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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黃金時代:80年代文壇往事
小丑亦是敵敵畏
>《待分類》
2020.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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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初的一個傍晚,《人民文學(xué)》小說編輯朱偉如往常一樣,騎著輛鳳凰牌自行車,呼呼穿過北京二環(huán)內(nèi)的大街小巷,去阿城家里催稿。
剛涉足文壇的阿城并不知道,多年后自己編劇的《刺客聶隱娘》,會幫助導(dǎo)演侯孝賢拿下第68屆戛納最佳導(dǎo)演獎。那時才30出頭的朱偉也不會想到,自己在新世紀里更廣為人知的身份,是資深主編,主管的雜志叫《三聯(lián)生活周刊》。
平時,朱偉若是早上去阿城家,阿城也不鎖門,知道他來了,總會在被子里甕聲甕氣地說一句:“催命鬼又來了?”算是打過招呼。
這天傍晚朱偉進了屋去,沒看到阿城,倒是看到了桌上給他的留言:面條在盆里。
< 作家阿城 >
那是一個作家容易成為“明星”,編輯也與有榮焉的時代。在《人民文學(xué)》做編輯的幾年里,朱偉先后發(fā)掘了莫言、余華、蘇童等一批青年作家。這些如群星般閃耀了中國文壇的年輕人,當(dāng)時相處得如同一家人一樣,完全不見外。
那個時候,朱偉住在白家莊。幾位青年作家中,史鐵生住在雍和宮大街,阿城住在廠橋,張承志住在三里屯,李陀住在東大橋……距離最近的只有兩站公交車的距離。
沒有電話和手機,他們興致一來想見誰了,常常騎著自行車說到就到。坐在家里的人可能還在發(fā)著呆,嘩的一幫人不打招呼就進了屋:“告訴你,今天找到一本薩特……”也不用太多寒暄,坐下就開聊。
當(dāng)時眾人還有一個保留節(jié)目——夜里“軋”馬路。一伙人經(jīng)常從張承志家走到李陀家,可能在李陀家樓下買一個西瓜,當(dāng)場切開,臨著路燈坐在馬路邊,一邊吃一邊聊文學(xué)。
吃完后,還沒聊夠的人又沿著朝陽門外大街一路晃蕩,直到走進東四四條鄭萬隆家里。而此時,夜間活動的下半場似乎才剛剛開始。
據(jù)此不久的1978年,《今天》雜志創(chuàng)刊。詩人北島和芒克蹬著三輪車,帶領(lǐng)朋友們穿越大半個北京城,先后把雜志張貼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等單位的門口,又轉(zhuǎn)身奔赴北大、清華。
那時負責(zé)在北京電影學(xué)院張貼的,是剛剛?cè)胄5男律悇P歌。
< 芒克和北島 >
大家都興奮地意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就要到來了。
北島在《今天》的創(chuàng)刊詞中鄭重寫下:“我們不能再等待了,等待就是倒退,因為歷史已經(jīng)前進了?!?/span>
詩人是敏感的。即將迎接他們的,將是一個無與倫比的80年代。對于許多人來說,此前和此后許久,這樣純真的歲月都不曾、也再沒有出現(xiàn)過。
《今天》創(chuàng)刊同年年底,身為詩人和畫家的黃銳拉著阿城等人成立了“星星畫會”。
成員幾乎都是想創(chuàng)造些新藝術(shù)的年輕人。
畫會為爭取藝術(shù)家自由表達的空間,首開突破權(quán)力先河,在露天辦展,被屢屢叫停之后,并沒有退讓,最后不惜與官方公然對抗,引來眾多社會人士在其中斡旋
調(diào)停,一時成為社會熱點。
這也被視作整個80年代大幕拉開之前一段意味深長的預(yù)演。“星星美展”上有觀眾留言:
但愿星星落下之后,是一個晴朗的早晨
。
< 星星美展 >
黃銳一開始為畫會取名“星星”,為的就是強調(diào)在十年動蕩之后,每個人都應(yīng)該如同天上的星辰一樣,作為獨立的發(fā)光體而存在。
作為串連起80年代文壇眾人的幸運兒,朱偉出生于上海,60年代末開始在黑龍江插隊。1971年,心氣頗高的他寫出了一部40萬字的小說,那年他才19歲。
因正逢培養(yǎng)“知青作家”風(fēng)潮,不久,他被請到北京修改小說,從此告別艱苦的農(nóng)活,還在當(dāng)?shù)匾鹆瞬恍〉霓Z動。
雖然小說經(jīng)過幾番修改,最終沒能完成,但修改過程中,朱偉發(fā)現(xiàn)相比于寫小說,自己的天賦更多在編輯上?!度嗣裎膶W(xué)》也發(fā)現(xiàn)了他對文字的判斷力,起了愛才之心,想把他留在北京。
刊物領(lǐng)導(dǎo)跟他交底:你的戶口在黑龍江,《人民文學(xué)》沒法為你解決戶口,但準備復(fù)刊的《中國青年》可以。最終,朱偉曲線救國,在1978年先去了《中國青年》。
就在朱偉加入《中國青年》的第二年,“傷痕文學(xué)”的代表作家馮驥才寫出了自己的中篇三部曲。得到稿費后,他終于可以把“戰(zhàn)斗”牌香煙換成“恒大”牌的。那時最讓他發(fā)愁的,是每天收到的讀者來信實在太多了。
< 馮驥才 >
他動手用木板專門制作了一個大信箱,掛在院中墻上,此外還準備了一個敞口提籃。每次打開信箱,他都得用提籃在下面接著,不然來信就會落滿一地。
一些讀者并不知道他的具體地址,只是寫著“天津,馮驥才”,居然也能順利寄到。更多讀者把素未謀面的作家當(dāng)做了最值得信賴的人,很多信的開頭大同小異:我要告訴你一個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秘密……
馮驥才看過太多秘密后,深覺責(zé)任重大,又寫了一篇《作家的社會職責(zé)》:
我認為作家的社會職責(zé)就是“回答時代向我們重新提出的問題”。
那兩年他因為寫作過勞,心臟不好,只能停寫,到北戴河靜養(yǎng)。不想這驚到了眾多圈中好友。還在《北京文學(xué)》做編輯的劉恒代表整個編輯部扛了個大西瓜前去探望。更戲劇化的是陳建功,他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了馮驥才已經(jīng)去世的誤傳,白白動情地大哭一場。
1982年,朱偉所在的《中國青年》舉辦第二屆“五四”青年文學(xué)征文活動,包含筆會環(huán)節(jié)。
相比于第一屆時,朱偉只能簡單收拾出《中國青年》雜志社的幾間宿舍讓青年作家們閉關(guān)寫作,這第二屆筆會,選址在風(fēng)景如畫的桂林。
那一年三月里的桂林,會有年輕人手拿一本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到處晃蕩,也有人更享受榕樹下的閑散漫談。上海青年陳村脖子上掛了個相機有備而來,目標最為清晰。他提出:我要去手術(shù)室看醫(yī)生做手術(shù),體驗生活!
至于朱偉,充當(dāng)?shù)氖恰氨O(jiān)工”的角色,每天的工作就是軟硬兼施,逼這些年輕人寫出最好的小說。期間,他成功阻止了陳村和另兩位青年作家偷跑去張家界游玩的密謀。
< 1982年桂林筆會成員。前排左二:朱偉。
右一:陳村。> 來源:《重讀八十年代》 朱偉 中信出版社
朱偉對筆會作品的要求非常高,但一開始陳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20多天的悠哉時光很快過去,陳村隨便應(yīng)付出了一篇小說,不想被朱偉毫不客氣地斃掉。朱偉知道他的才氣,逼他再寫一篇。
在朱偉的強迫下,本來想著收拾好行李就可以開心回家的陳村,不得已又埋頭趕出了《花狗子嘎利》。
朱偉對陳村哭笑不得:他不愿寫長,寫累,除非被我逼著。
《花狗子嘎利》最后在朱偉的建議下改名為《藍旗》,并獲了大獎,可陳村仍然忍不住當(dāng)面“控訴”朱偉:因受你壓迫,方知寫稿筆會的風(fēng)險!以后再不會答應(yīng)參加要立馬交稿的筆會。我不會上當(dāng)了!
直到90年代,朱偉還對已經(jīng)拿了好幾次上海文學(xué)藝術(shù)獎的陳村說:你比(王)安憶懶多了。陳村接受批評,回道:Yes,她專心。
1984年春天,和陳村同病相憐、也被朱偉在筆會上折磨過的作家李陀,在西安電影制片廠招待所里寫劇本。同一棟樓里還有陳凱歌的《黃土地》攝制組。
幾天后,攝制組出發(fā)拍外景,他去送行,也因此第一次見到了攝制組全部成員。大家都戴著太陽帽、穿著牛仔褲嘰嘰喳喳準備上大巴。李陀大吃一驚:印象中能參與拍攝的應(yīng)該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沒想到這個組幾乎全是一群孩子模樣的年輕人!
當(dāng)時就算組中年紀最大的兩人——導(dǎo)演陳凱歌和攝像張藝謀,也不過三十出頭。
《黃土地》拍出來后,因為不同于以往主旋律電影,一度遭到一些無端批評。李陀想到那一車年輕人,不忍心,特地撰文聲援?dāng)z制組。
<《黃土地》劇照 >
李陀是內(nèi)蒙人,有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仗義豪爽,平時大家都很愛聚到他家。江湖上人稱“陀爺”。
同年秋天,年輕作家馬原帶著新作《岡底斯的誘惑》慕名拜訪李陀,兩人相約聊聊小說。極有個性的馬原一進門坐下,就宣稱:“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是霍桑?!闭Z氣簡直不容置疑。李陀表示不同意,馬原又立刻回道:“你根本不懂小說!”陀爺聽了,竟然也沒把馬原趕出門去。
第二年,朱偉就在《人民文學(xué)》上刊登了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馬原出名后,頂著一頭長發(fā)到華東師大講課,再配上一雙大皮靴,下面的女學(xué)生們?nèi)瓷盗耍X得他就是超級明星。
1985年,調(diào)到《人民文學(xué)》兩年后的朱偉,被破格提升為小說編輯室副主任,副處級別。他一時春風(fēng)得意,立下豪言:我只和一流作家合作!
當(dāng)時他眼里的一流作家有一位,叫莫言,剛滿30歲。
< 莫言(拍攝于80年代中期)>
那個時候,他們合作了好幾部作品,互相已經(jīng)非常信任。莫言告訴他,自己正在研究家鄉(xiāng)的紅高粱地和其中的傳奇,小說名字就叫《紅高粱》。朱偉知道了很興奮,馬上與莫言口頭約定:你寫完了一定先拿給我看。莫言答應(yīng)了。
當(dāng)時全國各大編輯部為了爭取到好作者,常常發(fā)生“搶稿”大戰(zhàn)。所以朱偉煞費苦心,一邊要盯緊莫言的稿子,一邊又不敢催他太急,怕催急了給寫砸了,只能久不久問候一下。有一天朱偉照常問他寫完了沒有,卻聽到莫言說:剛寫完,但被《十月》的創(chuàng)始人張守仁拿走了。
朱偉當(dāng)場就急了。莫言也很無奈:我亦沒辦法,剛寫完他就到了,說想看,坐在那兒看了就一定要拿走。這么好的人,我沒辦法拒絕?。?/span>
朱偉當(dāng)時就一個念頭,一定要代表《人民文學(xué)》從《十月》手中搶回《紅高粱》。
他也不顧張守仁是自己的前輩,一個電話打過去:老張,這稿子是莫言說好給我們《人民文學(xué)》的,您怎能就拿走了呢?文學(xué)界如果都這樣,還有信義嗎?!
張守仁很有雅量,沒有廢話也沒有開高價,兩天后又把稿子退給了小輩朱偉。
一年后,張藝謀看上了刊登在《人民文學(xué)》上的《紅高粱》小說,因為莫言不愿意自己改編,就輾轉(zhuǎn)請來朱偉改第一稿。
張藝謀那時在拍《老井》,一有空就找朱偉聊劇本。兩人常在朱偉20多平米的家里指點劇中河山:這里需要大片大片的高粱地!北影廠煙火不夠,這里戰(zhàn)爭場面需要簡化!羅漢死后,那首歌要唱起來:高粱紅了,東陽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
把第一稿寫完時,是一個雪后天,朱偉騎著那輛鳳凰牌自行車在冰縫里扭來扭去前去送稿。
自行車仿佛在雪地里跳舞,好幾次要摔倒,卻終究沒有。那天極冷,但朱偉心里充滿熱情:
這是什么樣的歲月??!
1982年,22歲的余華還在浙江的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里認真履行一名牙醫(yī)的職責(zé)。
這時專跟蟲牙、假牙打交道的余華,斷然料不到,12年后,他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活著》會被改編成禁片,并成就了中國電影史上難以逾越的一個高光時刻——為葛優(yōu)贏得了中國第一個戛納影帝。
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工作的日子里,余華偶然讀到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頓時驚為天人。他深情地形容:“川端擁有兩根如同冬天里的枯樹枝一樣的手臂,他掛在嘴角的微笑有一種衰敗的景象。”
把川端康成引為知己的第二年,余華奉獻出了稍顯稚嫩的小說《星星》,登在《北京文學(xué)》上。因為這篇小說,他告別牙醫(yī)生涯,進入海鹽縣文化館。
1986年春天,余華在杭州的一家書店里看到了一本《卡夫卡小說選》,那是整個書店的最后一本卡夫卡,卻被同去的朋友搶先買去。他一路追到朋友家,憋了很久,說:“我有一本《戰(zhàn)爭與和平》?!苯K于,他用托爾斯泰把卡夫卡換回了家。
< 余華 >
讀到其中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時,他恍神愣了半天,然后突然明白,什么叫做“用異常鋒利的思維,輕而易舉,就直抵人類的痛處?!?/span>
隨之他寫出了一篇殘酷的《十八歲出門遠行》,并暗自得意:“這篇文章發(fā)表后,朱偉就會來找我!”
果然,一切仿佛盡在這個年輕人的掌握之中。朱偉找到他,相談甚歡,兩人第一次見面討論的話題是:古人的想象力與敘述之簡潔。
因為卡夫卡,這個似乎總是一臉壞笑的年輕人,從此不懼于在作品中直面人類所有苦難。
幾乎同一時間,《北京文學(xué)》登出了一篇《桑園留念》。作者23歲,外表看上去,就“像個虎頭虎腦的清純少年”,非常羞澀。
但朱偉評價他:一出場就是一流作家,寫的最好的就是欲望?!爸ㄑ巾懙哪鹃T,涂過桐油的木窗,沿河濯衣的石階,還有桑園里開花甜膩的桂花樹,都為表達霉菌一樣在其中發(fā)酵的欲望。”
這個年輕人是蘇童??粗@個害羞的大男孩竟這般熟知舊時代中姨太太們之間的戰(zhàn)爭,朱偉推測是因為他來自蘇州。
< 蘇童 >
后來他寫的最好的小說,被張藝謀拍成了電影,叫做《大紅燈籠高高掛》。
1988年,蘇童新婚不久,在北京新街口附近分到一個上下兩層的小木樓,沒地方做飯,卻有咯吱響的老木梯,舒適老舊的調(diào)調(diào),總吸引著一幫朋友跑去席地而坐大聊特聊。
那一年,朱偉全家回上海過年之前特去拜訪。為表貼心,蘇童還盡地主之誼,在自己的書房外為客人精心準備了地鋪??勺罱K也沒讓客人睡好——當(dāng)時的人談起文學(xué)來,可以不分晝夜。蘇童除了偶爾抱怨一下微波爐熱飯完全沒法吃之外,一直都抓著朱偉狂聊西方文學(xué)。
《大紅燈籠高高掛》拍攝時,朱偉去喬家大院探班。穿著厚厚的軍大衣、身上落滿雪的張藝謀忙得一個鏡頭來回拍,根本沒空招呼他們。一行人就自己順著梯子登上了房頂。整個大院的房頂都是相通的,但有隔墻。人在其間穿梭找路,宛若進入迷宮。
在全院最高處,他們看到了雪夜里的喬家大院全景——“門窗都是黑的,窗口透著青光”。院落里,將會響起那句著名的吆喝:“一院點燈!……二院點燈!……”大紅燈籠掛起。
很多年之后,朱偉還記得——“那天的好處,是在全院的最高處,領(lǐng)略了雪光中這座北方院落之美。”
如果非要給80年代的文壇選擇一記最高音,大概許多人都不會反對1986年冬天舉辦的“中國·星星詩歌節(jié)”當(dāng)選。
詩歌節(jié)上,顧城、北島、舒婷……十大詩人從全國各地趕來,首次聚齊,卻也是十個人最后一次聚首。粉絲們“詩人萬歲”的高呼聲中,攝像師肖全摁下快門,那些風(fēng)華正茂的臉龐從此得以不朽。
< 左起:舒婷、北島、謝燁、顧城、李剛、傅天琳 >
也是這次詩歌節(jié)中,盛名之下的朦朧詩派被第一次公開嗆聲,新的詩人和詩歌找到了崛起的空間。
如今回望1986年的鼎盛榮光,會發(fā)現(xiàn)在那之后,許多事情都慢慢發(fā)生了變化。
1987年,詩人張棗出國一年后,又帶著無限眷戀與國內(nèi)詩人朋友們重聚??伤耍骸拔以趪庾顟涯畹恼勗捦蝗蛔兊貌荒敲闯磷磉^癮,大家在談?wù)撛姼璧臅r候也開始有些心不在焉。”
當(dāng)時全國較有名氣的詩人里,就屬北島不怎么和大伙打成一片。他還一度設(shè)立了“今天詩歌獎”,試圖與他眼中的“官方文學(xué)”抗衡。也許因為他一直抵抗的姿態(tài),他總是表情嚴肅。
可清高如北島,在1988年春節(jié)前夕,還是來到中國作協(xié)領(lǐng)取了“優(yōu)秀詩集獎”。這是他一直“看不上”的官方榮譽,獎金2000元。領(lǐng)獎時見到老朋友,北島有些尷尬:唉,快過年了,沒錢花了。
朱偉很早就向北島約小說稿,但兩人直到1985年才第一次見面。見面時,朱偉看到北島神情持重,還暗自好奇——早時的北島,也是這般永無釋懷的樣子嗎?
80年代末,北島遠走國外。1990年,朱偉第一次到美國。北島帶他進了一家唱片店,說:送你一張CD,自己挑。朱偉選了一張馬勒第二交響曲,39美金。付錢時北島就笑:這小子真會挑,花我40美金。
當(dāng)時北島的經(jīng)濟也并不寬裕,常需要教課貼補家用。雖然教的是寫作課,但他每次開課前都會重申:寫作是教不會的!因為它來自每個人的內(nèi)心。
朱偉曾說,80年代,起碼在文化圈內(nèi),還是一個不談錢的時代。但韓少功卻有不同的經(jīng)歷。
1988年,剛翻譯完《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的韓少功,決定遠赴新成立的海南省。受“新建一個‘精神意義’之島”的理想感召,他創(chuàng)辦了市場化雜志《海南紀實》,首期就賣出60萬冊,開雜志實現(xiàn)經(jīng)濟自立之先。
< 韓少功 >
在韓少功的帶領(lǐng)下,這個雜志文人小團體很像一個理想主義公社——有公約,遵循民主、按勞分配等原則。
可惜一年后,烏托邦散伙。原因是:公約無力阻止團隊在創(chuàng)獲財富后產(chǎn)生的分歧。
那是1989年。
面對即將到來的90年代商品化浪潮,文人們沉浮其間,并不清楚等待他們的,會是怎樣的一個新十年。
同年,詩人海子自殺。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許多年輕人仿佛在那一年紛紛老去。
< 海子 >
朱偉記下一筆,就像一聲輕嘆:那一年,大家都無暇于文學(xué)了。
回望這段歲月,北島寫下了那段被熟知的文字:
那時我們有夢,
關(guān)于文學(xué),
關(guān)于愛情,
關(guān)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80年代最后那兩三年里,原本長發(fā)不羈、走到哪兒都有文學(xué)女青年求教的馬原娶了太太、生了孩子,時間越來越多地被世俗生活占用,一度遠離了原來的圈子。
90年代初,他突然找來器材,并給全國文學(xué)圈舊友們一一打電話——他要拍一部《中國文學(xué)夢》?!笆勾蠹夷芸吹交钌耐粼鳎吹交钌哪耘c余華?!?/span>
才進入90年代,他就已經(jīng)開始懷念80年代了。
1998年冬天,李陀在90年代初去美國后,第一次回國,約了朱偉等一群老友,去看望當(dāng)時身體已經(jīng)不太好的史鐵生。
大家快十年沒有聚得這么齊,都在一個小飯鋪里坐下。凳子很小,每個人都擠在一起。有那么一瞬,仿佛80年代的時光又回來了??闪钠鸶髯越鼪r,又讓人頓時嘆息:彼此已經(jīng)分道揚鑣,距離已遠。
2018年,朱偉已經(jīng)從《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主編的位置上退休三年?!度?lián)》于1995年創(chuàng)刊,創(chuàng)刊之初就意在市場化。
即使主編一職為朱偉在21世紀里帶來了更多榮光,可讓他無比眷戀的,還是那個更遙遠的80年代,他這樣回憶:“八十年代的重要性在于,國家的強大首先是因為個人的強大……我自己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通過八十年代怎么樣從一個很小的我慢慢變得越來越大?!?/span>
轉(zhuǎn)眼40年流過。
80年代,應(yīng)該會永遠召喚著這些多情的親歷者們,無法抹除、忘卻,只是不會再輕易重現(xiàn)。
但它也永遠會在那里,等著后來的人去發(fā)現(xiàn):原來有人曾經(jīng)那樣熱火朝天地活過,
而你本來也可以,或者,你也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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