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天，小慧的婆婆和公公就要離開廣州回湖北了。她心里煩，就在陽臺上的跑步機上大汗淋漓地跑步。她覺得她必須這樣拼命地跑，才可以擺脫身后洶涌而來的洪流。
真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小慧和婆婆菊花之間有了隔閡?；叵肫饋?，十六年了，相處的點點滴滴，有幸福有心酸，有尷尬有憤恨，歲月就像一盆清水，越洗越黑了，人和衣服一樣，越來越舊了。小慧郁悶，她不希望這樣。跑完步后她進沖涼房洗澡去，水聲嘩嘩地流著，婆婆的眉頭皺了皺，心里嘀咕：“算了，都要走了，你們的日子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吧。跑步還要用電，洗澡一直放著水，一盆水，我洗了大半輩子也沒見身上污垢成堆?！?br> 小慧穿好睡衣坐在沙發(fā)上，眼睛盯著電視屏幕，心卻像打翻的五味瓶。她的眼角余光能看到婆婆走路如風，面無表情地在房間和陽臺里走來走去。雖然婆婆六十多了，可她比小慧高大，比她強勢，說話聲音高許多分貝。她在洗床單和衣服，然后經(jīng)過客廳到陽臺上去把衣服和床單晾起來。小慧是嬌小型的，個子比婆婆矮小，骨架當然比不了婆婆的粗壯。在婆婆眼里，用婆婆的話說，小慧就像干狗屎做金箍棒，聞（文）也聞（文）不得，舞（武）也舞（武）不得。反正，小慧做什么家務(wù)活，她都看不上眼。
說啥好呢？他們回家了，給錢，她的嘴上一定是硬生生的回絕“不要”。算了，啥也不說了，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她和公公回去吧。公公叫富貴，可一生都窮。因為沒文化沒技術(shù)，大多數(shù)靠下苦力掙錢。婆婆要回湖北老家，她念了好久了，說要分開過，不想在兒子家當老媽子了。而且她還對女兒和親戚朋友講，是媳婦小慧趕她回去的。這簡直是往小慧頭上扣屎盆子，小慧心里氣得快吐血了。
這一些陰云積在心中，終于在一天爆發(fā)了，小慧不再是那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慧了，她像一個母豹子，撕開了婆婆菊花一些“想當然”的偽面具。
周六這天，小慧的女兒曉彤念高中，讀寄學(xué)，在周五晚或周六晚上她會離?；丶摇W(xué)校在市區(qū)，離家兩個多小時的公交車車程。婆婆在兒子（她甚至不認為兒子是小慧的老公，曾對人說小慧只是用肚子給兒子生了一個孩子）的公司里早早做好飯，小慧本想等女兒回來了再吃，可是老公要出去辦事，婆婆于是就宣布開飯，給女兒曉彤留了菜和飯。吃完晚飯，小慧想起公司要去上海參展的廣告宣傳冊沒印刷好，老板委托她跟蹤此事必須在他們坐飛機前廣告宣傳冊要到達公司，一起帶到上海展會上去。小慧說了聲“媽，我有事先走了”就離開了，趕往印刷廠去看看生產(chǎn)進度，然后就直接回家了。
二
小慧正在家里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看電視，婆婆進屋就帶著殺氣和冷風進來，劈頭蓋臉就是狂風爆雨數(shù)落起來：“你哪像個媽??？女兒回來也不去接一下，自己吃了飯也不管她吃飯洗碗了。”
她聲音如高音喇叭，力度高強，震得她耳朵疼，心口脹。小慧這下可真忍不住了，這幢樓都能聽到婆婆的機關(guān)槍，憑啥呀？她白天工作不辛苦嗎？掙錢養(yǎng)家也不容易的。老公的公司一直沒賺錢，家里的吃喝拉撒開銷全是小慧拿錢。婆婆以為小慧啥也不管似的。
“你吼啥？！小慧十六歲了，她一個人能從市區(qū)坐車回家，到家門口了還要人接嗎？飯菜，你不是給她留好了嗎？為啥偏要我等她回來吃？我有事，我有打招呼提前離開不可以嗎？啥邏輯啊，好像你吃了多大虧似的。你以后不要管小慧了，看她會不會餓死？真是莫明其妙，別以為我好欺負，不是因為我叫你一聲媽的話，我早就跟你頂嘴了。你整天吼這個吼那個，板著個死人臉，給誰看呢？”
小慧可是一口氣罵完了，然后趕緊離家，不想再這樣罵下去，讓整棟樓都看笑話。不想讓人說，平時文質(zhì)彬彬的媳婦，咋變成這樣毒舌婦了呢？
“嘭！”小慧恨不得把門摔爛。人家是媳婦兇婆婆，她想打破婆媳不好相處的魔咒，事事小心翼翼，忍著，讓著，結(jié)果越忍婆婆越無底限了。是的，婆婆說過，你又不是我生的，別叫我媽。我為啥臉皮厚，要把她當媽呢？記著她的生日，給她買衣服買鞋子，買吃的，給錢，這些都滿足不了她的愿望，她就想小慧像她那樣把老公當個兒子一樣疼，晚歸不能問，花錢不能問，洗衣做飯要樣樣拿手，還要會掙錢，還要對老人畢恭畢敬，三從四德。用水用電，開燈都得聽婆婆的指揮。小慧想，我不是媽生的啊，我不累嗎？我沒有自尊嗎？憑啥要這樣過日子？她越想越氣，直奔老公的公司去，她要訴苦，把背后婆婆做的不可理喻的事全告訴老公。這一肚子苦水憋得太多太久了。
三
公公婆婆走了，家里靜了，空了，大了，再也沒人半夜起來打蟑螂了，再也沒有人天不亮，就有起來洗衣做飯了，再也沒人嘀咕節(jié)約用水用電了。小慧開始兩天覺得不習(xí)慣這樣的空和靜，晚上可以聽到墻縫里的傳來蛐蛐兒聲。
日子一下從水深火熱中又變回風平浪靜了。小慧想起了有婆婆在家的日子。地板是干凈的，油煙機是干凈的，家里開水瓶里總有燒好的開水喝。最起碼她不用去菜市場買菜。
想想，婆婆也的確辛苦。自己還有周末，而婆婆沒有，三百六十五天都要做飯洗衣。要是婆婆轉(zhuǎn)念一想，有吃有穿有住有玩多好，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條件還不夠好嗎？還要人問寒問暖？還要人天天表揚嗎？好像婆婆也不是個懶人啊。為啥她整天就是不開心，就想罵人呢？累了，就不做，等孩子晚點起床買菜不行嗎？她自己搶著要做家務(wù)，做了又要罵人。一家五口人，也不是農(nóng)村，就只有買菜做飯洗衣拖地的家務(wù)活了，周末不趕時間可以慢慢做啊。這也許是兩代的生活習(xí)慣和觀念不同吧。其實小慧真想好好過太平的日子，只要一家人不吵架，怎么過日子都開心。只要有人吵，進屋就煩。現(xiàn)在，這個僵局要怎樣才能打開呢？好象老公也不太開心了。回家不說話，洗完澡就獨自睡去，連話也懶得說半句。歲月一下子變得無聲，無趣，無聊了。
四
小慧必須打破這個僵局。機會來了，老公買了櫻桃一箱，放在冰箱里。她偷吃了，覺得挺好吃的。這么貴，四十元斤？她不好意思一個人吃多了，于是就打電話給老公：“你買的櫻桃，你不回來吃??？”他在公司假忙吧？他在手機里安靜了幾秒鐘，說：“你在家吃啊。”“你買的我不好意思獨吃呢。”
小慧想，事在人為，電話打了，你回不回也不管了，她獨自看起電視劇《白鹿原》。那個男主人公白嘉軒其實聰明著，但為了一個鄉(xiāng)紳族長的尊嚴和威信，他居然故意相信求神下雨的典禮，自己硬挺著握上燒紅的鐵釬，還自殘的方式換求上天的可憐。結(jié)果他受傷了，雨也沒下?？吹竭@兒，她想，自家的男人不也是這樣嗎？為了那點臉面，明明知道自己的媽媽不對，但也要把老婆數(shù)落一通，彰顯大丈夫的尊嚴。
這時門鎖孔里傳來開鎖聲。小慧馬上藏起得意的神色，假裝看起電視劇來。裝，誰不會啊？我也會裝不在乎呢。小慧暗自開心著。看來老公只是與她賭氣罷了。
她看到他一臉倦容，換了鞋坐下不說話。于是她說：“我去給你洗洗櫻桃，你不吃，那么新鮮，放壞了實在可惜?！?br> 老公一個人也裝模作樣看看電視，一邊吃著櫻桃。一般他不看這類劇，他愛看探險和美國槍戰(zhàn)大片。櫻桃吃完了，他實在無聊，就去沖涼房洗澡了。洗完澡，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進他和她一起住的主臥房。公婆走了，空房了，他可以去那兒睡，晚上他的呼嚕聲和夢話聲就不會影響小慧睡覺了。
小慧讀懂了他無聲的語言。不一會兒也去沖涼房了。嘩嘩的水聲，在過去是驚心膽戰(zhàn)，害怕婆婆的教訓(xùn)用水浪費，今夜不是了，這水聲格外親切起來，有些像《泉水叮咚》的歌一樣的感覺。
沐浴后走進臥室，互不說話的空氣有些壓抑，于是各自舉著手機看著。看了一會兒，小慧故意打開一個笑話視頻，結(jié)果一有聲音出現(xiàn)，她老公就煩了，走到自己的爸媽的房間去睡。不一會兒，小慧覺得不好，又過去，看到他早已只穿一條短褲，大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舉著手機看。于是她說：“生氣啦？你不是也一直在看手機嗎？”他說：“干啥？”聲音不慍不怒，眼睛還是看著手機屏。她用手撫了撫他的下巴和脖子說：“好吧，你睡這里，我晚上睡得更踏實了。沒有你的呼嚕聲和夢話了?！彼南?，跟姑奶奶玩心眼，好吧，你玩吧，我自個兒怎么開心就怎么玩。
小慧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燈，看手機，微信上有的是笑話和文章看著，時間走得好快，眼累了就睡。
一會兒，黑暗中傳來開門聲，他又悄悄走進房，上床，挨著小慧躺下，然后手開始不安分起來……夜靜，窗外蛐蛐兒叫得正歡，夜蟲齊鳴，像是開著什么圣典似的。
五
又是周末，老公知道爸媽會想孫女，就打電話，讓他們聊上幾句，小慧還是沒有與他們說話。說啥呢？不知說什么，他們不是喜歡清靜嗎？干嗎自己要去打擾他們的生活呢？反正老公掙錢，想給他們多少就給多少，她從不過問。小慧自己掙錢自己花，還為女兒存上一筆錢。
女兒與爺爺奶奶視頻聊天，她在旁邊當然也能聽到和看到?！巴?，你回家吃的啥呀？會自己洗衣服嗎？學(xué)習(xí)累不累??？”翻來復(fù)去，就這幾句話，像公文式的，女兒也配合著應(yīng)答著，其實她知道，女兒也不知要說啥。她學(xué)習(xí)壓力大，在學(xué)校，那里都是尖子生，她怎么努力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會在全年級前幾名了。但時間飛快，再過一年半就是高考了。
從電話視頻中看，他們倆老人挺好的，身體沒啥毛病。說話中氣十足。老人沒病，就是福，也是后人的福。
可是，老公并不開心，一個人睡在了爸媽的房間，不知道想啥。
六
周一，女兒曉彤打來電話：“媽，你知道嗎？爺爺?shù)昧朔螝饽[，奶奶得了高血壓?？伤麄兩岵坏没ㄥX，奶奶一直想吃便宜的降壓藥，爺爺沒有去醫(yī)院看病?！逼牌诺酶哐獕翰?，小慧是知道的，因為經(jīng)?？吹剿越祲核?，所以一直不敢與她爭吵，怕她激動就血壓升高。但公公的肺氣腫，不是前年看好了嗎？他不是又可以抽煙了嗎？咋又復(fù)發(fā)了？難怪自己的男人回家不說話，原來不只是在與她生氣啊。為錢發(fā)愁？愁得好！我是啥??？又不是她生的，想罵就罵。過去嫁進家門，為他們老人還舊債，幾萬元全忘了？把他們帶出貧窮的地方，讓公公學(xué)著做綠化，增得技術(shù)，掙點輕松錢，給公公找保安工作，讓他舒服一點，這些全忘了？下班回家，自己累得腰酸背疼，還要給婆婆按摩手腳和背，也全忘了？需要的時候就想起我小慧來了？最可氣的是，還說當初瞎了眼睛娶了小慧。那好，現(xiàn)在勸你兒子離婚，離了你再娶一個好媳婦進來伺候你們啊？日子一舒坦，還跟小區(qū)的婆婆比這比那，硬要老公給她買金耳環(huán)和金戒指戴著出去顯擺顯擺。我小慧十幾年也沒戴啥首飾，不是為了這個家嗎？
小慧的不滿，這時井噴似的，想找個高音喇叭對全世界喊出來。有的人就是這樣，打著年輕人必須尊敬老人的旗幟，不惜毀掉家的溫暖。現(xiàn)在才回去幾天啊，要錢就記起小慧來了？但是，小慧越想拒絕，也越難受，他們是女兒的爺爺奶奶，是老公的爸媽，再做了多少對不起自己的事，她好像必須無條件的原諒他們。但她就是想說出來，老人不可以為老不尊，不可以忘恩負義。對，不可以忘恩負義。忘恩負義？這十幾年，婆婆也為這個家付出不少。小慧沒想到自己在不滿對方時，突然想到自己也不能這樣做忘恩負義的人了。女兒從小婆婆操心最多。一是婆婆強勢拼命爭著操心，二是自己上班也忙得顧不過來。唉，十六年啊，歲月都把人心搞成啥樣了？小慧想著，想著有些可怕。自己也快老了。也會如他們一樣看不順眼很多事嗎？那時自己也會一身老毛病，自顧不暇時，當然會有壞情緒吧？
夜黑得出奇，沒有風，格外沉悶。小慧的老公也在床上翻來復(fù)去，妻子，女兒，爸媽，好象棋盤上的棋子，要是被對方吃掉，他哪一個也舍不得丟棄。小慧心里像有一片滔滔洪水襲來，她在洪水中掙扎著想要抓住一根浮木逃上岸邊。
第二天，婆婆打電話問兒子：“你又給我寄錢來了？昨晚收到短信，銀行卡里多了十萬元。這個卡，我只給彤彤轉(zhuǎn)了過年壓歲錢用過?！崩瞎傻乜戳诵』垡谎郏』蹧]有說話。老公回復(fù)說：“哦，是女兒曉彤打的吧？”“她還是高中生，哪來的錢？”“那我不知道了?！?br> 歲月無聲，小慧覺得內(nèi)心的安寧比啥都幸福。她不會告訴任何人，是自己偷用女兒的卡存錢轉(zhuǎn)了十萬元給婆婆。天空高遠，門窗對面是小鎮(zhèn)的后山，真像一座巍峨的海岸為她擋住洪流。山明水秀，一群白鴿如云飛過綠緞般的松林，像一段飛速而過的時光，承載著小慧內(nèi)心的一種“一生平安”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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