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曲則全，①枉則直；②洼則盈，③敝則新；④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抱一以為天下式。⑤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 矜故長。⑥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⑦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⑧誠全而歸之。希言，自然。⑨
【注釋】
①曲，《說文》：“象器受物之形?！薄兑住は缔o》：“曲成萬物而不遺?！笔瑁骸扒?xì)說禮之事?！毖猿俗儜?yīng)物，不系一方者也。又 《中庸》：“其次致曲，曲能有誠?！弊ⅲ骸扒?，猶小小之事，朱注一偏也?！蓖蹂鲎ⅰ扒鷦t全”曰：“不自見，則其明全也。”嚴(yán)復(fù)曰：“曲，一 部分也，舉一部分則全體見矣。故《中庸》曰：其次致曲。天下唯知曲之為全者，乃可以得，故西人重分析之學(xué)，朱晦庵亦言大處不 行，終由小處不理也?！币嗤??！稌ず榉丁罚骸澳驹磺??！薄秱鳌罚骸澳究梢匀嗲?。”可揉則其性柔，而可隨圓就方也?！对姟罚骸皝y我心 曲?！薄秱鳌罚骸靶那??！薄肚f子》有“卷曲”、“拳曲”之詞，言木之卷曲委曲者，以不才而得全也。能自委曲則自柔矣。又“曲”有隱 微意，隱微之處，其真機(jī)最微而其成最大，故《中庸》曰：“曲能有誠。”誠者，天之道，故曰“曲則全”也。
②枉，古文（‘木’旁，上‘山’下‘王’）?！墩f文》：“衺曲也，從木（上‘山’下‘王’）聲?！薄稄V雅·釋詁》：“（‘木’旁，上‘山’下‘王’），詘也。”詘者，屈也。枉則直，景龍、遂州、傅奕三本作“枉則正”?！痘茨稀芬鳌爸薄保T通行本均作“直”。“直”有“伸”義，屈己以從人，則自伸也。孟子曰“枉尺而直尋”者是。高亨認(rèn)應(yīng)作“正”字，“全、新”為韻，“正、盈”為韻。
③洼，《道藏》河上本作“窊”，洼之古文?！墩f文》：“窊，污衺下也?！迸眈赆屛模骸皦d也，地洼則水滿，言謙德常盈。”
④敝，御注、遂州、河上本作“弊”。今通行本作“敝”；敗也、壞 也。
⑤惑，景龍本作“或”，各通行本作“惑”。案：作“惑”字義長。
⑥遂州本“不自是故明”在“不自是故彰”下。唐李約本“不自 伐故有功”在“不自矜故長”下。
⑦一本無“天下”二字。
⑧景龍本無“者、哉”二字，“言”作“語”字。此從御注本，今本 均如之。
⑨希言，自然。各本作一句讀，為下章之首句，姚鼐移屬本章，謂：“言、全、然為韻，猶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 即此句之解。”高亨《老子正詁》從之。唯其認(rèn)“希言”當(dāng)作“常言”，系大誤。亨按云：“姚讀是也。但‘希，疑當(dāng)作‘常’，形近而訛。常 言者，永久不易之言也；言古之所謂曲則全者，非虛言也，乃其實能全，而以全歸之；此永久不易之言，自然之事也?！Ｑ浴龑?‘虛言’說，則‘?！?dāng)作‘?！怂淖之?dāng)在本章之末明矣?！?/p> 叟案：姚說是而高解誤，以未能會通老子全旨故耳。作“?！?字實不如照“希”字解義長。希，古文“紊”?！都崱罚骸肮岩?。”《爾雅.釋詁》：“罕也?！笔瑁骸昂喩僦Q也?！庇帧稄V韻》：“止也、散也、施也。”是“?！庇泄蚜x、罕義、止義也。又《老子》前章云：“視之不見 名曰希?！毖云錈o形也，是“?！庇钟小盁o”義。故“希言”以直作寡言、無言解，尤近老子本義，前云：“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奔纯蔀?證，蓋多言則去道轉(zhuǎn)遠(yuǎn)矣!
總闡抱一全歸旨要第一
道本虛無，唯虛不可見，無不可言，故以一形之，而立一以為道。古者圣人欲抱道以行于天下，先貴乎守一以為天下正；守一毋離，則 自德全精全氣全神全而亦道全，故曰“圣人抱一以為天下式”。一者，中道也。故抱一以為天下式，即守中以為天下正也。老子與道 家言守中守一心法，亦即堯舜禹湯文武歷圣相傳之“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執(zhí)厥中”之十六字心法也。故抱一之道，即為儒 家精一執(zhí)中之道，此為全章頭腦所在處。其“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均所以明“致一”“致中”之心傳，而為 道之權(quán)輿；于人生修養(yǎng)上，余恒稱此為作圣入道之一大圣教。在日用常行中，不可或離也!斯一大圣教，乃系根于老子天道思想中之 “對動原理”與“反動原理”而來。而“抱一”尤為盡心養(yǎng)性之不二心法。能致一則自能得中，能致中則自能得一；即中即一，即一即中， 故老子于《道德經(jīng)》中，又有“守中”與“得一”之圣教也。蓋“中者，天下之達(dá)道”，而“一者，天地萬物之所始”也。
道大無稱，道小無形，道圓無方，道隱無名。欲尋大道知何處? 道在恍惚窈冥中。故八句教首重致曲；“曲能有誠”，“曲隱而微”，存 諸于心，而發(fā)諸于性；故至誠而自明，黯然而日彰，彌綸天地而無所不存。故《中庸》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崩^曰：“其次致曲，曲能 有誠?！敝虑量膳c天地參，故首曰“曲則全”也。最后復(fù)曰“誠全而歸之”也。
其次，曲之為道，其義多方?；蛟唬旱澜鋸?qiáng)梁，強(qiáng)梁者不得其死；抱道致柔，不與物忤，唯能曲者得全焉。形之曲者始有容，勢之曲者 始能蓄，行之曲者始無敵，德之曲者始能全。圣人務(wù)道，委曲從人，隨圓就方，因物為應(yīng)，與世無競，無入而不宜，無適而不可，大無不 包，小無或遺，以其能曲存也。上善若水，決之東則東，決之西則西，而物莫之能傷。無成勢，無常形，隨圓就方，且善利萬物而不爭，曲 成萬物而無遺，不欲全而卒成其全，故曰“曲則全”也。
大白若（黑辱），是非順受，屈己以為人，抑己以循物，處眾人之所惡，受天下之垢，因枉而不逆，詘而能伸，故能不欲直而卒得其直矣!以 全求全，卒不能全；以直求直，卒不能直，此必然之理，故曰“枉則直” 也。夫上德若谷，虛方能受；江海善下，而百川歸之，是善洼者則必 善盈，故曰“洼則盈”也。天地不求新而日新，日月不求明而常明，以其能自敝其敝者也； 自敝其敝則不敝而常新。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應(yīng)萬變而不窮，夫唯不盈，敝復(fù)新成，故曰“敝則新”也。 執(zhí)一所以御萬，居簡所以應(yīng)繁；守約以應(yīng)萬，而其用終不可窮。務(wù)廣必荒，務(wù)多必失，守少常固，知足常足。故曰“少則得”也。 好大喜功，貪多務(wù)得，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窮于物而物終不可盡窮，極于欲而欲終不可盡極。百廢俱舉，一事難成。故曰“多則 惑”也。上之所謂曲也、枉也、洼也、敝也、少也，皆幾于道者也。道，一而已。一者，萬事之本始，而可綱維萬理者也。故曰”圣人抱一以 為天下式”!
或謂老子尚一，釋迦尚無，實則大謬不然。老子之言一者，以權(quán)論其用也；言其體，則以虛無為宗，何有于二乘?老子曰：“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笔且徽?，道之有形可見，有始可說者也。以萬物生于一，故有形可見；歷數(shù)始于一，故有始可說。迄乎一亦不 立，返歸虛無，便無可言說矣。夫老子，超人天而超圣凡，在人而人，在天而天，處圣而圣，處凡而凡，即人即天，即天即人，即圣即凡，即 凡即圣，人天不二，圣凡不二，又何有異于佛哉?若執(zhí)言滯言，執(zhí)用滯用，執(zhí)法滯法，執(zhí)道滯道，而不能圓融體用事理以為一，俾能用不 礙體，體不礙用；事不礙理，理不礙事；則即能倒背一部大藏教，亦無益于進(jìn)道也!迄乎道佛兩無，人天俱泯，內(nèi)外雙忘，物我兼絕，則自 能玄同萬不同而為一同。故莊子曰：“唯達(dá)者知通為一?！?/p> 明者不自見，而以天下人之見為見，故能大明。彰者不自是，而以天下人之是為是，故能大彰。有功者不自伐，而因天下人之功為 功，故能大有功。能長者不自矜，而因天下人之長為長，故能集眾長而為大長。以其不與天下人爭長，而一一返歸之于天下，故天下莫 能與之爭。此四者，乃無私無我也。無私無我，因道為心，體道而行；吾身即宇宙，宇宙即吾身；吾身同萬物，萬物同吾身。民吾胞也， 物吾與也，尚有何分別乎?尚有何爭乎?我既無爭于天下，天下又孰能與我爭乎?此無我無爭之圣德也!
總之，曲者，善柔之道也；枉者，善詘之道也；洼者，務(wù)下之道也；敝者，復(fù)成之道也；少得者，守約之道也；抱一者，守中之道也；不自 者，以身同天下之道也；不爭者，以身讓天下之道也。天道無為而善成，不爭而善勝，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要亦善曲而全德歸焉。
夫為道之要，不在多言，而尚無言。所謂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均所以戒言也。言則必失，多言多失，少言少失，不言不 失。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故曰希言!夫為道之要，不在多為，而尚無為。所謂曲者、枉者、洼者、敝者、務(wù)少者、 抱一者、不爭者，要亦無為而已矣!無為則合自然矣!故曰自然。不執(zhí)于有為，不執(zhí)于無為，因時順道，因理明道，因事用道，因人行 道，無絲毫造作于其間，而自有大造作于其間，要亦自然而已矣!世有不變者，理也；有必變者，形與勢也。宇宙現(xiàn)象，瞬息萬變，唯道體 真常，永恒不變。夫道本自然，而大道無言，生育天地；大道無情，化育萬物。故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者，率皆自然而然，非有心而為之 也。天地不言，而天地自位，四時不言，而四時自行。圣人體之，以希(無)言為戒，以自然為教!
參證章旨第二
天地之道，無不美也，而有不美者在；無不全也，而有不全者在。以全求全，則愈不得其全，故必反其道以行之，相反，正所以相成也。 此即“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之旨；正莊子所謂“合焉而反分矣，成焉而反毀矣”者是。故圣人之于天下，不與天下人爭全，曲己 以全人，而反能自得其全；不與天下人爭直，屈己以從人，而反能自得其直。取正以反，循反則得其正，循正則反適得其反矣。此即余 所恒言之“宇宙對動原理”者是也。宇宙賴“對動原理”而萬古常存常新，圣人法之以用于人事亦然(詳參拙著《世界偉人成功秘訣之分 析》中之“謀略原理”)。故欲得之于此者，必務(wù)之于彼；欲成之于此者，必為之于彼。故欲高反下，以洼能盈也；欲成反敝，以敝能新也。 守約得博，專一則精，少則得也。務(wù)廣而荒，多方而亡，多則惑也。故抱一以為天下法！
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全是圣人存養(yǎng)省克，與韜光養(yǎng)晦、返樸全真功夫。要在能絕學(xué)棄智，去見遠(yuǎn)欲，卑抑謙讓，洗心退 藏，無思無慮，無物無欲，毋意毋必，不伐不爭，要皆為曲全之圣德也。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進(jìn)若退，大圣不圣，大德不 德，大有不有，大爭不爭。以其能大，故天下無不容焉！以其能下，故天下無不歸焉!以其能曲，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焉！此無為之事， 不言之教，損心之密，曲全之理，要亦不外因任自然無為之功而已 矣!
大道之要，至無方能至有，至虛方能至誠，至靜方能至動，至少方能至得，至損方能至益，至默方能全顯，至屈方能至伸，至曲方能 至全。此要亦天人之所同德，物我之所同性也?！吨杏埂匪^：“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贝素M非老子之余意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