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李玉春就開始擔(dān)任我們大隊副大隊長，“四清”一開始停職，“四清”結(jié)束時復(fù)職，其后又擔(dān)任了大隊貧協(xié)主席、支部副書記等職，1978年調(diào)公社工副業(yè)辦公室任副主任。我那時已調(diào)公社辦公室做文秘工作，經(jīng)常和他一起閑聊。他比我長一輩，我習(xí)慣稱他“玉春叔”。
談到三年困難時期吃不飽飯的事，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反復(fù)強調(diào)：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沒有一點摻假。
下面就是他講的真實故事：
1961年冬天，我還擔(dān)任著副大隊長。有一天，排我?guī)丝匆?。所謂“看夜”，就是看守大隊倉庫。按規(guī)章制度，“看夜”必須有一個大隊主要干部帶隊，兩個社員參加。
那會兒，生產(chǎn)物資都是大隊統(tǒng)一管理的，倉庫里不僅有各種閑置的農(nóng)機具，還有全大隊社員的口糧，以及準(zhǔn)備上交的公糧、來年春耕的種子等。
糧食品種花樣比較多，有小麥、大麥、蕎麥、玉米、大豆、高粱、谷子，黍子、豌豆等，最多的是紅薯干，還有一些蘿卜、大白菜等蔬菜。糧食都是折子圈著的，白菜、蘿卜就堆放折子跟前。
那年冬天很冷，那晚又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夜。我和劉好、王家槐兩個“看夜”的社員就守在倉庫外面過道上。為了御寒，我們還抱來一些干豆草點著取暖。
倉庫里有一只鐵鍋，是用來燒開水的。我們?nèi)齻€人一開始閑扯了些村里雜事，后來還分別講了些年代久遠的故事。漸漸就到了夜深時刻，也就是現(xiàn)在的半夜十一二點鐘光景，大家都覺得肚子餓了。
那會兒口糧緊，每天都是稀的多干的少，又沒油水，吃過飯不久肚子就開始鬧“饑荒”。一開始大家都忍著，后來是劉好首先撐不住了。他個子大，飯量也大，一開始他拼命喝開水，我親眼看著他喝了6大碗。
后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火堆旁面有幾顆玉米粒，就順手撿起丟進火堆里，不久就聽到“啪”的一聲，“玉米花”從火堆里彈出來。劉好順手撿起丟進嘴里，那個香味呀，實在誘人，直到現(xiàn)在我還忘不了那香味兒。
火堆跟前的幾顆玉米粒被劉好揀完了，接著他的眼睛就不住朝玉米折子上瞄。我看了他好幾回，一直沒吭聲。
又熬了一回，劉好湊到我跟前，悄悄地說，玉春哥，咱煮點玉米吃吧！我一聽，腦子“轟”的一下炸了：這還了得！我生氣地嚴厲訓(xùn)斥他：“你胡噙什么？找死??！”劉好一聽，嚇得再也不敢說話了。
我怕他再胡思亂想，就連連督促說：“快睡吧，睡著就不餓了！”
其實，此刻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劉好朝嘴里扔“玉米花”的時候，我有好幾次口水都差點流出來。
我們躺在麥草、豆草鋪的地鋪上，三個人翻來覆去很久睡不著。特別是劉好，幾乎每隔兩三分鐘就要翻一回身，我感到剛才罵他的話太重了，覺得很不好意思。
又過了一會，我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我說：“劉好，你真撐不住了？”劉好一聽，“忽”地從地鋪上爬起來，王家槐也爬起來了，他們直愣愣地望著我。他倆那饑餓的眼神和希冀的目光，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閉上眼睛想了一回，然后才下決心似地說：“那就砍兩棵白菜吧！”
他倆一聽，立即掀開被子跑過去，抱過兩棵大白菜來，一個切菜，一個燒火。白菜很快就燉熟了，白菜里沒有放鹽，更沒有油，就是清水煮的。可是我們吃起來卻感到很香。吃完以后，我囑咐他們，不管到啥時候都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我是大隊干部，這是犯錯誤的。他們兩個向我保證，一定守口如瓶。
他們兩人一直信守承諾，沒有出賣我。
但是，我自己卻把自己出賣了。
1964年底，我們大隊開始搞“四清”。開完動員會之后，緊接著就是大小隊干部先主動檢查自己在過去當(dāng)干部的那些年里，有哪些地方違背了毛主席教導(dǎo)，做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或共產(chǎn)黨干部不應(yīng)該做的事情。大家都很誠懇地揭發(fā)自己，我在其中一次會上也主動交代了1961年冬天那次看夜燉吃兩棵大白菜的事情。
這次交代的結(jié)果，使我丟掉了副大隊長的職務(wù)。
不久后的一次社員大會上，劉好和王家槐也把那次看夜的情況坦白。特別是劉好，還把那次事情的責(zé)任全部攬在他身上。
“四清”結(jié)束后，停職1年多的我又被社員推選為大隊貧協(xié)主席，1966年春天還被選為支部副書記。
玉春叔真誠地告訴我，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他始終沒有忘記。但是，他從來都不后悔自己的坦白交代，因為那個年代的干部真的很少有私心，如果有私心而且埋在心底的話，他的良心會感到不安。坦白交代后他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但也得到了群眾的諒解。他感到問心無愧。
玉春叔1987年病故。我覺得，他走得時候心里一定非常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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