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匠”與茶水
中國的茶文化源遠(yuǎn)流長。有客人來，清茶一盞，殷殷之情，寓于茶中。
木匠每天早上到雇主家時，主人已備好茶水，師傅們坐下來，吃碗茶，歇歇腳，順便說說今天的活計，還缺少什么東西，需要準(zhǔn)備什么材料。早上的茶水多是主人滿給木匠的（也有徒弟的），徒弟略歇一歇息，茶水或喝或不喝，然后搬提工具，做干活的準(zhǔn)備了。徒弟沒喝早上主人遞上的茶水，絕不會顯得不禮貌，相反，倒顯得懂事，勤快。工間歇息，也是喝茶。午飯后，歇息時間稍長些，木匠們圍坐在一起，邊聊天邊喝茶。下午工間小歇仍是喝茶。有時干著活，渴了，隨時倒碗茶水就喝，可見木匠在一天中對水的需求之大。
“菜牛倌，水木匠”。放牛的牛倌去山野田邊放牛，中午帶多少干糧，因人而異。飯量大的多帶點，飯量小的少帶點，但用鹽腌制的咸菜，則是寧多勿少。野外沒有烹炒條件，吃干糧只能就咸菜。如果咸菜帶少了，光吃干糧就毫無味道，沒了食欲。木匠喝水多，大概是體力消耗大，出汗多，確實是生理需要。同時，中國的茶文化不可能遺忘了木匠行業(yè)。雇主們客情在先，把木匠看作是請來的客人。歇息時干坐著顯得尷尬，有了茶水，也有了情趣。
喝茶時，徒弟要主動地給師傅倒茶。若同時還有其他木匠，有時還有石匠和瓦匠，要根據(jù)輩分、年齡，有先有后，一一倒茶，并且要熱情和有敬意。輕快自然的倒水過程，透出人際間的和睦友善。倒茶時，茶壺嘴不可太低，搭挨在茶杯上，造成“親嘴”。也不能太高，茶水進杯時嘩嘩響，起泡。太高太低都不雅。倒完茶，放茶壺的方向也要注意，壺嘴不能正對人，如果圍坐的人多，要盡量把壺嘴朝向兩人之間的結(jié)合部。否則，壺嘴對著人，人家似不在意地把壺嘴撥轉(zhuǎn)方向，就沒意思了。還會招來師傅的白眼。
百家飯?人情飯?盛飯
雇主管木匠吃飯，這個習(xí)慣始自何時，無從考證。解放后，改成只管中午一頓飯，應(yīng)屬實際需要。一九八零年以前，農(nóng)村中自行車還不普及，木匠外出大多是步行。中午回家吃飯，不僅耽誤時間，主要是消耗體力，不能休息。木匠活兒雖屬技術(shù)活，不賣死笨力氣，但絕非輕體力。中午休息不好，體力得不到恢復(fù)，肯定影響下午的工作。雇主留吃中飯，既顯得熱情，暗里也不吃虧，木匠會用多干活回報主人。木匠稱這種飯為人情飯。沒有這頓飯，活兒也得干，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就淡多了，好象只剩了干巴巴的雇傭關(guān)系。情感是培養(yǎng)出來的，“賭錢賭薄了，喝酒喝厚了”，就是這個理。不過，管干活兒人吃飯，也確是件麻煩事，雇主家要用專人去張羅買酒買菜做飯。這在過去的年代，不算什么，因為那時的農(nóng)村婦女很少有固定的社會工作，在家里多做幾個人的飯，無所謂，還能顯示一下自己的廚藝。而現(xiàn)代人中，賦閑的老人們，一般不會再有什么修造事，他們在中年時期或更早時，就已為老年的安定生活預(yù)先打好了基礎(chǔ)，所以不會再雇傭手藝人，而需要雇人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整天忙碌的干事的人，沒時間為雇來的人做飯是主要原因，為做飯這種事影響自己的事，不值得。另外，現(xiàn)代人與以前的人在思想意識上和生活習(xí)慣上有很大不同，他們不希望外人進入自己的生活，哪怕是臨時的，短期的。
或者說，他們根本不想“屈尊”伺候別人，尤其不愿吃別人的剩菜剩飯。他們寧愿多花錢，把飯錢加在工錢里。這種加了飯錢的工錢，初始時尚能帶給手藝人一種喜悅，并由此生出一些對雇主的理解之情，干活兒時仍能與雇主心氣一致。但時間久了，變換的雇主多了，初始本意逐漸被遺忘，而人對酒食的生理需要和享受熱情招待享受尊重的心理要求，卻漸漸恢復(fù)。由于得不到實現(xiàn)，與雇主的關(guān)系總也“熱”不起來，雖然掙著雇主的錢，卻不領(lǐng)雇主的情。做事的心態(tài)只是一種應(yīng)付。雇主與手藝人則常常是處于對立的狀態(tài)中，挑剔做成的活茬兒，對很小的毛病也絕不放過。不同情干活兒人的艱辛，不原諒干活兒人的錯誤?；顑焊赏辏髯吒鞯穆?。我在《前言》中說到的“木匠”與“木工”的區(qū)別之一，“不是親情勝似親情”與“再見面時形同路人”的差別根源，或許就在這一頓飯上。
六十年代，曾禁止過木匠吃雇主的飯，木匠只好自帶干糧外出，將就用餐。開始尚可，慢慢地主人家做湯給木匠下飯，后來做菜做副食給木匠吃，再后來又把主食擺上了飯桌。木匠們背地里說這頓飯是“要勁兒的”飯。
木匠們對飯食從不挑剔，雇主給做什么吃什么。吃百家飯的人，什么樣的雇主都能遇到。貧困的，富有的，大方的，吝嗇的，衛(wèi)生好的，衛(wèi)生差的，廚藝高的，廚藝低的，木匠們都能隨遇而安，只要吃飽肚子，有力氣干活就行。絕大多數(shù)的雇主也是極盡所有，盡量讓木匠吃得好些。“自己吃填坑，給人吃傳名”。
吃飯時，雇主家把飯菜擺在桌子上，盛飯就是徒弟的事兒了。給師傅盛飯，吃一碗盛一碗，雙手捧著遞給師傅。添飯時要看師傅的手勢，師傅用筷子在碗里比劃一下，根據(jù)比劃的深淺程度，掌握添飯的多少。
有時要給幾個師傅輩的盛飯盛湯，這就要求徒弟吃飯要快，不僅要伺候好師傅們，自己也能有時間吃飽，盡量不讓師傅們等候自己。
據(jù)說，某師傅帶了兩個徒弟，吃飯時，倆徒弟為了搶著給師傅添飯，同時接住了師傅遞出的碗，二人都不放手，僵持中，用力一奪，竟把飯碗掰成兩半。
這是木匠行內(nèi)廣為流傳的故事，一個說給徒弟聽的故事。
為什么把給師傅盛飯作為維護師道尊嚴(yán)的一種形式加以特別強調(diào)呢？首先，吃飯的場合，是人聚合的場合，有行內(nèi)人和行外人，有同師門的木匠，也有不同師門的木匠，正是師傅樹立威望和取得尊嚴(yán)的所在（傲性也在這種場合得到無形的培養(yǎng)和強化）；另外，也是當(dāng)時的生活習(xí)慣造成的。如果吃餃子、面條之類，用筷子直接入口的，不可能要別人夾遞，而饅頭、烙餅之類，也不宜過別人的手，只有吃米飯，要用勺子盛放到碗里吃。
南方產(chǎn)大米，北方產(chǎn)小米，解放前乃至解放初期，那時的北方鄉(xiāng)村是吃不到大米的。小米飯是民間最普通的飯食。把小米淘凈，倒進開水鍋里，或是在開水鍋里直接淘米，把沙子淘掉。米煮熟，用笊籬撈在砂鍋里（這種帶少量湯水的飯叫撈飯，口感軟），蓋上蓋子，放在灶邊或用微火把水氣蒸干，這樣的飯叫干飯，吃著耐饑，但發(fā)干不易咽。怎么辦呢？把豆面加水?dāng)嚢璩筛泶瘢霭脲仧娪图欲}再加些嫩菜（或倭瓜條、蘿卜絲、豆角絲、榆樹錢兒、嫩榆葉、或者其他的季節(jié)野菜等）的湯，盛一勺澆撒在碗里的干飯上，吃起來就順口了。這種飯食叫豆面疙瘩干飯湯。那時，白面屬貴物，吃碗白面做的炸醬面條，是高待遇了。玉米面可做成窩頭，貼餅子，板兒條，搖球兒等食物，但總顯得貧氣，不如小米飯高低能就。待木匠，雖然客情在先，但總歸是干活的，吃小米飯于情于理都不差。所以，小米飯澆疙瘩湯是木匠一天中吃得最多的飯食。于是，盛飯盛湯成為每天吃飯當(dāng)中要干的一種較頻繁的活兒。不讓師傅自己動手盛飯，是怕師傅累著，也是徒弟孝敬師傅的一種表現(xiàn)。師傅呢，自然也樂于手閑，樂于樹立和增強自己的尊嚴(yán)。一個木匠，從學(xué)徒到自立，到自己帶徒弟，是個艱辛的過程。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不容易，提醒和要求晚輩人尊師，也不算過分。
有人說：徒弟給師傅盛飯確實不過分，但二徒為尊師搶壞了碗，似乎沒有必要，有獻媚邀寵之嫌，而且?guī)熜值艿那榱x。也不無道理。故事就是故事。
現(xiàn)如今，徒弟給師傅盛飯的歷史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了。
木匠喝酒
吃飯時，主人要是還備了酒，木匠師傅們在吃主食前，總是要先喝一點的。徒弟一般是不喝的。沒時間喝是一方面，主要是師傅不準(zhǔn)。師傅會提醒他抓緊時間吃飯，言下之意，是讓徒弟能更好地伺候師傅們。
師傅的話，徒弟要認(rèn)真聽，認(rèn)真去做。不明白的道理，有機會可以問，師傅高興時會給予解釋。但不聽師傅的話，交待的事情不辦，尤其是當(dāng)著其他人，師傅丟了面子，失了尊嚴(yán)，生了氣，會張口罵徒弟，甚至抄東西動手打。打罵徒弟是師傅的特權(quán)，師徒有約定，打傷打死只是失手，不被追究責(zé)任的。
木匠師傅喝酒，只是一小杯，不足一兩罷，從不多喝。這樣不會加大雇主的開銷，更不會留下嗜酒的口碑，也是為了自身的安全。木匠干活離不開帶刃的工具，酒喝多了，難保不傷手碰腳，何況有時還要上腳手架，蹬梯爬高兒。尤其怕腦子迷糊，畫錯尺寸，壞了雇主的木料，壞了自己的名聲。
師傅輩的喝酒，是師傅之間互相滿酒，顯得關(guān)系融洽。一杯酒喝完，不再添酒，更沒有勸酒喝的。木匠的喝酒，既不因為喜慶，也不為人際交往，有些應(yīng)景的意思。主人家辦了幾個菜，擺滿一桌，雖不豐盛，但很實惠。有了酒，氣氛更顯得熱烈，體現(xiàn)了雇主對手藝人的尊重和熱情。于是恭敬不如從命。但在徒弟看來，是一種身份和資格的顯示。
滿酒時（包括倒茶），必須正倒，不能為了方便，右手握瓶翻著腕子給右邊的人倒酒。這是忌諱。據(jù)說過去衙門口處決人犯前，要讓人犯飽餐一頓，為他送行，免得他死后成了餓死鬼。飯間，衙役伺候著，用的就是翻腕倒酒法。人犯見到這種手法，就知道末日到了。
徒弟雖不用給師傅們滿酒，但忌諱卻不能不知道。因為將來他總要加入到互相滿酒的行列中。
飯桌上的規(guī)矩
利用師傅們喝酒的當(dāng)口，徒弟已經(jīng)吃了半飽，然后邊吃邊伺候師傅們吃飯。師傅們吃飯是有規(guī)矩的，尤其是“領(lǐng)作兒”的師傅（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班組長吧），已經(jīng)吃飽了，卻不把碗里的飯吃凈，總要留下一口半口的，然后把飯碗放在飯桌上，開始聊幾句閑天兒，其他人有先吃完飯的，也不能把筷子放下，而是把筷子小頭向上拿在手里，意思是他們在等著。等其他人和徒弟吃完，待到所有人的筷子小頭都向上了，領(lǐng)作兒的師傅才把碗里的一口飯吃凈，然后把筷子小頭向上一舉，于是大家會意，全都放下筷子，并離開飯桌。只要有一個人還在吃飯，其他人是不會放下筷子的，免得他吃不飽，還會覺得尷尬。更不會不顧別人單獨離開飯桌。
雇主們待手藝人酒飯，雖不是大擺宴席，但盡量豐盛。根據(jù)匠人的人數(shù)，掌握菜量的多少。菜盛放在碟子或盤子里，菜數(shù)都為雙數(shù)，整齊對稱地擺在飯桌上。有人出于羨慕，把待手藝人的飯菜叫做“碟菜”。吃“碟菜”的木匠們，對碟里的菜也不是胡亂吃的，也有吃菜的規(guī)矩。挾菜時，都從臨近自己的一邊挾起，循序漸進，但最終不能把菜挾光，總要剩一些，哪怕是一點點。一盤攤雞蛋，本來就不多，也要剩下一塊，哪怕是很小的一塊。木匠們飯罷離桌后，每個菜盤中都有堆放規(guī)矩的剩余。一般情況下，雇主不陪著木匠一同喝酒吃飯。剩下的菜不是有意留給誰的，而是一種無言的表白：我們已經(jīng)吃好吃飽了，你看，還有剩余。
木匠們吃飯時的這些動作，是不用言傳的，看上去很自然，很隨便?？吹亩嗔?，隨著就學(xué)會了。
木匠的名聲
師傅帶徒弟，不僅教技術(shù)傳手藝，更要傳授規(guī)矩，傳授在本行業(yè)做人做事的道理。木匠四鄉(xiāng)闖蕩生活，靠的是名聲。人品好，手藝好是立足本業(yè)的根本。技術(shù)差些尚可學(xué)習(xí)彌補，人品出了毛病，壞了名聲，誰還敢雇請你。
木匠干活的場所，是個特殊的環(huán)境。他們（有時是一個人）必須要進入雇主的家中，庭院室內(nèi)，一干就是十天半月，甚至數(shù)月半載，接觸雇主的生活，目睹雇主的家事。男主人或上工或下田，不可能總在家里陪著，木匠更多的是與女主人打交道。吃飯喝水都由女主人張羅，找東尋西也要女主人忙活，歇息聊天免不了和女主人搭訕幾句，有時女主人也因有事臨時外出，把“家”就撂給了木匠。木匠成了留守人，還負(fù)有看“家”的責(zé)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木匠的心態(tài)要清凈平坦，心思無邪，只一心干好自己的活茬兒。這種修為，從學(xué)徒開始，就已深深地溶注于身心。
“有贓官贓吏，沒有臟手藝人”。貪官污吏使用手段伎倆，仍可在官場中繼續(xù)存在。手藝人壞了名聲，連改正的機會都沒有。手藝人應(yīng)是，手不臟，眼不臟，口不臟，心不臟。別人的東西不能偷拿，不該看的事情要躲開不看，張口不可輕佻說臟話。心不臟，是說一不能有邪心，二不能有壞心眼，即使給曾經(jīng)有過節(jié)兒的雇主干活，也要按規(guī)矩把活做好，不能趁機報復(fù)坑害雇主，故意把活做壞。木匠做出的活茬，是要經(jīng)年累月被千人瞅萬人看的，故意做壞了活，事實擺在那里，一傳十，十傳百，結(jié)果是壞了自己的名聲。
做活偶然出點毛病，在所難免。只要不是故意的，自家心里干凈，想辦法彌補好就是了。故意和無意是有區(qū)別的，“十活九病”，雇主也能理解。再者，有意坑害人未必能如愿。有一個故事警示木匠害人之心不可有。
故事說：
某地某村有一某姓財主，非常吝嗇。他要蓋一處房宅，請來風(fēng)水先生選勘宅基。風(fēng)水先生忙碌一上午，中午吃飯時對酒飯招待很不滿意，于是下午故意給財主選定一個五鬼鬧宅之兇地。蓋房子施工時，木匠對財主的吝嗇招待也很生氣，于是在釘椽時，故意將正對院門的三根椽倒著釘在檁木上（正規(guī)釘法應(yīng)是小頭朝上，大頭朝下，反之為倒掛椽，是蓋房的一大忌諱）。房子蓋好后三年，財主的家運不但沒有敗落，反而比前更紅火了。風(fēng)水先生很納悶，借故前來查看，又查問當(dāng)時蓋房的木匠，才知有三椽倒掛。不覺嘆道，人算不如天算，有三支利箭瞄射著院門，五鬼怎敢進宅。罷了，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故事雖有些離奇或迷信之嫌，但說的是心不臟的個中道理。剔除故事中迷信色彩，規(guī)勸匠人規(guī)矩敬業(yè)，莫生惡念，才是故事的本意內(nèi)涵。故意倒掛椽的行為，肯定大損那個木匠的名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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