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淳于朵
那一天，秋意漸起，大雨滂沱，咫尺之外的雨幕中，站著失魂落魄的羅伯特，在與車內(nèi)的弗朗西斯卡無聲作別。當真愛與責任碰撞在一起，糾結又痛苦的她，又該如何抉擇呢？
如果那時弗朗西斯卡真的跳下丈夫的車，不顧一切地跟著羅伯特走了，他們的結局，又將如何呢？
最終，她還是沒有打開車門，沒有遵從內(nèi)心那熾烈的愛意，只是淚眼朦朧的目送著他離開，那樣深情的四天，那樣遺憾的告別，此后余生，她與他站在天涯的兩端，彼此眷念，直至終老。
《廊橋遺夢》一片以其對中年人家庭和情感問題的細膩刻畫獲得了許多觀眾的認同，其傳統(tǒng)的道德觀也使它易于為人們所接受。這部影片以其出色的藝術表現(xiàn)力引起了眾多中年觀眾的共鳴，也促使觀眾認真對待自己的感情。
美國作家羅伯特·詹姆斯·沃勒的中篇小說《廊橋遺夢》出版于1992年，甫一問世就占據(jù)了文學暢銷書的榜首，且引發(fā)了美國國內(nèi)的一小波離婚潮，該書1994年引進中國后，同樣使當年的離婚率上漲了好幾個百分點（據(jù)圖書問卷調(diào)查得出的結論，并非空穴來風）。
由著名導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執(zhí)導并攜手梅麗爾·斯特里普主演的影版《廊橋遺夢》上映于1995年，電影上映之后，立即便引發(fā)了更大范圍的離婚狂潮，沃勒的本意旨在向大眾導引一種正向的家庭倫理觀念，可是為什么，反而引發(fā)了諸多的婚姻動蕩及離婚潮呢？
影片采用了和原著一樣簡潔平實的敘述方式，構圖極簡，情節(jié)間的過渡非常明凈自然，毫無情色的渲染，極為柔和地呈現(xiàn)了男女主之間細膩的情感波動與漣漪。
故事的帷幕拉開，一段唯美的愛情就此迸發(fā)，也成就了影史上永不磨滅的經(jīng)典。
如果我們僅用普世的價值觀來看待這段愛情的話，它確實是一段有悖倫常的婚外情，它是開在暗影之下的薔薇花。
但是，只能從影片中看到婚外情且立刻大加撻斥的人，無疑又是可悲的。
從意大利遠嫁到美國依阿華州一個小鎮(zhèn)的家庭主婦弗朗西斯卡·約翰遜，多年來都特別的稱職，她有許多重身份，她是她丈夫理查德的妻子，是一雙兒女邁克和洛琳的母親，是操持家務的好手，是農(nóng)田里的女工，更是淳樸的鄉(xiāng)民。
但她唯獨不是她自己，不是那個天性浪漫，心懷理想，熱愛文學，時時吟誦葉芝詩歌的文藝少女。
逐漸被平庸生活掩埋的她，潛意識深處一直都蠢動著從這種單調(diào)中突圍的想法，可在那閉鎖壓抑的環(huán)境里，她根本無從選擇。
攝影師羅伯特·金凱德出現(xiàn)在一個寧靜夏日的午間，弗朗西斯卡的丈夫理查德帶著兩個孩子去往遠方的市集參加比賽，她終于擁有了短暫幾天的獨處和休憩時間。
原著小說中描寫，從弗朗西斯卡見到來問路的羅伯特的第一眼開始，他們兩個的故事就已經(jīng)啟幕了，弗朗西斯卡在看到風度翩翩且溫和有禮的羅伯特的一瞬間，就已怦然心動：“我看到他不到五秒鐘就知道我要他?！?/strong>
同樣，在羅伯特的眼中，弗朗西斯卡也是一位風姿綽約的美麗女子，她猶如荒原中的薔薇，摒卻了一切社會身份和枷鎖，微笑著望向他等待他陪伴他。
廊橋邊送給她的野花，這充滿雄性氣息的遠游客，氛圍輕松愉快的晚餐，對詩歌文學的共同熱愛，都匯成了弗朗西斯卡心底的熱烈與渴望，這一切驅使著她夜半趕往羅斯曼橋，留下了那張紙條：“當白蛾子張開翅膀時，如果你還想吃晚飯，今晚工作結束后隨時可來。”
于是，在八月里的那一天，他穿過無盡的歲月向她走來，這，是彼此生命中的必然。
他們的邂逅、相愛、分離全因命中注定，羅伯特從零度空間跌落，照見了弗朗西斯卡的自我，照見了她被現(xiàn)實禁錮了的“本我之美。”
詹姆斯·沃勒將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及體悟，融進了羅伯特這一特定角色的思想體系之中，他通過羅伯特對人類本身存在意義的困惑與思考，細致闡明了自己的存在主義哲學理念。
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工業(yè)文明的加速推進以及對生命個體的種種制約，使自由和理想成為了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在一切都加劇變革的時代中，羅伯特可以說是對那個開始高度工業(yè)化和市場化了的現(xiàn)代社會逆反的一種象征，他是這一象征的化身：最后的牛仔之一。
他的一切言論、意志、行為都是在竭力掙脫持金錢至上觀的市場化社會體系的世俗枷鎖，他追求著精神層面的返璞歸真，但在這過程中又不免陷入迷茫與恐慌。
某種層面來說，沃勒筆下的羅伯特與羅斯曼橋一樣，古老、原始，滄桑，卻又美好、深刻，雋永。
羅伯特能夠吸引弗朗西斯卡的重要原因便是他內(nèi)在的原始性，他像一匹從外星騎著彗星尾巴乘風而來落在她巷子口的豹子。
對現(xiàn)代文明的抵抗與遠離，則使羅伯特的心中叢生出了無匹的寂寞，這寂寞暨需有人懂得。
“我在此時來到這個星球上，就是為了這個，弗朗西斯卡。不是為了旅行攝影，而是為了愛你。我現(xiàn)在明白了，我一直在從高處一個奇妙的地方的邊緣往下跌落，時間很久了，比我已經(jīng)度過的生命還要多許多年，而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向你跌落?！?/p>
遇到弗朗西斯卡之后，羅伯特終于明白：“他像一個老獵人遠行歸來，看到家中的篝火，孤寂之感就此融化。”
而像弗朗西斯卡這樣的家庭主婦，歐美社會中的報刊雜志廣播等主流媒體，則都力圖宣揚和塑造出一種“幸福的家庭主婦”的形象，他們鼓吹女人的職責便是伺候丈夫、生兒育女、照顧家庭。
美國鄉(xiāng)村中沉悶閉塞的生存氛圍更加劇了對女性思想的全面禁錮和壓抑，對女性的定義便是她們只有在家庭中才能獲得幸福，但卻從未有人去試圖體察關注她們的內(nèi)心，從未有人透過她們疲累的外表，看見她們的美麗內(nèi)在，和深藏于心的孤獨，更沒有人問過她們，需不需要自我。
澳大利亞著名女性主義作家杰梅茵·格里爾主張，女性應該有主宰自己肉體及靈魂的權利，她曾一針見血的指出：“幸福的家庭主婦，實際只是家中的奴仆?！?/strong>
被看見，被需要，被贊美，被愛，正是女人這種天生缺乏安全感的生物所渴求的，天性浪漫的弗朗西斯卡更是如此。
在弗朗西斯卡所處的那個禁錮熱情與自由的社會體系中，文學和理想是被屏蔽了的，弗朗西斯卡渴望被看見，看見她思想中的溫柔、豐盈、美麗。
在影片及原著中，作為丈夫的理查德對弗朗西斯卡的美和孤獨都視而不見，更多的反而是否定與打壓。
從“大路上”走來的羅伯特，卻照見了弗朗西斯卡靈魂深處的本我，那現(xiàn)實的枷鎖之下，隱著攝人心魄的美。
理查德為人古板正直敦厚，他像一棵沉默的老樹，只顧在堅實的大地上扎根而失去了對生活和自由的向往，他對親密關系的漠然并非不愛弗朗西斯卡，而是出于對刻板社會及枯燥現(xiàn)實的馴順，理查德是盲從于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之一，從不逾矩，卻空無靈魂。
羅伯特則像一匹騎著彗星尾巴來到這世上的豹子，他站在舊時代的大路上，目光如炬地審視著世界，他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野性與本真，激烈如最迅疾的箭，睿智如最洞悉世情的哲人，他是最后的牛仔之一，他是覺醒了弗朗西斯卡自我的導師與引領者，他與她，互為余生的信仰者。
尤為悲哀的是，在現(xiàn)實之中，理查德這樣的丈夫到處都是，羅伯特那樣的情人卻一生難求。
由此可見，夫妻之間愛的聯(lián)結、保鮮，以及精神層面的同步與共鳴有多么重要，如果缺失了這些，婚姻又將何以為繼？
沃勒的成功在于他沒有讓羅伯特與弗朗西絲卡的戀情有悖于讀者的道德判斷。作者讓弗朗西絲卡在愛情與責任的選擇中，選了后者——責任。羅伯特·詹姆斯·沃勒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婚外戀的隱秘的情感天地，使人們從足以引起指責的越軌和羞恥的戀情中看到了堅貞、永恒、理智以及情感深厚的一面。
影片的結尾處，二人雨中對視的那一幕令人心碎，最理想的愛情，是彼此還沒有愛夠，就已經(jīng)戛然而止。
這樣確切的，一生只有一次的愛情，卻注定無法相擁，所以它才會成為最美好的回憶。
也許這才是人生修行途中的必然，弗朗西斯卡在轟轟烈烈愛著羅伯特的同時，并沒有放縱自己的欲望無止境地泛濫，她對家庭的責任心使弗朗西斯卡這一形象愈加豐滿與升華。
在愛情面前，弗朗西斯卡是勇敢的，在責任面前，弗朗西斯卡又是理智的。
因為弗朗西斯卡深深地明白這樣一個道理：“選擇往往只需一念，卻注定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償還?！?/p>
如果她拋下自己的家庭和兒女，跟隨羅伯特遠走高飛，早晚有一天也不過是兩兩相厭，婚姻的本質(zhì)，正是一種需要彼此遵守的忠誠契約，弗朗西斯卡的艱難抉擇，最終升華了這短短4天的愛情。
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無論你活幾生幾世，都不會再遇到。
從弗朗西斯卡和羅伯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人性之中的游移、模糊、豐盈、熱烈、堅貞、高尚，以及對彼此的理解和守望。
她與他分別的那天，羅伯特站在冷雨之中，彈幕上突然出現(xiàn)這樣一句話：“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非貶義）
瞬間想起《大話西游》中，走在晚風中的孫悟空，被城墻上的夕陽武士嘲諷：“他好像一條狗?。?/strong>”
從前我看《月光寶盒篇》的時候，并不明白至尊寶為什么會放棄深愛他的紫霞仙子，如今通過弗朗西斯卡的抉擇，我才深深地理解了他，他也曾在愛情與責任間掙扎，當他戴上金箍，選擇道義與責任的時候，對紫霞不是不愛，而是深愛，是深愛之后的升華，唯有戴上那金箍，才能拯救她。
最無奈的，最現(xiàn)實的，也最珍貴的，便是這樣深沉克制的愛，因為愛她，所以放手：“他好像一條狗，被命運牽著走。”
沃勒對這段唯美愛情的處理迎合了最基本的社會道德觀，也意在通過對這種隱秘情感的悲劇性指向，警示開在暗影之下的薔薇花，注定見不得光。
可是為什么，在《廊橋遺夢》上映之后，竟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離婚潮呢？
首先，這需要解析寫作者所處的社會背景，在90年代的歐美國家中，經(jīng)過了長達幾十年的文化、女權及自由意志等諸多社會運動之后，當整體社會的文明發(fā)展到一定高度，思想緯度及社會包容度也將大幅提升。在這一點上，我們的國情亦然。
其次，在越來越趨向于多元化的社會中，伴隨著個體自我意識的充分覺醒，伴隨著女性社會意識的逐漸增強，伴隨著開放化思潮的浸潤和影響，不再困守于傳統(tǒng)家庭及婚姻的人也越來越多。
從這一層面來看，詹姆斯·沃勒的《廊橋遺夢》促使許多人開始審視自己的婚姻，省察自己的人生。早在2000多年前，偉大的哲人蘇格拉底就曾經(jīng)說過：“未經(jīng)省察的人生，不值得過。”
最后，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充分審視自己的人生，人性從來都是復雜的，這世界并不存在絕對的是非曲直，也沒有一個人的人生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路的，當真正走到岔路口的時候，如何抉擇，如何取舍，全在于自我。
弗朗西斯卡的抉擇，照亮了無數(shù)人的道路，是選擇責任與義務，還是真愛與自由，每一位曾抉擇過的“弗朗西斯卡”，都值得肯定，而非批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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