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一落，玫瑰紫的帷幕就掛上了西天。這帷幕是紗質(zhì)的，因而總要透出幾分蒼茫來。馬莊的最高處，那芳林禪寺的影子便映在幕上，成了一幅剪影。夕照之下的古廟，逆光看是古銅色，邊緣被晚霞綴一圈光輝，顯得沉靜肅穆與莊嚴(yán)。肅穆莊嚴(yán)又常顯出一各見過古人也見過來者的永恒，這永恒便令我生一段無可奈何來。
每次收工回來總要留步看這一幕，年輕的身軀每每沐浴在晚風(fēng)中。常?？吹脹]了自己，天地間只剩這美麗的剪影和我那凌空飄然而起的孤魂，孤魂又漫漫悠悠不愿回到軀殼。當(dāng)這剪影溶入漸漸墨藍的天空，越發(fā)感到心頭那大塊大塊的惆悵。茫然若失地返回，懵里懵懂地走，手中的鐮刀或鋤頭會突然掉落在路旁。
回到知青的住處－－幾眼土窯，又是停電。月兒卻早已升起在夜空中。
坐在月下吃飯，男女同學(xué)的面孔都被月搞得模糊姣好，話語在月的觸摸中變得輕柔。不再因為擔(dān)水做飯喂豬的瑣事而面紅耳赤，彼此的隔閡無端被這如水的月光填平，坐在月水中平添三分溫柔四分和順，感覺的觸角都暗暗伸將出來，在溶溶月色下相互探索。白天的煩惱怨恨消失得無影無蹤。
飯后要去六隊君子那兒串門。踏著月影從稀疏的棗林下穿過。月光從樹縫里塞給我滿身碎金碎銀。憑空挾一縷棗花香，醉仙般滿懷柔情蜜意，腳步不由蹣跚踉蹌，直至把那碎金碎銀抖落在坡底，棗花香卻依然在周身氤氳?；厥淄?，月光下的山村房舍是那種被玉液浸濯得脫盡塵俗的靜美。
愛在朗朗月下胡思亂想胡言亂語，天一明就要后悔得跌足，可次次難抵御月的誘惑。入夜便如入夢，若夢若真總讓人幻覺四起。突然想起上中學(xué)時大嘴巴語文老師誦讀的詩句：
我欲因之－－夢吳越，
一夜飛渡－－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
送我至－－剡溪。
嘴巴是大了點，但那詩的竟境韻味卻縈繞心底。幾句讀出發(fā)陶醉，還想讀卻沒有了，上過四年中學(xué)，只學(xué)過一首古詩，其他都是“別了，司徒雷登”“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況且，眼前沒“吳越”，只有六隊。
君子住在小院里。一群孩子在院外玩，頭頂一小片光明。三個姑娘端著三碗稀飯坐在門口，每人碗里一只白光光的月亮，三雙筷子下去，攪成三碗玉粥。
君子從瓶里往我手心倒出十幾只小蝦，說是水庫里摸的，給我留了好幾天。一只只捏進嘴里，看不清卻感覺那是鮮亮亮透明的紅，落入肚內(nèi)余香滿口。君子從屋里摸出琵琶，邊調(diào)弦邊問：
“彈什么好？”
“陽春白雪罷！”
琵琶聲如泉水般從君子手下涌出，明晃晃彎曲曲亮閃閃逶逶迤迤向四邊溢出。開頭還算舒暢，后來則緩澀且喚出人的愁情，眼前升起流云霧靄，飄蕩蒼涼。
“換一曲罷！”
什么都能忍受，就是無法忍受自己的或別人的哀怨。
六隊的女隊長改玉端一盆飯坐到院子里，她白白的牙在閃光：
“君子該去南郊文工團?！?br> 改玉不是山西人，沒有山西人的懶散，有的是河北人的潑辣。她能雙肩挑雙擔(dān)水爬圪梁，小伙兒都畏她三分。她平日不笑，一笑別人就要落荒而逃。公社書記樹起她做典型，她因此也敢扇那些偷懶?；说淖彀?。君子曾笑著告我，隊里人叫她“狼”，地頭上她一出現(xiàn)，社員們就相互招呼：“狼來了?！?br> “狼”坐在臺階上稀里嘩啦地喝她手里那盆飯。
“今天干什么活兒？”我問君子。
“背高粱。”
苦活兒。把高粱穗頭碼成垛，用繩子扎好背在背上。路遠，潮濕的穗頭死沉，想休息只能找個高田埂兒靠，否則蹲下去沒人拉一把就直不起身來。
“我正背著高粱下坡，我哥來了，一見我那模樣就掉淚了。他替我背夠趟數(shù)，讓我回去歇著。”
良久，我慢慢說：“可惜我沒哥哥?！?br> 晚上若不去六隊，就坐在窯洞前沉思靜默。常見喂牲口的牛老漢一拐一拐從門前經(jīng)過。牛老漢已七十多歲，身子挺硬朗。他愛社如家，長年就睡在牲口棚。他老家是盂縣的，話很怪也難懂。他有七個孩子，七個孩子長著三種模樣兒。頭兩個是他的，從小尖鼻子上看得出，其余五個弄不清像誰，但隊里人清楚。于是牛老漢常罵比他小近３０歲的老婆。老婆不理他，該抽煙抽煙該串門串門，反正七個孩子他都得養(yǎng)活。
牛老漢常在飼養(yǎng)棚里自己做飯。潮濕骯臟的院墻上便有不速之客在煙熏火燎中落入鍋內(nèi)，一天他有幾分得意對我們說：“孩兒們，昨黑夜你們猜我吃甚來？”
“吃甚？”
“你看，”他用手指指窗臺上一副小小的骨架，“昨黑夜看不清，專門留下骨頭白天看看是甚?！?br> “壁虎！”有眼尖的看出來后驚叫。
“好吃呢?！迸＠蠞h笑瞇瞇張開沒牙嘴。
我的肚子里立刻爬過幾只壁虎，窸窸窣窣的。
隊里的姑娘不少，多數(shù)丑。有一個卻出眾，白臉，兩只大眼睛帶幾多憂郁。但這漂亮的人兒卻有我們不敢叫的名字：屁子。不知她的父母為什么這么作踐女兒。她的美使后生們失魂落魄，平田整地有她在，總有幾個有勁使不完的后生把平車翻到崖下。她顯然是這山村里的女神。女神終于出嫁了，被一個矮冬瓜地蘑菇樣兒的男人用一輛吉普車娶到山下。據(jù)說他出了好價。那天下著雨，吉普車幾次陷入泥漿。
她描的一對喜鵲登梅的鞋墊花樣至今夾在我的書里。
剛拿著鐮刀割那一望無際時，如落入無底洞。每人把住三垅往前割，卻總也割不到頭。被人甩下老遠拼命追，谷子的芒刺把手磨得稀爛，鞋被谷茬戳得八面來風(fēng)。鐮刀便忙里使壞光顧左手，血淋淋讓人痛不欲生，滿頭滿臉便閃耀著太陽的粒粒光輝。
休息時躺在谷子個上望天，天是讓人心疼的瓦藍，白云傲慢地浮過。睡意朦朧地聽到姑娘媳婦們在用鐮刀砍殺大青蘿卜，然后再打出一大串蘿卜嗝兒。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披星戴月，披星戴月中認(rèn)識了一個好姑娘金梅。兩只大大的金魚眼，一臉誠懇憨厚，割谷子替我捎一垅，用手絹扎住我受傷的手；夜里打場塞給我仨核桃倆棗；汗津津伏在我耳邊說心里話。但第二年她死了。死在陽春三月的月夜。她得了尿毒。醫(yī)生說這姑娘活生生是叫累死的。她給哭天搶地捶胸頓足的老父母留下一墻“五好戰(zhàn)士”“優(yōu)秀民兵”的獎狀。
相片上的她鼓著金魚眼永遠在笑。多少個晚上在習(xí)習(xí)夜風(fēng)里呼喚這好姑娘的名兒，那風(fēng)總也吹不干我淚痕斑斑的面頰。
她的墳不久就遷到了外縣。她的老父為她尋了一門鬼親。他對我說：“陰間和陽間是一樣的，金梅以后就不會孤悶了。”
失戀的一個男生很痛苦，喝了酒在月光里滾動著哭泣，平時“視察大江南北”式的大背頭亂成個雞窩。只為那個女同學(xué)把他給她的情書交到了大隊。為表示愛的豪邁和不吝惜，他躺在月光里把兜里的錢往外扔，二分一毛地能扔好久。
夜里若不停電，路邊的磨房便要尖銳地叫，三只小鋼磨同時轉(zhuǎn)，人的心剎那間被鉸成肉泥，不由要捂住雙耳。從鋼磨里出來的面要過篩，一籮一籮篩出，面粉在空中懸浮如紗帳。在磨房里磨面的姑娘媳婦格外美，臉上薄施銀粉，再用舌頭潤濕嘴唇，紅白相間，便生出白骨精般的幾許嫵媚來。夜游的后生們斷不了上這里來看嫵媚，不然雙方都覺得惋惜。
過節(jié)是要吃餃子的。正月十五正趕上同學(xué)都回家我留門。房東讓孩子端來一碗餃子。多少年都記那九歲的男孩瘦瘦的黃臉，臟乎乎的小手托著餃子碗。孤零零的我和著淚吞下。
雪常在晚上落下。六個小花瓣糾纏重疊會鉸出細(xì)細(xì)的絲弦聲。只有在這寂靜的山村才能聽到下雪聲，雖然細(xì)若游絲卻聽得極真切。這瑟瑟的琴音在夜里倏忽即逝，讓人悵惘不已。常忘了去睡，憨憨傻傻披一頭一身軟軟白雪，癡癡呆呆裝一肚子瑟瑟寒音?；陜弘S雪飄然而去卻又是一種永恒。
待回到屋里給爐子加點煤，柔柔情意隨火苗搖曳，卻是難以成眠了。雪夜的馬莊，那是連狗都不咬的。
心想：明夜若有月，能分出哪兒是雪哪兒是月么？
此文曾入選1990《全國散文年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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