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墨白
1.
稚楨第一次見晏修那年只有十二歲,木窗外落著小雨,一樹梨花被砸落在地下,隨著朦朧的雨光看去,似一地春雪。
那天,晏修主動坐在她身邊的時候,片場導(dǎo)演正喊了卡,那個大胡子老頭走到漂亮的女明星跟前,一招一式比著女主角應(yīng)該擺的動作。戲再開始已經(jīng)是十幾分鐘后,伴著民國老歌的背景音樂,陌生的男音在她耳邊響起:“喜歡看戲?”
稚楨的目光被那聲音自片場拉回,抬頭去看這個唐突的說話人,是個穿著格子襯衫,笑容干凈的男人。
她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晏修隨口問道:“你想當(dāng)演員?”
“不想。”
“那為什么喜歡看?”
“喜歡,不是喜歡就好嗎?”女孩的回答絲毫不給面子。
“對,喜歡就好?!标绦匏坪跻灿X得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笑了笑道,“那你喜歡誰演的戲?”
他本以為會聽到一些日韓偶像的名字,可是那個小姑娘卻指著片場中叼著翡翠煙桿,半臥在絲絨沙發(fā)上的女主角道:“她?!?br>
“還以為你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都喜歡帥哥偶像呢。怎么會喜歡景承媛這樣的演技派?”
并沒抬頭,凝望著女演員的稚幀只道:“她是我媽媽?!?br>
她是我媽媽,當(dāng)紅演員景丞媛在二十歲生下女兒的事已不是新聞,雖然娛樂圈的狗仔想盡辦法想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但作為母親的景丞媛卻沒透露過一絲一毫關(guān)于女兒身世的消息。這個女孩上一次出現(xiàn)在報紙上還是被景丞媛牽著入學(xué)的時候。印刷模糊的報紙上,乖巧的女孩梳著長發(fā),垂著頭跟著母親的腳步往前走,那條新聞極盡夸耀這個父不明的孩子如何漂亮乖巧,可是新聞后,有關(guān)那女孩的消息再也沒在大眾面前曝光過。
聽她說她是女演員的女兒,晏修僵了僵才道:“稚楨,余稚楨?!?br>
余稚楨……
稚楨自小對父親沒有概念,只從母親那知道,父親是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可是山盟海誓的愛情消磨殆盡后,父親離開了,只給不過二十歲的母親留下了稚幀。稚幀還沒降生的時候,無數(shù)聲音要景丞媛放棄這個孩子,可是她固執(zhí)地生下了孩子,為孩子起名稚幀,取至珍至寶之意,隨了已離開的父親的姓。
她的名字,即便是最有手段的娛樂記者都找不到,這個陌生的男人怎么會知道?
見稚幀一臉茫然表情,晏修笑道:“我是晏修?!蹦菢拥目跉?,似稚幀是一定知道他的。
茫然搖了搖頭,稚幀道:“你是誰?”
“你不知道我?我在追求你母親哎?!比侮绦奕绾巫载摚窃捯舱f的頗為無奈。
“追我母親?”
“對,其實我早就想去見你,只是許多原因耽擱了,卻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br>
并沒驚訝他說追求母親的話,那姑娘端著不屬于十幾歲小姑娘該有的成熟道:“為什么要見我?”
“我想追求你母親,你母親卻說要聽你的。”原本聽那話晏修覺得荒唐,只是與稚幀打過交道的景丞媛身邊的工作人員都說,你過了稚幀這關(guān)才算。
稚幀,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姑娘,卻因與母親相依為命所以少年早慧,自小便學(xué)會幫母親做主,不要景丞媛受一點委屈。
所以那個窗外吹風(fēng)的下午,稚幀問這個似還沒有母親成熟的男人:“你愛她嗎?”
“愛?!?br>
“愛她哪里?”
“嗯?”
沒想到稚幀會如此問,晏修微微錯愕??粗臉幼?,稚楨道:“你看,你都不知道愛她哪里,又憑什么要追求她?”那話說完,一直乖乖坐在椅子等母親的姑娘再沒理會他,一個人離開了攝影棚,只留了纖細的背影給晏修。
2.
稚幀本以為那次晏修在她身上吃了虧,短期不會再見了。沒想到晏修竟如此有毅力,在一個周五的下午竟親自來接放學(xué)的她回家。
他們再見那天,九溪的陽光正好,自學(xué)校走出的稚幀扎著普通的馬尾,干凈的校衫短裙下是光潔的小腿。遠遠看去,那個十二歲的姑娘雖沒承襲母親的美貌,卻已在這樣小的年紀(jì)有了自己的味道。
晏修擋在稚楨身前道:“余稚楨,你媽媽要我來接你。”
“哦。”那聲哦后她沒有失禮的吵鬧,沒有倔強地不上他的車,反而十分乖巧聽話,這倒讓晏修有些不知所措。
車開起來,風(fēng)吹起女孩的長發(fā),稚幀把亂舞的發(fā)絲挽在耳后,露出漂亮纖細的頸子。
“你很漂亮?!标绦薏涣呦У刭澝乐蓭?。
可惜稚幀卻并不感動,問他:“報上說你家世豐厚,也很有才華,為什么要追我媽媽?”上次見過后,她在門戶網(wǎng)站查了有關(guān)他的一切。他并不似她想象中那樣浪蕩不堪,反而情史干凈,年輕有為,回國后,只追求過景丞媛一個人。
“不是你說的,喜歡就是喜歡,沒有為什么嗎?”那話說完,見稚楨不理他,晏修笑了笑道:“好啦,我如實交代,我在國外念大學(xué)的時候看了你母親拍攝的電影《詩繁》,那時候不過十六歲的她把角色演得生機勃勃,漂亮極了,可以說是一見鐘情吧。那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追到她,追不到會抱憾終生?!?br>
“她已經(jīng)不是十六歲的姑娘了,她三十二歲了,還有了我,你不是知道嗎?”女孩用那樣的那口氣說出那樣的話,并不讓人覺得可憐,反倒覺得堅強。
“我知道。”
“可是我也知道,如果以后你遇見讓你不去追求會更加抱憾終生的人,她就什么都不不算了?!?br>
“稚楨,你把我想到太壞了。”
“也許吧?!?br>
之后的一路,誰都沒有再話。車駛進市區(qū)的時候,晏修問似乎還在生氣的稚幀:“你吃午飯了沒有?”
稚幀不想撒謊,只道:“沒。”
后來稚楨想起晏修,總會想起那個下午,他帶她去的那家小小的粥鋪。原本她以為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必會帶她去那些高檔場所展示自己的顯赫,卻沒想到他會帶她去個小粥鋪。只要了一碗粥與一疊脆脆的油條給她。
那天陽光熱得很,巷子里的粥鋪卻十分涼爽。
“好吃嗎?”微微的發(fā)呆的女孩被低沉的聲音喚醒。
“我從小就被爸爸帶著在這里吃粥,吃了十幾年。好吃嗎?”
他再次問,稚楨沒說話,咀嚼著嘴巴里的粥,白米被熬得軟糯,配著紅棗和桂花的香甜,只覺得好吃得讓人想流眼淚。
見她點頭,晏修又道:“稚幀,我長你十三歲,比你多看了這世上的許多風(fēng)景,所以我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我愛你母親,或許這一生只愛她一個?!?br>
“那你想過她未來會只愛你一個嗎?在別人眼里景丞媛高貴大方,美麗冷艷,但其實內(nèi)在的她愛刺激,有些小任性和小貪心。你不是第一個來見我,對我說想要追求甚至娶我母親的人?!彼畔律鬃?,雙眼滿是不屬于一個十二歲女孩的成熟與早慧。
晏修并沒驚訝稚楨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她的老成,只問她:“累不累?”
“嗯?”
“這樣操心。”大手伸來,一下便撫在了女孩的長發(fā)上。他并不怒斥她詆毀自己母親的話,更沒像之前那些男士一樣,因她的執(zhí)拗氣得皺眉。他用那一雙寬厚的大手輕易就推開了那自幼戒備森嚴的女孩的心房,只有那一下,輕得就像頭頂落了一片云。
“我……我想回家。”
窗外的秋蟬叫的生動有力,她提著書包匆忙站起。晏修送她回家,一路上,稚楨都沒敢再去看他。后來說起第一次心動,稚楨毫不猶豫地想起十二歲那個夏末。
3.
晏修見她進屋才離開。連拖鞋都沒換的稚幀跑到窗前的時候,他的車已經(jīng)沒了影子。
那晚景丞媛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聽她回來才放心的稚楨安然睡去,夢里依舊是多年前的夏天。那個瘦高的男人站在幼兒園的柵欄外,拿著好看的娃娃叫著她的名字:“稚楨,過來啊稚楨,讓爸爸看看你。”
記憶中的那張臉始終都是模糊地。對父親,稚幀從未好奇過什么,只是偶爾與景丞媛聊以前的事情,她總能或多或少聽她說些年輕時的事情。
景丞媛的故事中,她少年失去父親,與多病的母親相依為命,十六年的人生一直處于低谷,直至她遇見余先生。
他們相遇那天的場景很美,窗外的火燒云映紅了半邊天,他是為了尋找新電影的女主角才來的那家高中,在許多女生中挑選與角色相近的臉,那天他看了一整天都沒找到滿意的,直至即將離開的時候,才在學(xué)校的走廊看到了一個凝望著操場的側(cè)臉,彼時只有十六歲的景丞媛梳著齊肩的短發(fā),消瘦的臉上眼睛并不十分出彩,卻有一道很提氣的濃眉。余先生想都沒想徑直的走到她面前,然后很高興地說:“你愿意出演我的電影嗎?”
沒有介紹,就連生疏的開場白都免了,那個男人就那樣毫無預(yù)兆的闖進了她的世界,然后那個她點頭了。
十六歲那年,景丞媛離開學(xué)校走進電影公司,跟著余先生拍攝了那部成名作《詩繁》,這個很好的機遇對才接觸電影的景丞媛卻是一場磨難,初到片場不會演戲的她一直NG,就連制片人都大吼她到底在干什么,一眾演職員也并不給她鼓勵,只有余先生不埋怨她的笨拙,一直沖她笑,要她不要著急,為了幫她,許多個下戲的晚上,余先生都會等她在片場,然后一點點教她演戲,像是在打磨鉆石一樣用心。而最終他的心血并沒白費,她的演技越發(fā)成熟,在初冬的天氣,穿著牛仔短裙露出白色蕾絲短襪與光潔的小腿,將那個角色演繹得鮮活生動。十七歲那年,因《詩繁》的成功,她獲得人生中第一個新人獎,那之后片約不斷,開始了人生中最坦蕩的一段時光,也愛上了那個似引渡她超生的余先生。
而她十八歲那年,一直在等好本子的余先生開拍了另一部電影,卻沒找她做主角,她被經(jīng)紀(jì)合約捆綁,沒有接一部片子,靠著不好不壞的成績考上了大學(xué),她大學(xué)的第一學(xué)期,余先生的電影公映,票房并不理想,有記者問為什么不啟用她做女主角,余先生坦蕩對大眾說:“她還小。”
是呀,還小,只有十八歲的年紀(jì),除了有些天生的演技,她連這世上的好壞都分不清楚,所以他不肯讓她早涉世俗。而余先生越是這樣,她越覺得自己愛上那么關(guān)懷自己、照料自己長大的他,卻怎么都不敢表達。她第一次對余先生哭泣是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她醉了,壯著膽子問他:“我嫁給你可不可以?”
一個驕傲的女孩,那么卑微的求愛,卻被他干脆地拒絕。
也正是那年,余先生被美國一家電影公司邀請赴美拍攝新電影,她知道消息已經(jīng)是他即將離開的前一晚,她逃了片場的戲關(guān)掉手機去找他,那晚他的房子里,他們喝的爛醉,然后她在那一夜從女孩變成了女人。
說到這里的時候,景丞媛說:“我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讓他忘記我,只是不想讓他再當(dāng)我是孩子看?!?br>
“但是你有了我對嗎?”
她撫摸著女兒的長發(fā)道:“對,你和他很像,細長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有薄薄的嘴唇。”
稚楨趴在母親的懷里,“那你還愛他嗎?”
“愛?!?br>
“那為什么還要答應(yīng)別人的追求,比如晏先生?!?br>
“壞丫頭,在這里等著我。因為我明白,有些人是等不到的?!?br>
等不到的……稚楨十三歲那年夏天,娛樂新聞接連播報幾天,知名導(dǎo)演成婚,那名導(dǎo)演與她一樣姓余,那晚,已許多年沒喝過酒的景丞媛一個人喝得爛醉,看著那樣的母親,稚幀只覺得或許有一個人能好好愛她也是好的。那時候她只想到晏修。
4.
只是夏天過后,晏修一直沒有出現(xiàn),門戶網(wǎng)站能查到的消息也少得可憐,他似乎把一切都專注在了事業(yè)上。雖然晏修不再出現(xiàn),稚幀卻愛上了那粥鋪的味道,升學(xué)之后便常去,要一碗粥,一碟油條,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年時間,那一年稚幀越來越漂亮,追她的人也開始多了起來,最終她和學(xué)校的籃球隊長走在一起,每天下午坐在他的后車座回家,然后聽他講一路的笑話。
她再見晏修已經(jīng)是她十四歲那年的夏天了,依舊是巷子里的粥鋪,窗外的秋蟬叫的有力。那天稚楨并沒看到他進來,卻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碗桂花紅棗粥。”
她覺得那聲音好熟,就回頭去看,沒想到被薄薄的光影打得漂亮的真是晏修。
再見,十四歲的稚幀坐在椅子上發(fā)呆,不知道這時候過去要叫他什么,晏叔叔,晏修,還是喂。
躊躇許久才敢走到他跟前,然后不知如何是好的揪著衣角道:“那個……”
“余稚楨?”那三個字被晏修念出,讓稚楨感動得幾乎要流淚,他竟然還記得她。
兩個人再次坐在一張桌子上,似乎成熟許多的晏修道:“最近還好嗎?”
稚楨點了點頭,不再是兩年前那個一句話都不說的小丫頭,長大的她訴說著這兩年發(fā)生在她身邊發(fā)生的事情,最后炫耀一般與他說:“我戀愛了?!?br>
“真好,我像你這個年紀(jì)只會死讀書?!?br>
粥上桌,稚楨看著兩個碗道:“你約了人?”
推了紅棗桂花粥給她,晏修笑瞇瞇道:“一個人不能吃兩碗嗎?”
稚幀總覺得哪里不對,問他:“你為什么沒和我媽媽在一起?以前的人,總要追她很久。你是第一個這么沒耐心的?!逼鋵嵥鞠胝f,若你還想追求我母親,我不會再反對,只是話說出口卻變了味道。
“不是你問我,是不是真的愛她嗎?后來我想了很久,發(fā)現(xiàn)我并沒想象中愛她,又或許,對她的感覺不是愛吧。況且我不想辜負你。”
“辜負我?”
“對啊,不想辜負你。你是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呐⒆?,你懂得如何把你母親照顧好,你并非刻薄刁鉆,只是想給她一段幸福,你那樣用心守著你母親,讓我不知不覺就認真起來,回想了與母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知道你母親并不愛我,如你守護你母親那樣堅定一般,你母親在心里也守著她不肯放開的人,想明白之后,便不敢去打擾了,更羞愧曾對你說過這一生只會愛你母親那樣不負責(zé)任的話?!?br>
原來是這樣……在她降低要求的時候,明白游戲規(guī)則的他已經(jīng)淡然退場。
離開粥鋪那一路,十四歲的姑娘心理空蕩蕩的,只覺得或許以后再不能見面了,可是那天即將到車站的時候卻被叫停了腳步,回頭的時候,追來的晏修遞了一張名片給她?!拔译m然不追求你的母親了,但有事情還可以聯(lián)系我?!?br>
直至晏修離開,稚幀仍拿著那張薄薄的紙發(fā)呆,覺得能被他叫住,真好。
5.
稚楨十五歲那年與籃球隊長分手了。因為她明白那不是她想要的愛情,不是她想要的人。景丞媛對她說:“愛情就要這個樣子拿得起放的下。何況你在人生最美的年華里,還怕遇不到更好的?”站在稚楨面前的是一個并不寂寞的女人,她高傲,美麗,猶如盛開的玫瑰。
她如何也想不出,多年前,在最美年華的景丞媛是用怎樣的心情想要留下那個注定要遠去的人,她突然很心疼她。
也正是那一年,余先生的消息開始在娛樂版多了起來,旅美多年再次回歸,已成知名導(dǎo)演的他打算拍攝新片。不同于在外多年的大制作,新片中他回歸了最擅長的文藝風(fēng)。采訪的記者問他:“距離《詩繁》上映已經(jīng)過去十六年,余導(dǎo)演要重塑經(jīng)典?”
電視里的余先生沖著鏡頭淡淡一笑道:“不,是要向經(jīng)典致敬。”
“當(dāng)年一部《詩繁》捧紅了景丞媛,這次還會合作嗎?”景丞媛的名字在發(fā)布會現(xiàn)場被提及。
余先生卻并沒慌亂,得體回答道:“這部戲要啟用新人,我們合作可能要下次了?!?br>
因為那條娛樂新聞,稚楨在書房找到了還是她小時候看過的《詩繁》。那個下午,伴著十五歲的稚幀的是年少時的母親以及能把最殘酷的青春拍攝得猶如詩畫一般的余先生,那一刻她突然很想見見這個給了她生命,卻沒留在她身邊的爸爸。
去見一個國際大導(dǎo)演并不是什么輕松地事情,她可以求的人有限,但大多都與景丞媛相關(guān),她不想讓她這樣的好奇打亂她與母親的生活。
躊躇很久,她打了電話給晏修,說了自己是余稚楨,她想求他去見余先生。
晏修并不知她所求的深意,道:“見他做什么,你也崇拜導(dǎo)演?若是崇拜,為何不去拜托你母親?”
稚楨深呼一口氣,“你若不肯幫,我便拜托別人?!?br>
晏修領(lǐng)教過稚楨性子里的傲氣,只好道:“過幾日他會有個新聞發(fā)布會,我?guī)闳タ础!?br>
“謝謝?!?br>
那天掛掉電話,稚幀耳邊飄蕩著《詩繁》的片尾曲,想著年少時母親的樣子。母親十六歲那年已經(jīng)拍了電影,愛上了余先生,那她要不要在人生最美的年華里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呢?
再見晏修,他開著銀白色轎車,穿著淺藍色的襯衣,袖口亮得耀眼,待她上車,他笑著與她玩笑:“脾氣真是壞,不過問你為什么,便要我愛管不管?!?br>
“不,不是,我……”不似小時候那樣什么都不怕,長大的稚幀面對他的玩笑局促了起來。
“好啦,緊張什么,和你開玩笑的?!彼张f在等紅綠燈的時候把大手抬起,把她精心梳好的發(fā)弄亂。她依稀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也是這樣胡亂的揉她的頭發(fā)。
新聞發(fā)布會那天,晏修動用關(guān)系為她找了最好的座位,可是看到那個正對余先生的位置她如何也不敢去坐,反而退到最末位,亦要晏修陪在身邊。
記者的閃光燈中,余先生站在臺上,歲月讓他沒了多年前的俊朗,他帶著茶色的墨鏡,擋住了眼里的光。
原本在來之前,她想了許多話,甚至想要大膽地當(dāng)眾問他還記不記的景丞媛,只是當(dāng)她看到余先生,突然覺得對那個淡然的男人來說,她或許是并不存在的,她只是母親一意孤行的產(chǎn)物,是不曾帶著父親的期許和愿望誕生在這世上的,那種空虛感在那個下午占據(jù)那個驕傲的女孩的心。她一個人站在角落里,直至發(fā)布會結(jié)束,所有人都退去,才和晏修道:“走吧。”
“去哪?”
“帶我去喝一杯好不好?”
“小小年紀(jì),還學(xué)會借酒消愁。”
“你若不肯,我自己去喝?!?br>
那個冬天即將來臨的晚上,他們坐在這個城市的江畔,對著黑夜與江水喝酒,第一次喝酒的稚楨努力咽下苦澀的啤酒后,問晏修:“若有個不該愛著你的人,愛你愛的如癡如狂,甚至為你做許多在別人看來不好的事情,你會不會因為憐惜她和她在一起?!?br>
“不會?!?br>
“為什么?”
“稚楨,愛情并不是成全就能圓滿的,這世上的每一份感情都有它注定的歸屬,而那個女孩愛上不該愛的人,只因還沒遇見真正屬于她的那個。就像我與你母親,你讓我明白,我與她在一起并不合適。”
那個晚上,就著徐徐的風(fēng),她為晏修講了景丞媛的故事,她母親在她口中那樣堅強,直至十六年過去,都未曾忘記那個把她的生活徹底變了樣子的男人,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晚是晏修送酒醉的稚楨回的家,把她放在臥室的床上的時候,她手上銀鐲敲在床架上,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一如這個沉睡的女孩子,把最美的樣子隱在黑暗中,正等待時光去打磨。
7.
那次見面后,稚楨偶爾會在報上看到有關(guān)余先生的消息,而他們真正意義上的見面,已經(jīng)是稚幀十六歲生日那天了。
那是一個周五的下午,就像二十年前與她母親相遇時一樣,那個穿著米白色風(fēng)衣,帶著琥珀色眼鏡的導(dǎo)演,在即將日落的時候,走進她的教室,然后他什么都沒說,靜靜的凝望著教室里那些明媚漂亮的女孩子,直至他把目光停在角落里,那個神情有些微微呆滯的姑娘。
如果要稚楨說,她這一生經(jīng)歷的最為神奇的一天,她一定會說,她十六歲生日那天,上天為她送了一份大禮,那個高高的男人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仍是難以置信的,抬頭,就聽那個聲音很淡的說:“你喜歡電影嗎?”
點頭,她看著那雙被擋在鏡片后的眼睛發(fā)呆。
“那可不可以跟我去試鏡……”
沒等他說完,稚楨就道:“余先生,你知道我叫什么嗎?”
沒想到這個女孩會這樣問他,笑了笑,余先生問她:“你叫什么?”
“我叫余稚楨?!彼延嗄莻€姓氏拉了很長的音。
然后換作余先生發(fā)呆,他看著這個明媚漂亮的姑娘,想著多年前,第一次被丞媛告知有她的存在時,他在商店躊躇良久,終究買了娃娃去看她,幼兒園的柵欄里,那個梳著辮子的小姑娘坐在玩具車上,睜著懵懂的大眼睛,望著他,不論他怎么叫她,她都不肯走向他,就如同現(xiàn)在這樣。
那天,什么都沒說,余先生帶著助理離開,走前回頭去看的時候,稚幀并不看他,淡漠地望著窗外。
晚上放學(xué),受邀參加稚幀十六歲生日的晏修接她回家,自上車,往日總能與晏修說些有意思的事情的稚幀一直沒說話。她打開車窗被風(fēng)吹得發(fā)抖,才道:“我今天見到他了,還和他說了話?!?br>
“誰?”
“余先生,可是他并不記得我,最可笑的是,他像多年前與我媽媽第一次見面一樣,問我喜不喜歡電影,愿不愿意去跟他試鏡,晏修,老天真的很捉弄人。”
“那你和他說了什么?”
“我問他知不知道我叫什么,然后告訴他我叫余稚楨,與他一模一樣的余?!?br>
“好殺人不見血的一招?!?br>
凝望窗外,夜色深沉的猶如那女孩的心,想著余先生在她面前僵直的身子的樣子,她道:“其實見他沒有想象中害怕,說話的時候也沒有緊張,就感覺再見一個路人?!?br>
“你傷心了?”
“一點點?!?br>
“想哭就哭吧?!?br>
“你真的很討厭。”那個回家的晚上,那個即將慶祝自己十六歲生日的女孩子,在晏修的車上放聲大哭,她的人生從沒有因為缺少父親這個角色,變得悲慘,也不曾多么想見一見給了自己生命的他,只是當(dāng)他們真正見面,血液中那個叫血緣的東西卻作起祟來,讓她很想哭。
歸家,在車上擦干眼淚,稚楨又要晏修閉嘴,不能在景丞媛面前亂說話,晏修看著這個哭腫眼睛的姑娘,含笑點頭。
那晚,景家一片歡聲,稚楨似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把蛋糕抹在母親的臉上,而景丞媛抱著這個唯一的女兒,與她說:“稚楨,媽媽永遠愛你?!?br>
8.
稚楨的十六歲與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一起到來,她再不是那個懵懂的穿著校衫卻少年老成的問晏修是否是真正喜歡自己母親的小孩子,她長大了,高挑,長發(fā),眉眼精致。已有許多人追她。
只是在進入十六歲,她卻并沒有去戀愛,最常聯(lián)系的只有晏修,他帶無聊她去喝粥,帶煩惱的她去喝酒,他陪著她一起長大,而余先生與她自那次之后再沒見過。余先生的新電影公映,已經(jīng)是又一年之后了,依舊是那個冬天即將要來的時候,他電影的海報貼滿街頭,海報中,十六歲的女主角靜靜回望,眼眸深邃干凈。
而那整整一年時間,沒敢與稚幀見過一面的余先生在稚幀十七歲生日那天,委托晏修為稚幀送去一封長信。
那晚,吃過蛋糕,送走晏修,稚幀才打開那封她人生中第一封由父親所寫的信。
陌生的字體,卻硬挺漂亮。抬頭是英式的問好,他叫她稚楨,一如夢中的那個場景,他站在柵欄外叫她一樣。
余先生的信中,這個男人似敘述他的人生一般,告知稚楨他與她母親的故事,說道當(dāng)年面對母親的示愛而拒絕的時候,他寫到,我與丞媛相遇是她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候,父親去世,母親病重,若非我的出現(xiàn),她的人生或許會永遠停在低谷中,所以她那樣感激我,只是那時候的我之所以會拯救她,并不是因為愛慕與憐惜,只是想做電影。是命運要我們相遇,我年輕的時候從不想為了誰停下,所以面對你母親挽留,我只能拒絕,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這世上還有很多條路要我去走,只是讓我想不到的是,冥冥之中老天卻恩賜了一個你給我……
他的那封信足足十六頁的信紙,一氣呵成的字跡,讓稚楨似坐在他面前聽他講故事,講他少年時的不羈,講他知道有她在這世上的驚訝,講她不肯理會他,他獨自回美國時竟流了一路的眼淚,講這么年什么都不怕的他,卻獨獨不敢再來見她,他把他的一切就講給她聽,然后問她:“你還討厭我嗎?愿意來看我的電影嗎,我留了最好的位置給你?!蹦蔷湓捄?,干凈的信紙上,他似給朋友寫信一般落上了自己大名,余寒秋。
隨信而來的是兩張VIP的電影票,日期是明天的首映。
一個人坐了一整夜,拿著那兩張票,想著余先生寫信時的樣子,稚楨只覺得,他是不懂得如何去做一個父親的。
清早景丞媛起來的時候,稚楨已經(jīng)做了早點,而那兩張電影票一并擺在桌上。
“我們一起去?!?br>
看了一眼電影票,景丞媛道:“算了,你與你喜歡的人去看吧,據(jù)說這部片子不錯,是他近些年的經(jīng)典?!?br>
“媽……”
“稚楨,我不是不敢面對,只是覺得這么多年我該走出來,我不可能等他一輩子不是嗎,況且他已經(jīng)有了妻子。稚楨,你不要像我,一定要明白自己要愛上什么樣的人才會幸福,知不知道?!?br>
“嗯?!?br>
9.
余先生新片首映那天,稚楨約了晏修同去,晏修穿著正式的燕尾服去接她,而這個十七歲的姑娘也并沒失禮,似個大人一樣穿了晚禮服,短發(fā)被挽在耳后,露出漂亮修長的頸子,兩個相差十三歲的人在那個晚上踩著紅毯走進影院,引來了比明星更多的矚目,像極了一對璧人。
因為是回歸之作,余先生的新片被多家媒體關(guān)注,他們稱他是鬼才,可以把這史上最殘酷的東西拍出最美的色調(diào),而那部電影,也讓稚楨覺得有那樣一個爸爸是多么驕傲的一件事情,他把一個十六歲女孩在成長路上的孤傲,膽小,對愛的憧憬,詮釋的淋漓盡致,而那部與她沒有半分關(guān)聯(lián)的電影,在最后被余先生在大幕上寫下,謹以此片獻給我已長大的女兒,落款是爸爸。
沒哭,也沒去擁抱他以示慶賀,她在掌聲最喧鬧的時候離開。
那晚,晏修送她回家,冷風(fēng)吹著這個十七歲姑娘的長發(fā),她一個人默默地哭泣,晏修什么都沒說,把車停在江邊,待她哭夠才道:“想去做什么?”
“晏修,我可不可以喜歡你?”在她才邁入十七歲這一年,終于鼓起勇氣向這個她相識了五年的男人示愛。
寂靜的車廂沒有回答,那時候她已明白,或許自己已經(jīng)糊涂地走了與母親一樣的路:“如果不可以,當(dāng)我沒說過,送我回家好不好?!?br>
沒有啟動汽車,反倒是晏修問她:“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就覺得有你的人生很美,我可以在任何時候依靠你,遇見你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是為了我母親而來,那時候我就很喜歡你,后來再見你,我與你說了許多要你傷心的話,可是你一點都不生氣還問我累不累,你是第一個問我感受而不是責(zé)備我的人,那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愛上了你,可是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情,所以我與別人戀愛,試試自己會不會像喜歡你一樣喜歡別人,只是后來再見你,你知道你一下叫出我的名字我多高興,也正是那天你告訴我不再追求我媽媽,那時候我失望極了,總覺得和你再沒了關(guān)系,只是我沒想到你會給我電話,要我再聯(lián)系你,再后來你一次次的陪著我,陪我去見他,陪我喝酒,陪我過生日,在我成長的路上,你伴著我長大。”
板正稚幀哭著的臉,晏修鄭重地道:“稚幀,你確定你不是把我是爸爸看,對嗎?”
“對。原本我也不知道對你的愛與依賴是否是對爸爸的,可是我在今晚有了爸爸。所以我確定對你并不是像對爸爸的那種感覺,我是愛你的,永遠都不想離開地愛著你?!?br>
“那你知道我長你十三歲嗎?”
“知道?!?br>
“那我拒絕你,你會不會傷心?”
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女孩哽咽道:“我會哭死。”
“稚幀,你還小,等你長大,等你明白這世界還有許多更值得你愛的人。到那時候如果你仍愛著我,可以陪著我蒼老,我會張開臂膀迎接你的回來。所以今晚我……”拒絕你三個字還沒出口,那個已長大的女孩已經(jīng)湊到了晏修面前。
那個晚上十七歲的稚楨用唇堵住了他的拒絕,然后對這個略有無措的男人說:“別說話,好好吻吻我?!笔邭q的女孩子,唇瓣柔軟似花瓣,她生澀地吻著她喜歡的男人,雙眼止不住的落著眼淚,她明白,她的表白與這個吻之后,她將在成長的歲月中丟了什么,且永不再回來。
深吻后,安靜的江邊,一夜長大的女孩子道:“送我回家吧。”
那晚,哭累了的稚幀在車上沉睡,而看著她睡顏的晏修只道:“稚幀,我愛你,也請你在長大的路上,不要把我丟下?!?br>
無法面對他而假裝沉睡的夢里,稚幀把那句話記在心里,也許永遠都不會忘記,但也只是也許。
8.
十八歲那年,稚幀考去美國的大學(xué)念導(dǎo)演,余先生知道這件事情后為她打來電話,問她愿不愿意與他同住,聽著他電話里小心翼翼的語調(diào),她只道:“我要自己做主裝潢?!甭牭剿幕卮穑娫捘沁叺挠嘞壬袅撕镁?,終在哽咽之后掛掉電話。那年夏天,她被母親與晏修送出國,機場離別的時候。沒說要稚幀不要忘了他,晏修擁抱著這已長大的女孩子,然后與她說:保重。
后來,去了美國的稚幀,有了新的朋友,偶爾晏修到美國公干,他們也曾見過,再見稚幀仍會問晏修,你有沒有女朋友,而晏修的回答也總是沒有。
后來,稚幀與一個來自香港的留學(xué)生走到一起,與晏修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你有沒有女友的問題,她也再沒問過。
后來,稚幀和香港男孩留在了美國,再沒了晏修的消息。只是偶爾自國內(nèi)的朋友那里聽說,他依舊是一個人。
后來,就再也沒有后來了。
有些愛情,即便相依相伴長大,即便歷經(jīng)風(fēng)雨磨難,也會在堅定地守候了無數(shù)的后來之后,就沒了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