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七夕(937年8月15日),亡于七夕(978年8月13日),南唐后主李煜生逝的日子太過浪漫,而他的一生太過狼狽。
作為“亡國之君”的他,保不住江山,完??;作為“千古詞帝”的他,上承花間,下啟兩宋,卻慰藉了萬代人心,長生在我們的每一縷愁緒,每一聲嗟嘆中,完勝。
須臾千年,在某個心煩意亂時刻,你或許會寫下“剪不斷,理還亂”;在某個黯然神傷時刻,你也禁不住翻涌“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而成熟就是,越來越能讀懂他那句“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李煜的《虞美人》,寫盡天下人的同悲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最能以自然純真之本性與世人相見的,就是陶淵明和李后主。
只是淵明之“真”,是深涉人事之后所得到的一種帶著反省節(jié)制、閃著哲學(xué)智慧之光的“真知”;而后主之“真”,則是無所謂閱歷、理念,無所謂反省節(jié)制的一己之“真情”。
他這一腔真情,如滔滔滾滾的江水,一任其奔騰傾瀉而下,絕無堤壩邊岸的拘束,更無含斂脈脈的風(fēng)度,其勢乃隨物賦形,經(jīng)蜿蜒之曲澗,即發(fā)為動人心弦的潺湲,過峻峭之陡壁,便成為撼人心魄的喧嘯。無論亡國之前的享樂,還是亡國之后的悲哀,他都是興之所至,為所欲為,全無顧忌,情之所至,全神貫注,入而不返。要知道,使一個人有省悟、有思索,使他深刻起來的是人生的劫難和悲哀。假如李后主沒有破國亡家的遭遇,沒有“一旦歸為臣虜”的感受,如果他只是寫歌舞宴樂,就算他的手法再高超,效果再美妙,也終究是淺薄狹隘、毫無境界可言的。命運(yùn)成就了作為藝術(shù)家的李后主,他以純真的赤子之心體認(rèn)了人世間最大的不幸,他以閱世甚淺的真性情感受了人生最深重的悲哀,這遂使他的詞風(fēng)陡然一變,成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人間詞話》)的千古詞人。而《虞美人》就是此一時期的代表作——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真正是“奇語劈空而下”,把天下人都一網(wǎng)打盡了!
破國亡家之痛對于李后主有如一塊巨石從天而降,擊碎了那一片清靜澄澈的赤子的心湖,所產(chǎn)生的震蕩,所波及的范圍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像“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相見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以及這首《虞美人》等,便是這一石激起的千層巨浪!“春花秋月何時了”是一個真理,“往事知多少”也是一個真理,每個人都在這“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永恒無盡中,悲悼“往事知多少”的長逝不返。有人批評這種情緒太消極,其實(shí)只有認(rèn)識到人生的短暫,才能不被眼前的利害得失所牽絆,才能提高精神境界。先有大悲的覺悟,才會有大雄的奮發(fā),天下的道理總是相輔相成的。后主這兩句詞劈天蓋地、突如其來,使宇宙的永恒無盡和人事的短暫無常無情地對立起來,那不假思索潤色、脫口而出的“何時了”“知多少”,使古往今來無數(shù)擔(dān)負(fù)無常之深悲的人,面對宇宙運(yùn)轉(zhuǎn)無窮而生出的那一份無可奈何之情,一瀉千里!開篇二句所以能寫盡天下人之同悲,正因為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悲慘“往事”。蒼天明月無知,雕欄玉砌無言,即使它們永恒長在,也永遠(yuǎn)不解亡國之痛。那曾經(jīng)在“明月東風(fēng)”之中,“雕欄玉砌”之下,流連歡樂的有情之人,而今卻非當(dāng)年的神韻光采,早已“朱顏改”矣!歷史上的蜀后主劉禪也曾身降曹魏,當(dāng)有人使蜀國故伎表演以助宴樂時,旁人皆感悲愴,而劉禪卻喜笑自若,當(dāng)問他“頗思蜀否?”禪曰:“此間樂,不思蜀?!钡故遣蛔R時務(wù)的李后主“一旦歸為臣虜”,成了趙宋的階下之囚,仍執(zhí)迷不悟,終日“往事”“故國”“朱顏”地一味“不堪”,結(jié)果“太宗聞之,大怒……賜牽機(jī)藥(毒藥),遂被禍云”。純情任縱的本性使他一旦陷入悲哀,就再也無法自拔了。這首詞的前六句,他三度運(yùn)用對比,以“春花秋月”“小樓東風(fēng)”“雕欄玉砌”的無情永恒來對比“往事”“故國”“朱顏”的長逝不返。這循環(huán)往復(fù)的渲染,不由得使你想起他那不顧一切地傾吐宣泄的詞句:“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他將全部的血淚傾覆而出……李后主寫哀愁的任縱奔放,亦如他前首《玉樓春》寫歡樂的任縱奔放。唯有能以全身心去享受歡樂的人,才能以全身心去感受悲哀;也唯有能以全身心感受悲哀的人,才能真正探觸到宇宙人生的真理與至情,所以這首詞,才能從一己遭遇之悲,寫盡千古人世無常之痛,而且更表現(xiàn)為“春花秋月何時了”“一江春水向東流”這超越古今、開闊博大的渾厚氣象。
這種深遠(yuǎn)博大、滔滔滾滾的意境氣象,不僅突破了詞寫閨閣園亭、傷春怨別的題材拘限,還使其在性質(zhì)上完成了“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人間詞話》)的過渡性轉(zhuǎn)折。這正是作為藝術(shù)家的李后主在詞史上的成就和貢獻(xiàn)。值得玩味的是,這些成就的取得,并非都出自李煜的有心追求,而完全是他純真、任縱的本性,使這一切成就都本能地達(dá)到了極致,這一點(diǎn)才真正是李后主最不可及的過人之處!
本文出自葉嘉瑩《古詩詞課》:第二十四課 李煜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有刪節(jié) 小標(biāo)題為編者自擬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fēng)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玉樓春》寫的是亡國之前,宮廷夜晚歌舞宴樂的盛況。詞中沒有任何高遠(yuǎn)深刻的情意思致可求,但那純真任縱的態(tài)度,奔放自然的筆法,以及俊逸瀟灑的神韻,卻是引人入勝的。難怪王國維贊嘆:“李重光之詞,神秀也。”最后兩句,“待”“踏”“蹄”這些舌尖音與它們本身傳達(dá)出的意義凝結(jié)在一起,那馬蹄踏在清涼霜色中發(fā)出的“嘚嘚”之聲如在耳畔,妙不可言。
無言獨(dú)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這是李煜寫愁的名篇,也是文學(xué)史上寫愁的名篇。太過經(jīng)典,以至于“剪不斷,理還亂”脫口而出時,好像已經(jīng)成了我們自己抒發(fā)的感受。最妙是這“鎖”字,“鎖”住的不只是這滿院秋色,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鄉(xiāng)的情,亡國的恨,都被這高墻深院禁錮起來,此景此情,一個愁字是說不完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一無所有,而是擁有一切后再失去。”對于亡國之君李煜來說,他最看不得美好的逝去,因為他已經(jīng)失去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東西。故而再看“謝了”“太匆匆”,那是從詞人內(nèi)心之中,流著淚、淌著血迸發(fā)出來的,毫無挽回余地的遺憾!
《虞美人》,以個人一己的悲哀包舉了全人類,而《相見歡》卻是以一處林花的零落包舉了所有有生之物,主題愈小,篇幅愈短,而所包容的悲慨卻極為博大,且表現(xiàn)得如此真純自然,全不見用心著力之跡。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瓊枝玉樹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這首詞大概是李后主對自己一生最誠實(shí)的回憶。
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打仗——“幾曾識干戈”的誠實(shí)自白,道盡這位帝王的“一派天真”。王國維對他的欣賞,正是因為他的一派天真。就是不要“垂淚對家國”,而要“垂淚對宮娥”,這是他的私情,生命當(dāng)中令人羞恥、難以啟齒的部分,天真的李后主卻如此坦然地寫了出來。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
這句詩的后勁太大了。“離恨恰如春草”,這種離開故人,離開故鄉(xiāng),離開故國的難過,就像春天的草一樣,“更行更遠(yuǎn)還生”,走得越遠(yuǎn),它越是生長得茂密。這愁緒,這離恨,若如草瘋長,早已鋪天蓋地。擠占得人無安心落腳之處,不禁回過頭來問:“拂了一身還滿”的,只是落梅嗎?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dú)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對李煜來說,曾經(jīng)的歡樂,便是如今痛苦的根源。
那些曾以為過不去的事情,那些曾以為放不下的感情,或許終在我們生出“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那一刻,放下了,看開了。蔣勛稱此詞為李后主在“美學(xué)上的極品”,里面凝結(jié)了他亡國后的情感,以及由亡國情感擴(kuò)大而成的——對生命繁華與幻滅之間的最高領(lǐng)悟。詩詞部分注解參考葉嘉瑩、
蔣勛、公號“詩詞天地”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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