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杰：銅琶高奏凌云調(diào)——林峰先生詩詞藝術(shù)初探
每個時代都會有它的歌手，屈曹陶謝、李杜王孟、秦柳蘇辛都是所處時代的杰出歌手，但是他們的唱腔卻有所不同。有的歌手如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銅琶鐵板，唱大江東去，響遏行云;有的歌手則如十八女郎執(zhí)紅牙檀板，歌曉風(fēng)殘?jiān)?，柔情繾綣；有的歌手則能豪能婉，亦剛亦柔。味乎林峰先生的詩詞風(fēng)格，顯然屬于第一類：至豪至壯，至大至剛。
先生是當(dāng)代詩詞大家，他的詩詞具有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在立意、運(yùn)思、構(gòu)句、造境等諸多方面都頗有造詣，猶如一面多棱鏡，在太陽下折射出其人格、學(xué)養(yǎng)、才情的多彩光芒，可以養(yǎng)氣，可以勵志，可以暢懷。我讀先生久矣，雖不敢說已經(jīng)探驪得珠，但很愿意把自己的閱讀感受寫出來與諸君共享。
一曰吐氣甚豪
詩美有兩種主要的形態(tài)——陽剛美與陰柔美，凡雄渾、悲慨、豪邁、勁健的風(fēng)格則形成陽剛美，而飄逸、綺麗、纖秾、柔婉的風(fēng)格則形成陰柔美。對此，清代散文家姚鼐有非常形象的描述：“ 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fēng)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鐵；其于人也，如憑高視遠(yuǎn)，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zhàn)之。”曾國藩則云：“西漢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于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林峰先生的詩歌雄渾大氣、慷慨激昂，如霆如電、如大川傾瀉、如奔馬怒嘯，呈現(xiàn)出鮮明的陽剛美，看來，他是得“天地遒勁之氣”了。
請看，他在《甘肅會寧會師塔》前這樣吟道：“氣貫霜刀驚赤電，聲聞鐵甲裂狂飚。三軍已越天西北，千里鐃歌動翠峣?！比粢姲俪咚稒M空，似聞萬丈狂飚怒卷，其豪氣可彌蒼天，可干云霓，紅軍將士之英勇與豪邁躍然于紙上矣。
如此豪放之吐屬，在他的篇什中可謂目不暇接?！芭谡饦穷^新月暗，刀寒嶺背大旗明?！保ā稇浰钠綉?zhàn)役》）戰(zhàn)爭之激烈令人驚心動魄，其磅礴之氣勢直可以破空穿云?！鞍子赀B空堪濺月，寒聲破壁欲噴雷。”（《黃河壺口》）連空的白雨濺濕了明月，破壁的寒聲如驚雷噴出，其豪氣雄聲如罡風(fēng)海雨席卷長空，壺口瀑布之神韻得之矣?！把嗌皆评掀鹕n鵬，要踏青冥九萬作歌行?！保ā赌细枳印凵蝙i老八十華誕》）蒼鵬凌云，足踏青冥，還作風(fēng)雅之歌行，其振翮遠(yuǎn)游之志，瀟灑出塵之態(tài)，宛在云端，又在眼前?！霸朴亢椴ㄇНB，風(fēng)卷潮聲萬里，蒼嶼小銀甌?！保ā端{(diào)歌頭·釣魚島之思》），洪波涌動，潮聲卷起，小小銀甌立于蒼茫東海之中，只詞筆一點(diǎn)，萬古蒼茫之詩境呼之欲出矣。
林峰先生不僅讀破萬卷，養(yǎng)心中之雅氣，又勤于修身，養(yǎng)心中之浩氣，還行萬里路，涵天地之正氣，山川之靈氣，再加上其天賦之清氣，種種氣格交織在一起，便形成了其至大至剛、至清至雅的渾厚氣象。故發(fā)而為詩，既可以彌綸六合，又可以充盈寸心。其彌滿之真力，飛騰之壯采，非是氣不足以發(fā)之。
二曰立意甚高
立意之重要，前人之述備矣。《尚書·堯典》即發(fā)表了中國詩歌的開山詩論：“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倍拍羷t云：“凡為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詞彩章句為之兵衛(wèi)?！蓖醴蛑畡t在《姜齋詩話》中說：“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彼坪跏浅卸拍林摱l(fā)之，但更見精辟。可以說，詩歌如果沒有高妙立意的照耀，就如天空中沒有日月星辰，沒有霞光月華與星輝，只剩下一片漆黑與死寂。
林峰先生自是善于立意者，其立意可謂之曰“三高”：高曠、高遠(yuǎn)、高妙。請看他的《龍游沐塵泉并致一舟先生》：“山色迷離幻亦真，清泉如鏡照吾身。世留此水知何幸，能洗人間百丈塵?！辨镀攀澜纾t塵飛揚(yáng)，洛陽素衣，長沾塵埃，何以洗之？就借這一泓清泉吧。你看，立意是如何高妙！
在《水調(diào)歌頭·張家界》中，他這樣吟詠道：“許是名山有待，憐我詩心依舊，遙贈綠芙蓉。未得驚人句，不肯上巔峰?！鼻嗌剿徒o他朵朵“綠芙蓉”，他則要造出“驚人句”作為回贈，寫出了與青山的深情厚誼，又把自己勇攀詩壇高峰的決心暗示了出來，人所未能言，人所難以言，如此立意，真是響落天外，何其高遠(yuǎn)！在《沁園春·黃河石林》中寫道：“欣歸去，正云來掌上，月到林中?！笨煲庾匀缰畾猓瑸t灑出塵之思，彌漫于寥寥數(shù)字之中。以景語結(jié)之，意寓于景，情化成境，二者，如水融乎鹽，妙合無垠，堪稱高妙。
更多的是直抒胸臆的佳句，讀之如見一鶴排云入高渺青天之身影，如聞裂帛破竹、擂鼓鳴鐘之入云高唱與震耳洪聲，可曰高曠。
“環(huán)疆寸寸皆吾土，要鼓長風(fēng)振遠(yuǎn)帆?！保ā都孜绾?zhàn)一百二十周年》）“冷看倭酋未死，謀我東南玉璧，堪笑一蜉蝣。天半龍驤怒，誓把版圖收?！蔽v史教訓(xùn)，揭露日寇陰謀，發(fā)音嘹亮，直陳心衷，可以警世也。
“猶向崖巔高臥，俯瞰錢江浩蕩，宇宙一何寬?！保ā端{(diào)歌頭·開化根宮佛國》） 置身崖巔，瞰渺茫紅塵，起高遠(yuǎn)詩思，身高、心高，意猶高也?！耙闲呛友?，聽聲來天外奔雷裂。小宇宙，待飛越”（《賀新郎·依淼公賀中華詩詞學(xué)會成立三十周年韻》）。振興中華詩詞的宏愿如大鵬御風(fēng)，直上扶搖。
先生心中經(jīng)年繚繞著浩然之正氣，沛然之才氣，故其發(fā)音甚洪，立意甚高，恍惚兮可見他御天馬于云端，窮碧落，俯紅塵，逸興遄飛，響回九宇。
三曰構(gòu)句甚妙
如果把文學(xué)的諸多體裁比作群山的話，詩則是崛起于群山之上的奇峰，精妙的語言則是披在峰巔上的翠衣與云袂，遠(yuǎn)而觀之，美不勝收；細(xì)而味之，妙不可言。
構(gòu)句的重要，前賢多有高論。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中道：“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杜甫則聲言自己：“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清朝的龔貽孫則道：“名手煉句如擲杖化龍，蜿蜒騰躍，一句之靈，能使全篇俱活。煉字如壁龍點(diǎn)睛，鱗甲飛動，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span>
林峰先生無疑是精于煉字構(gòu)句的高手?！敖獾眠B城真寶器，磬聲撕破五湖煙。”（《詠靈璧石》）磬聲乃聽覺，可詩人卻將它轉(zhuǎn)化為視覺，這便產(chǎn)生了一種妙不可言的美學(xué)效果。通聽覺為視覺，已見新奇；著一“撕”字，又把二者形象地聯(lián)在一起，奇中見奇，味之有奇趣。
“眼前芳草隨云碧，身后黃沙帶血傾?！保ā稇浰钠綉?zhàn)役》）“眼前芳草隨云碧”，是芳草把云給染碧了？還是芳草隨著流云把碧綠帶到遠(yuǎn)方？抑或是碧草跟著白云向天邊蔓延？語言的多義性產(chǎn)生了模糊美，味之不厭，品之留香。“灘頭帆掛百年恥，峰頂旗揮萬丈光?！保ā都孜绾?zhàn)一百二十周年》）“飛鴻聲里，有我遙緒共云流?！保ā端{(diào)歌頭·憶焦裕祿》）“灘頭帆，具象也；百年恥，抽象也。云，形象也；遙緒，抽象也。陋者或詰之曰：百年恥何以能掛？思緒豈可與云共流？其實(shí)，這正是詩句的高妙處：以具象對接抽象，產(chǎn)生了特別的審美趣味。與南宋李易安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唐朝溫如的“滿船清夢壓星河”使用的都是同一種手法。
“千峰如夢云如水?！保ā短ど小つ巧搴！罚┮话愣?，比喻都是把抽象轉(zhuǎn)化為形象，可是優(yōu)秀的詩人還喜反其道而行之，把形象比作抽象，從而產(chǎn)生特別的審美趣味。秦觀就有“自在飛花輕似夢 ，無邊絲雨細(xì)如愁”的名句。千峰何以如夢呢？它能喚醒了我們怎樣的審美聯(lián)想呢？夢境，迷離、飄渺、虛幻也。如是設(shè)喻，千峰亦真亦幻、若明若暗、似有似無之勝狀出之矣。
“帆起滿江煙散，笛橫無數(shù)花開?！保ā段鹘隆べR衢州市兩會召開》）在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yàn)中，帆起未必?zé)熒?，笛橫未必花開，詩人這樣寫，是深得“無理而妙”的詩法。當(dāng)然，從根本上來講，是表面無理，內(nèi)在有理，只是這個理需要思悟以得之。云帆起程后，得好風(fēng)之力，輕煙盡散也；玉笛橫吹，吹醒了春天，于是好花競放也。這其中或許還化用了“潮平兩岸闊 ，風(fēng)正一帆懸”與“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詩意。作者輕點(diǎn)詞筆，看似平常，而內(nèi)涵卻如此豐富，韻味如此雋永，非大才不能為之。如是靈慧、奇妙之詩句在先生詩篋中比比皆是，在此，就不過多地羅列了。
四曰造境甚大
意境就是作者的思想感情與客觀物象渾然交融在一起所形成的藝術(shù)境界，這個境界有象外之象，味外之味，充滿彈性與張力，具有強(qiáng)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詩歌的目的就在于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情景交融、新奇鮮明、充滿彈性、感染力強(qiáng)的藝術(shù)意境。
前賢對意境有許多精彩的論述。近代的林紓說：“意境者，文之母也。一切奇正之格，皆出于是間。不講意境，是自塞其途，終身無進(jìn)道之日矣。”（《春覺齋論文》，他把意境視為“文之母”，是一切創(chuàng)作的源泉與關(guān)鍵，可見其重視的程度。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意境有更全面更精準(zhǔn)的論述，他說：“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有高格，自有名句?！庇终f：“境非獨(dú)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境界也。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庇衷疲骸坝杏形抑?，有無我之境?！形抑常晕矣^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觀乎林峰先生之詩詞，其意境大概可以概括成這八個字：雄奇、闊大、悠遠(yuǎn)、鮮明?！白類坌标柤t盡處，青山幾點(diǎn)似蓬萊。”（《洪澤湖》）你看，斜陽盡頭，幾點(diǎn)青山，這是人間仙境呀。詩人對大好河山的深愛與“斜陽”、“青山”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靜美、恬淡、悠遠(yuǎn)、鮮明的意境，令“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心動?！?/span>
“云自美人山上過，斜陽老樹兩茫茫?！?nbsp;（《磁縣天寶寨》）悠悠白云拂過美人山，無終無始；茫茫斜陽照著老樹，無際無邊。時間之悠長與天地之曠遠(yuǎn)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蒼茫浩渺、綿邈寂寥的境界，令人起懷古之思，生惆悵之情。
“襟連河海觀星鳥，背倚中原射斗牛。 ”（《鷓鴣天·宿州》）寥寥十四字，勾勒出宿州地勢之險要，山河之雄壯，宿州之氣象橫生焉。如此大境界，非大手筆不能造。“浩瀚水天闊，海國湛然秋。蓬瀛望處，清螺幾點(diǎn)漾中流。”“旭日掌中出，白鷺指間浮?！保ā端{(diào)歌頭·釣魚島秋思》）浩瀚水天，湛然海色，水似藍(lán)玉，島如青螺，旭日從手掌中升起，白鷺自指間上飛來。意境何其雄奇闊大、明麗澄澈！味乎此境，我們的心中不僅浮現(xiàn)出秋日釣魚島的清景勝狀，還會升騰起對如畫江山的熱愛。“正風(fēng)吹殘暑，天開遙碧；霞明古道，氣爽新秋。”（《沁園春·牛角嶺關(guān)城隨想》）暑氣將殘，金風(fēng)吹拂，遙遠(yuǎn)的天邊送來一片清碧，明凈的霞光灑在古道上，初秋的感覺是如此清爽。詩人揮如椽之大筆，只寥寥十六字，即勾勒出了牛角嶺的動人秋色，生成了一種遼夐高遠(yuǎn)、清嘉靜好的意境，令人心馳神往。
“獅臥雄關(guān)，鷹環(huán)紫塞，馬踏流星日在東。”（《沁園春·黃河石林》）雄獅、蒼鷹、駿馬、險關(guān)、要塞、流星、白日，如此剛硬的意象組接在一起，其力可透紙背，其氣可貫斗牛，生成了一種英風(fēng)勃發(fā)、壯采飛揚(yáng)之意境，讀之令人擊節(jié)，味之使人神遠(yuǎn)。
先生塑造的意境，多染了強(qiáng)烈的主觀色彩，一般都屬于有我之境。進(jìn)入這種境界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心跳的有力律動，情感的強(qiáng)烈迸發(fā)，生橫空之浩氣，賞詩國之大美，樂焉醉焉而不知返。
先生仿佛是一位男高音歌唱家，其高亢嘹亮的歌聲直薄云霄。這種聲音仿佛是從蘇辛的詞峰上傳來，越過宋元的長天，明清的曠野后，依然是那樣磅礴與鏗鏘。我們的時代是一個洪波卷起、星漢燦爛的時代，在中華文化偉大復(fù)興的歷史進(jìn)程中，我們當(dāng)然需要花間月下的輕吟，玉笛清簫的慢吹，更需要步月凌風(fēng)的高唱，黃鐘大呂的長鳴。
當(dāng)然，先生詩詞的妙處實(shí)在不是這一篇短文所能窮盡的，它堂廡特大，內(nèi)庭幽深，其壯美的風(fēng)采需要我們?nèi)肫鋬?nèi)方能領(lǐng)略。我相信，會有更多的人會入其內(nèi)庭而得其大美。
評者簡介
屈杰，湖南衡陽縣人，知名詩人、辭賦家，衡陽市行遠(yuǎn)文化傳播公司總經(jīng)理。慕屈子之高潔，羨莊生之逍遙，崇孟子之大義。作品在全國詩詞聯(lián)賦大賽中榮獲等級獎一百余次，其中一等獎二十余次。著有詩文集《滄海月明》、長篇詩傳《生怕情多累美人――郁達(dá)夫詩傳》、長篇報告文學(xué)《守望蓮花——一個人、一座山、一個夢》、長篇詩論《其體曰舊，其命維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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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稿：江右琳子；編輯：璐雨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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