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
陳昌凌
“老太太”是我們在老家對鄰居一位老奶奶的稱謂，她家和我家同住一鄉(xiāng)村街道。算起來“老太太”今年八十又三歲。因為她的男人也姓“陳”，是我們的族人，且比我的爺爺輩份還高上兩代，所以我們一家稱他們夫妻為“男老太”和“女老太”，“女老太”又叫做“老太太”。
我讀中學時，記得“老太太”的婆婆是健在的。“老太太”的婆婆是個“老封建”，思想非常守舊，迷信男尊女卑和封建孝道，而“老太太”卻是位要強要勝的“女漢子”，這種婆媳相擰的關(guān)系，使得“老太太”的日子過得非常困苦。男老太是個孝子，自然多聽他母親的話，如此以來，他和他的妻子常免不了要斗口角，各犯各的倔脾氣，這又給我們的“老太太”加重了幾分心病。老太太的婆婆平日里做著賣些主婦們?nèi)粘Ｓ闷返男∩?，每天有收入，每每手頭挺寬裕的，自從和我們“老太太”分家單過以后，她的私房菜盤里正常是餐魚頓肉——新魚鮮肉抑或咸魚臘肉。別看我說得這么輕便，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桌上的魚肉是能夠亮瞎窮人的眼睛的！老婆婆吃飯的時候，每每只把小孫子田余叫到身邊，讓他坐在自己的桌邊，夾上兩小塊給他，然后看著他饞貓似地吃下。而我們“老太太”的碗里常年都是缺油汁的咸菜，甚至是新挖來的野菜，但是“老太太”不屑朝老婆婆那邊兒看上一眼。身強體壯的她憑著自己的身子骨，憑著自己的韌勁兒，憑著自己出色的農(nóng)活兒，為自己爭面子，爭地位。她找到了可安慰自己的爭氣的活法，并以此和婆婆較著勁兒！
她甚至也敢于和別人較著勁兒，包括生產(chǎn)隊長！
插秧季節(jié)到了，有一天，性子急躁的生產(chǎn)隊長，看著大家老是不能完工一個大田的秧苗，竟然站在田埂上，沖著田間挽著袖子卷著褲腿的幾個婦女罵開了：
“他娘的，你們這插秧速度比蝸牛爬埂還慢，即便生個孩子，也該早已落在你們的腿肚間哇哇亂叫了！”
正在田里埋頭插秧的我們的老太太，無法再忍受：
“哎，哎，請你不要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你可有種？你若是有種的話，下到水田里來，我們倆比到太陽落山，看誰插得多。若我沒你插得多，從今以后，我得管你叫爺，你若沒我插得多，你以后得管我叫娘，那么剛才你說的那個落在我腿肚間哇哇亂叫的娃子就是你。”田間所有的婦女都哈哈大笑起來。
生產(chǎn)隊長突地火冒三丈：“比就比，不讓你見到棺材，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落淚！”
生產(chǎn)隊長卷起褲腿下到田里。兩人擺開腿腳，躬下背脊，同插十二棵苗一行。他們不聲不響一直戰(zhàn)到天黑，結(jié)果是老太太幾乎要將生產(chǎn)隊長甩下一個來回。而且，“隊長回去后晚上就發(fā)起了高燒。第二天他到‘赤腳醫(yī)生’那兒去看病了，一天也沒見他來到田埂上張望一眼和再啰嗦一句?！崩咸缡钦f。并且，因為老太太好勝能干，起了帶頭作用，她所在的生產(chǎn)隊，無論在大隊部舉行的生產(chǎn)隊勞動比賽上，還是在與其他隊的評理爭執(zhí)中，都沒有一次因甩尾而丟過臉。
男老太性格怪僻，平時不甚言語，但總是火氣不小。他的手倒是很巧，會制造、修繕農(nóng)具，可是，他家的農(nóng)具再好，他本人卻不隨便借給別人一用。所以，若逢老太太不在家，您啊，最好別去他們家借東西，您百分之九十九借不來；若你幸運里百分之一借得動，他那三叮四囑教你如何愛他東西的話語，恐怕也會燒壞你的耳根子?？墒?，若逢我們的老太太在家，他家的東西可就輕易好借來了，而且老太太每次總是笑容滿面地向你問長道短，即使你心中原有什么不舒暢的事，經(jīng)她一安慰都變得順暢了，那份來借人家東西用的尷尬心理早已云去霧散。豈止這點，有時在老太太的勸勉和要求之下，男老太在田野中和村子里還多次主動幫助別人修理過農(nóng)具、家具。全村的人都說老太太實在是個大好人。
自古以來，相居鄰里矛盾多，可是奇跡的是，四十九年的朝夕相遇，老太太一家?guī)缀鹾臀覀儧]有正式翻過一次紅臉，母親一直對我們說，因為“他家有個大好人，是你們的老太太”。
四十二年前的一天，那時我的三妹還不滿一周歲。當時天寒地凍，父母要隨著生產(chǎn)隊去田間干活。為了孩子不讓寒氣凍著，為了讓還沒有學會走路的孩子有個存身之處，父母理所當然地把三妹放進了站窩里（草制的圓筒，中有木襯子可以讓孩子站立，下面生火盆可以取暖）。但是，父母去了田間以后，誰也想不到，三妹竟然把木襯子踩落了一根，于是她一只白嫩的小腳徑直踩入火盆里。三妹的腳燙得她哇哇亂哭，哭聲被剛回村里取土簸箕的我們的老太太聽著了，她馬上跑過來。門正鎖著，怎么辦？！她情急之下，下了我家一扇門戶——平日里，這是只有夠力氣的男人才能干得了的事情——將我的三妹抱出了火盆?！爱敃r，我若不是回來得巧，你的三妹麗萍恐怕這輩子要成殘疾了，甚至她的棉褲和站窩會被火燒著，那……”后來，老太太時常還心有余悸地提起這件事。
以后，不曾預料到，我們這門對門的兩家人竟然經(jīng)營起了同一種生意——做早點。因為田余的不思進步，老太太家的生意比我的門前冷淡得太多。甚至有的顧客竟然站在我們兩家的中間，大聲而肆意地嘲笑、譏諷田余的小吃部。便是到了這種地步，老太太依然和顏悅色地和顧客搭訕，滿面笑容地和我們說話。顯然，這一點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值得敬仰的老太太，讓我在換位思考中，受到了不淺的教育。
不過，你可能會猜測，老太太在自個兒家里，會對家人，對她的兒女，更加和藹，更加遷就，那你就錯了。特別是在子女的婚姻問題上，她的做法實在有點過了頭，有時甚至是“難以理喻”。田余之外，老太太有四個女兒，她決不同意任何一個去搞什么自由戀愛。因為家中不富裕，田余又生得不英俊，脾性還不好，“男大當婚”，他在娶妻上遇上了麻煩。即使遇上一個能看得上他的姑娘，一般也只能是個不省事的主，索要的見面禮、迎娶禮更是不講“禮”。田余鞭炮齊鳴、喜宴喧嘩地結(jié)了兩次婚，最后都不歡而散。于是老太太決定走“換親”這條路，“大女兒嫁出去了，我家中還有三個女兒，別人現(xiàn)在往我要多少彩禮錢，我到時候也向別人家索要多少彩禮錢。如果接下來人家嫌我家貧，兒子相親不成，我就用我的一個女兒跟人家換親”?！皳Q親”是指因雙方或其中一方家的兒子有了大毛病，比如殘疾、智障，或有重病在身，走正常渠道是談不成婚約的，因而由其中一方提出，然后各自向?qū)Ψ郊蕹鲆粋€女兒來成全兩樁婚姻的事。顯然，老太太的三個女兒都害怕拿自己去換親。結(jié)果是，防不勝防，她們都各自尋主，紛紛私奔了。要強要勝的老太太，恨兒子不爭氣，恨女兒不聽話，但最后只能如一頭精疲力竭的母獅，終于耷拉下它威武的腦袋。田余第三回也是最后一回娶的，為田余生養(yǎng)了一個女兒的媳婦兒，是一個永遠不會說一句話的啞巴。比前兩位媳婦的好處是，他不會和任何人斗口角，也永遠沒有想過要離開田余。
本小街從前年起，人們紛紛到縣城買起了商品房。一戶戶陸續(xù)外遷了，除了特別困難的家庭。我一家，包括我的父母、弟弟、侄兒也于今年春節(jié)搬遷到了縣城，住進了綠樹環(huán)繞高樓、繁花點綴私車的居民小區(qū)。
由于通訊地址在別人心里總不像自己搬家一樣喬遷得那么快，因此，發(fā)往我老家的一堆信件，總是在等待我去取來拆閱、回復。雖然知道其中有的已“久盼不復，不再等候”，但絕大部分仍然有拜讀的必要，況且肯定有新近發(fā)來給我的信件。于是，我于今年三月，農(nóng)歷二月中旬，回了趟老家。
小街上幾乎空無一人，更是寂寥無聲。我走到我的老屋處，見一身材高大、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木然地獨坐街心，自遠處便知，她就是我的老太太。臨來時母親告訴我，老太太的眼睛已經(jīng)沒光了，總是識不清別人，故此，我沒有馬上走過去同她打招呼。只見，在老太太的身邊，清風吹起地面上的紙屑、樹葉，它們打著轉(zhuǎn)兒飛向它處，然后飄向遠方。她的背后，啞巴兒媳倚門側(cè)立，也木然地看著小街的另一端。
我來到自己的門前，拿出鑰匙準備打開自己的門。突然老太太叫了一聲：“回來了呀？大平呀！”我先是一愣，怎么……她還能認出我！“是的，回來了，老太太！”我趕忙上前打招呼。“呀、呀、呀……”啞巴說著什么我自然聽不懂，但是從她揮動的手勢中，我立馬就能夠明白，原先小街上相鄰的幾家人都住到城里去了，現(xiàn)在都鎖上了門，都沒有留人在家……
“你們就在那里安心上班吧，別擔心著老家。我替你們看著門呢！”老太太松樹皮一般的臉上，終于刻上了笑容，“你爸說城里的新房子不好養(yǎng)貓，他養(yǎng)的那兩只小貓呀，只好丟放在老家?；厝ズ笠欢ㄗ屇惆址判模颐刻於加浿顾鼈??！蔽襾辛⒅恢f什么，不知怎么去向老太太表示謝意！
回到城里以后，老太太獨守空街的情景一直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蕭瑟冷漠的小街自然不值得回味，惟老婦人高大而滄桑的形象，一直讓我解讀不夠。
（后注：我的三妹前天從北京回來，提著兩大袋的營養(yǎng)品，去老家準備看望老太太。三妹到達老家后，卻打來電話：老太太因急病已經(jīng)去世近一個月了。放下電話后，我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我總是在回想著她——我們的“老太太”。）
2014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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