里卻在想:再過幾年,弟弟妹妹們年紀(jì)都大了,我回老家時,誰有“時間”接待我呢?我的心顫了一下!
母親過世時,我真的還年輕。父親過世前,我已進(jìn)入花甲之年,但我仍然覺得自己還年輕??筛赣H一過世,我突然就覺得自己步入了老年人的序列!難怪,人們常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到家了,鄰居家的狗朝著我們狂吠。它把我們當(dāng)作了過路客、外地人!
鄰居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按輩分我們應(yīng)該叫她姐。
她推開門看到是我們,對著狗輕輕地踹了一腳,滿臉堆笑,與我們寒暄了一會之后,指著不遠(yuǎn)處的菜地,真誠地說:兄弟,需要什么菜,去我那菜地里抜,別客氣哈!
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雖然把房子修成了和城里的一樣,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仍然是比較純樸,沒有改變!
推開大門,看到父母的遺像掛在墻上,我鼻子一酸,禁不住淚水模糊了雙眼,雙膝跪在門口,大放悲聲:爸、媽,我們回家過年了來了……!
受我的情緒感染,幺妹哭得稀里嘩啦,幺妹夫也紅了雙眼!
我明白,即使喊破嗓門,也得不到掛在墻上的爸媽的回應(yīng)!
但我仍抑制不住這樣喊了一聲!
老爹留下了房子,留下了根,留下了家,可他卻在百天前,去那邊和老娘團聚去了……
從此以后,我們好像要有理由、要有借口、要有特殊的事情才能回家了!
老家,終將在時間的推移下,從我們的意識里,慢慢淡去,成為我們耄耋之年時的依稀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