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鹿門山
沙禽近初識,浦樹遙莫辨。
漸到鹿門山,山明翠微淺。
巖潭多屈曲,舟楫屢回轉(zhuǎn)。
昔聞龐德公,采藥遂不返。
金澗餌芝木,石床臥苔蘚。
紛吾感耆舊,結(jié)纜事攀踐。
隱跡今尚存,高風(fēng)邈已遠。
白云何時去,丹桂空偃蹇。
探討意未窮,回艇夕陽晚。
這首詩題一作《登鹿門山懷古》,是孟浩然20歲時,游覽鹿門山所作。詩中寫了途中所見之遠近景物;緬懷了曾隱居于此的先賢。總之是,登山懷古,流連忘返;傍晚歸舟,意猶未盡。既有對“高風(fēng)邈已遠”的鄉(xiāng)賢龐德公的企慕之情,也有對美景勝跡“探討意未窮”的勃勃興致。之所以把這首詩放在篇首,是因為,它,雖然是孟浩然年輕時候的作品,但詩人運筆灑脫自然,狀山水景色生動逼真,懷古人情懷綿遠悠長,傳達出一種寧靜淡雅的韻致,是孟浩然早期重要的作品,是詩人獨特風(fēng)格形成的標(biāo)志。
孟浩然,是我們南陽隔壁襄陽人。也算是半個老鄉(xiāng)。他的一生,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平平淡淡。沒有特別的傳奇故事,但也不是一點風(fēng)雨漣漪都沒有。小小的確幸不少,小小的挫折也挺多。但人家老孟的平平淡淡的人生,卻不僅當(dāng)時,就連后世,都名揚寰球,鐵粉無數(shù)。這,又是大多數(shù)人所沒有的。
孟浩然的出身家庭,可能不差錢兒,但也不算大富 ,更說不上大貴。就是耕讀傳家這種地方士紳類型。他和弟弟,從小就是讀書,習(xí)劍。和同類子弟沒有多大區(qū)別,也沒有什么神童之類的秉異傳說。至于是不是從小就熱愛祖國,胸懷天下,更不得而知。知道的一點就是,他青蔥時代,戀愛過一次。但可能是門不當(dāng)戶不對,所以遭到了家人的反對。而且他老爹雖然自己沒有做過官,卻像大多數(shù)做爹的一樣,非要把自己做不來的,寄希望于兒子,望子成龍的思想,根深蒂固。小子書沒有讀出名堂,龍門還沒有躍過,卻耽溺與風(fēng)花雪月、男女感情,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但小孟正處于青春叛逆階段,哪里聽從。越是家人反對的,越是要堅持到底。所以干脆玩離家出走,到了幾十里外的鹿門山。還不說,這鹿門山,不但風(fēng)景優(yōu)美,還有幾處名勝古跡,讀讀書,寫寫詩,抒抒情,發(fā)發(fā)騷,還真不錯。他有個發(fā)小,叫張子容。雖是個學(xué)霸兼乖乖娃的小神,但經(jīng)不住他的連哄帶騙,也跑來和他做了鄰居。
后來,他爹病危,叫他回來,但還是望子成龍不死心,說,兒子,你看看,我們家在這方圓也算不錯。但就是沒有當(dāng)官的。錢再多,地再多,也還是土鱉一枚呀。爹快不行了,聽爹一句勸,給咱們家弄個官帽子,我也瞑目了。聲淚俱下,終于感動了小孟。何況小孟畢竟從小讀圣賢書,孝悌的大義,光宗耀祖的理想,這一刻全都蘇醒了。所以,重重的點了點頭,答應(yīng)了。再加上和他一起在鹿門山讀書的發(fā)小張子容,這時候已經(jīng)奔赴長安,取得了功名,做了官。對他也是個刺激。于是,就準(zhǔn)備要發(fā)奮讀書,立志做官。
小孟一旦立下壯志,也是傲嬌的不得了。學(xué)張子容進京高考?他不屑。他要走一條與別人不一樣的路!當(dāng)初,做官的路途,大概有四種,一是世襲,二是蒙蔭,三是舉薦,四是科舉考試。前兩種就不說了。后兩種,各人看法不同。一般人就是參加考試。也有人種種原因,不屑于。自視高傲的人,像孟浩然、李白這類,就認(rèn)為走舉薦這條路更便捷,也更光彩。孟浩然就懷揣他的宏偉目標(biāo),踏上了漫游天下,遍干公卿,以求仕進的偉大征程??上У氖?,從714年,到726年,在這條路上蹣跚了十幾年,也干謁了許多名流,期間也有過幾次機會,但終于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仕進事業(yè),一無所獲。不過,意外的收獲還是多多,一是認(rèn)識了許多大咖名流,二是游歷了許多名山大川,三是寫出了許多詩文,四是賺取了許多粉絲,流量。其中,最主要的一個粉絲,你猜猜是誰?就是誰也不服的李白!李白當(dāng)時,剛剛仗劍出川,在湖北安陸一代做了女婿,公眾號還沒有名氣,粉絲也不多。所以,對孟浩然這個大哥佩服的不得了,前后腳跟著他點贊,唱贊歌。比如他公開表白:“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你會想得到,后來狂傲到能使“力士脫靴、 貴妃捧硯 、御手調(diào)羮”的李白,當(dāng)初會是這樣的油膩?
求推薦而仕進這條路, 看來是太過于“修遠”“漫漫”了,所以孟浩然有些氣餒了。此路不通,那就放低姿態(tài),退而求其次,乖乖去參加高考吧。想我老孟這時候已經(jīng)名滿天下,考試又是不糊名,大概率主考一看到我的名字,就會直接錄取。不說狀元及第,弄個前幾名應(yīng)該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于是,孟浩然就躊躇滿志的奔赴長安。
這時候,孟浩然已經(jīng)接近四十不惑之年了,但由于肩負(fù)老爹的遺志,和光宗耀祖的歷史使命,所以,自我感覺一點也不滄桑和頹唐。毅然決然的踏上了大比趕考之路。到了長安,果然呀,粉絲滿京都。一下驢車,就有人趕著接待!其中最有名的粉絲,就是王維。王維比孟浩然小十二歲,但屬于生在羅馬的幸運兒,所以這時候已經(jīng)是像模像樣的一個京官了。王維是性情中人,與孟浩然神交已久,并不因為孟浩然是一介布衣,就在他面前裝傲嬌。相反,他毫不勢利,孟粉本色一點也不掩飾,甚至把孟浩然接到家里住,還給他畫像,要知道,王維還是丹青能手呢。
但是.....但是,第二年,孟浩然參加了考試,結(jié)果卻大跌眼鏡:我,我怎么卻名落孫山?老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金榜上下看來又看,就是沒有孟浩然仨字!不氣餒,不氣餒,王維勸道,天下誰人不識君?大不了從頭再來。
孟浩然可能難過了一陣。但最終還是想開了。馬勒戈壁,只要流量夠大,咖色夠艷,我就不信沒有人找上門兒來提攜老子!于是就撫平了心口的傷痛,在王維的主持下,一如既往的和粉絲們見面,詠詩,喝酒,拍照,畫像。大量圈粉。你不說,還真效果滿滿。有一次,最高學(xué)府太學(xué)邀請了孟浩然演講。順便賦詩一首,立刻引起轟動,在座的無論是朝廷的達官貴人也好,還是太學(xué)的青年才俊也罷,都齊聲叫好,愧不如人,都把毛筆扔掉,不敢顯擺??上В@首詩現(xiàn)在能看到的,就剩下兩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轟動效應(yīng)有了,接下來就等機緣一到,釋褐登閣,光宗耀祖,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但是,這世上的事,真的是變幻莫測,神化難虞啊。誰能知道,應(yīng)該順理成章,十拿九穩(wěn)的事,卻終究是鏡花水月,竹籃打水!機緣,確實有了,可惜,孟浩然不但沒有把握住,甚至還把自己往死地里坑!怎么回事呢?原來,我們記得,之前他漫游天下、遍干公卿的時候,曾經(jīng)去拜會過被貶的宰相張説,還給張説上呈過詩作《岳陽樓》(可惜這首詩找不到)。張説也是愛惜人才之人。對他的印象不錯,但自己正遭貶謫,當(dāng)然也幫不上忙。鼓勵的話,一定是不吝賜予的。這一次到長安,張説已經(jīng)恢復(fù)宰輔職務(wù)。孟浩然搞這么些小動作,張説當(dāng)然知道他的意圖。于是,就向皇上推薦他。玄宗就問孟浩然,你有什么才藝,展示一下吧。孟浩然哪里見過這么莊嚴(yán)的場面呀,這可是皇上,對他一介布衣來說,就是高高在天的存在,所以,那個緊張,惶恐,只有長跪磕頭、哆嗦的份兒了。慌急之下,就把他早先做的一首詩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誦讀了出來:“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fā)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墟”。這首詩的大意就是,可惜我孟浩然沒有才,連明主都拋棄了我,朋友們也疏遠我,我還是不向朝廷上書了,回我南山的陋室,賞我的月,聽我的松。總之是雖有無奈的感嘆,更多的是滿腹牢騷。
皇上一聽,臉上就下不來了,你個孟浩然,自己不思進取也就罷了,怎么還給朕潑臟水兒呢?朕哪里拋棄你了,朕壓根兒就沒有見過你。罷了,還是回去你南山吧。
就這樣 前面的一切造勢、作秀、圈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現(xiàn)在看來,這實在怪不得別人。你孟浩然,既然有吃體制飯的幻想,你就要老老實實歌功頌德好了,發(fā)什么牢騷呀。這下好了,微博封號,公眾號封號,只差沒有把你人封號了。我想,當(dāng)時可能老孟一定悔恨得把自己老臉都扇腫了吧。
729年,孟浩然辭別了王維等,黯然悄然頹然嗒然離開了長安, 踽踽回到了襄陽老家。臨別,他寫給了王維一首詩,就叫《留別王維》: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dāng)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yīng)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這時候他什么心情呢?我們仔細品味,有悲嘆,有無奈,有惜別的依依,也有孤苦的寂寂。你注意了沒有,他還有不甘和牢騷呀!你看,“當(dāng)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這句子的畫風(fēng)是不是似曾相識?對了,不就是那“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翻版嗎?看來,這位老兄,是不可救藥了,并不明白吃一塹長一智的人生道理?!袄悟}”二字使他吃了大虧,他還沒有記性。
回到了老家,既然心有不甘,那就還有幾分希望。所以,休息一段時間,就有整裝出發(fā),繼續(xù)走遍干公卿的老路吧。西北不順,那就東南好了。所以,這一次,他游歷的是吳越江浙一帶,但幾年過去,錢花了不少,景看了不少,酒喝了不少,詩也做了不少,就是,終極目標(biāo),做官,還是沒有著落。無可奈何,又二次北上。但這一次,卻沒有了上次的風(fēng)光,悄悄的去,終究又悄悄的回,沒有帶走西天一片云彩。
734年,已經(jīng)四十五歲的孟浩然,有一次悄然回到了襄陽。怎么辦?他自己也迷茫了,襄江還是那個襄江,鹿門還是那個鹿門,而我,孟浩然,卻不是那個孟浩然了!看著悠悠青山,看著滔滔流水,孟浩然內(nèi)心,一點也平靜不下來。詩,怎么寫?酒,怎么喝?真是“欲吟唯有兩行淚,借酒澆愁愁更愁”!他老爹怎么也不會想到,他交代兒子的幾句話,成了孟浩然一輩子的沉重的負(fù)擔(dān),叫他一直在仕與隱之間糾結(jié),徘徊,彷徨!
詩酒年華,這就是孟浩然的所謂詩酒年華!
735年,韓朝宗出任襄陽刺史。他明白這個詩酒朋友的內(nèi)心的不甘和苦痛。就想幫幫他。勸孟浩然說,老孟,這樣吧。剛好朝廷下達了推選人才的文件。我先回洛陽,替你打點一下。你隨后就來,我們一起看看有沒有機會。孟浩然抬起他醉意朦朧的眼神,笑了笑。謝謝大人一片好意。韓朝宗前腳離開襄陽,孟浩然就繼續(xù)喝酒。結(jié)果,一醉幾天不醒。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大概這時候的孟浩然,已經(jīng)酒精中毒,而且也有點心灰意冷。
孟浩然一生的最后幾年,已經(jīng)酒病交加,雖仍不甘,也只有隨波逐流。就這樣,拖著病體,堅持出去走走,會會詩友。興致來時,吟吟詩,喝喝酒。任憑歲月,消磨了殘生。期間,張九齡曾經(jīng)召為幕府,但也沒有堅持幾個月。據(jù)說,在他最后的日子里,王昌齡來看望他,結(jié)果王還沒等離開,他就背瘡發(fā)作,永遠閉上了他紅腫的眼睛。這時候,是740年。同在這一年去世的,還有張九齡。
孟浩然已經(jīng)離開這世界一千多年了。但是,他盛唐山水田園詩第一人的稱號,應(yīng)該永遠存在。他的詩,也會繼續(xù)流傳下去。你聽,孟浩然從襄江澤畔一路吟誦著他的《夜歸鹿門歌》施施而來:
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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