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小說里，妙玉經(jīng)常和惜春在一起。惜春雖然也是“金陵十二釵”之一，但她歲數(shù)小，性格不活潑，關(guān)于她的故事都比較散碎。
榮國府有四位賈家的女孩：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她們名字的前一個字，用諧音的方法組合成一個短句，是“原應(yīng)嘆息”，就是本該嘆息。四春之中，惜春最小。她第一次出場，是林黛玉進(jìn)賈府時，那時她還是個孩子。
但惜春雖然是個小孩子，她的身世中卻有很多奇怪的東西。
她生活在榮國府，但她原本是寧國府的人。她是賈珍的同胞妹妹。
她的歲數(shù)不僅比賈珍小很多，比賈珍的兒子賈蓉也要小十幾歲。
這表明她是賈敬晚年所生的孩子。在《紅樓夢》的故事里，從來沒有提到過惜春的母親也就是賈敬的夫人，那么只能理解成惜春出生不久，她母親就去世了。而賈敬呢，是在《紅樓夢》故事開始時，就已經(jīng)在城外道觀里修煉，其他一概不在心上。
這表明什么呢？惜春其實(shí)是賈敬一不小心生下的女兒。賈敬一心求仙，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她的存在。我們知道，賈敬直到小說的第六十三回才去世，但全書中，這父女倆竟然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交集。賈敬的心里，沒有這個女兒。
這就是說，惜春來到世上以后，實(shí)際上是沒有父母的。
她怎么會到榮國府來的呢？書中的解釋，是“因史老太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但這也是《紅樓夢》常用的“留白”的手法，還有很多信息，作者并不給予交代。譬如，老太太是不是因?yàn)檫@女孩生下來就是孤苦伶仃，對她感到憐惜，才把她要到自己身邊來的呢？這是留給讀者自己去體會的問題。
惜春不是還有個哥哥嗎？但是賈珍從來也不關(guān)心這個妹妹。也就是說，這女孩來到世上的時候，跟她血緣關(guān)系最親近的人，父親和兄長，都把她視為多余的存在。
前面我們說到過周瑞家的為薛姨媽送宮花的故事。當(dāng)時惜春和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兒在一起玩，看見周瑞家的來了，就笑起來，說：“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要剃了頭跟他作姑子去呢?？汕捎炙土嘶▉?，要剃了頭，可把花兒戴在那里呢?”這好像是一個玩笑，其實(shí)也是半真半假。她哪里能知道什么“看破紅塵”呢？她只是朦朧地感覺到自己是世界上一個多余的人。這個感覺正是父親和兄長傳遞給她的。
惜春在眾姊妹中年齡最小，老太太對孫女們也比較放松，她應(yīng)該有很多天真爛漫的表現(xiàn)，但是沒有。后來大觀園建起來了，姊妹們常在一起嬉鬧，這里面也很少聽到惜春的聲音。
抄檢大觀園時，惜春的個性中冷漠無情、固執(zhí)倔強(qiáng)的一面得了充分的顯示。
惜春的大丫鬟名叫入畫。當(dāng)時在入畫的箱子中找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還有一些男人用的東西。入畫哭著說明了情況：這些都是賈珍賞給她哥哥的。因?yàn)樗麄兊睦献幽锒荚谀戏剑缃窀迨暹^日子。叔叔嬸子喜好吃酒賭錢，交給他們恐怕就胡亂花了，所以哥哥悄悄地請老媽子帶進(jìn)來，叫妹妹收藏著。
書中說，惜春膽小，見了這個，害怕地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帶他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p>
但她并不只是膽小。在處分入畫這件事情上，我們看到小小年紀(jì)的惜春，有一種冷漠而無情的性格。
因?yàn)槿氘嫷慕忉屍鋵?shí)是合情合理的，王熙鳳就說，如果情況屬實(shí)，就只處分傳遞東西的人，饒過了入畫。惜春卻說：“嫂子別饒他這次方可?！睘槭裁茨兀繉韯e人會學(xué)樣。所以，“嫂子若依他，我也不依?！?/p>
王熙鳳已經(jīng)是嚴(yán)厲的主子，惜春卻認(rèn)為她不夠嚴(yán)厲。這不是膽小的問題。
按王熙鳳的方法，這事情本來已經(jīng)處理完了，但惜春卻不肯罷休。第二天，她又把尤氏請來，要她把入畫帶走。因?yàn)槿氘嬍菑膶巼蛇^來的丫鬟。
她跟尤氏說：“嫂子快帶了他去?；虼蚧驓⒒蛸u，我一概不管?！薄盎虼蚧驓⒒蛸u”，從一個小女孩的嘴里說出來，有一種特別可怕的氣息。
入畫跪下來一邊哭一邊哀求，尤氏和奶媽等人也都盡力勸說，惜春只是咬緊牙關(guān)不松口。
我們說二小姐迎春時，也說她因?yàn)閺男∪狈τH情的溫暖，所以對人冷漠。但迎春的冷漠，是和她的軟弱相聯(lián)系的。她不管別人的事，別人也不要麻煩她。當(dāng)司棋犯了事被攆走時，迎春沒有為她說情，卻讓另一個丫鬟繡桔給司棋送去一個絹帕包起來的小包，那里面可能是些碎銀子或者首飾，迎春讓繡桔帶話，說是主仆一場，彼此留個念想。
而這樣的一點(diǎn)點(diǎn)溫情在惜春那里是沒有的。因?yàn)樗睦镉泻蕖?/p>
惜春的恨，歸根結(jié)底是對寧國府的恨。入畫是寧國府派給她的丫鬟，在榮國府丟了她的臉。這證明，寧國府永遠(yuǎn)是她的禍根。
她也借著退回入畫的機(jī)會，向尤氏表明，她要切斷跟寧國府的關(guān)系。
她說：“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边@話聽起來很沒有邏輯。寧國府才是她真正的家，她卻說那是“你們那邊”；而且，她長大了，卻不便往那邊去了。這是什么道理？
惜春有自己的道理，這道理說出來令人震驚。她說：“況且近日我每每風(fēng)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上了?！?/p>
這是說：你們那里骯臟不堪，我不愿意跟你們在一起，被人說閑話。
寧國府以賈珍為首，荒唐墮落，知道的人很多。就連惜春這樣的小女孩，也有人說給她聽。但這些東西，別人都是私下里悄悄地說。世家大族，外面仍然是堂皇富麗，文雅高貴。惜春卻當(dāng)著尤氏的面把表面的裝飾掀開來，露出了里面很難看的東西。
尤氏不是沒有涵養(yǎng)的人。但是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從來沒有這樣赤裸裸的描述。于是年長的嫂子和年幼的小姑子爭執(zhí)起來了。
在這爭執(zhí)的過程里，惜春說到了自己的了悟。她還說：“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畫了?！?/p>
“了悟”是一個佛教概念，意思是徹悟人性和世界的本質(zhì)，精神上不再受世間任何力量的影響和束縛。因?yàn)檫@樣，惜春覺得自己對入畫無情不僅是正當(dāng)?shù)?，而且還證明了她境界高于常人，她“不糊涂”。
這樣一路說一路分析下來，我們可以理解惜春內(nèi)心深刻的痛苦：她雖是貴族小姐，實(shí)際上卻是一個在感情上被親人完全拋棄的人，她生下來就是多余的。這使得她對寧國府的一切都抱有痛恨的心情，也包括從寧國府派來，伺候她很久的，犯了很小過錯的丫鬟。
這樣的痛苦，驅(qū)使她從佛教中尋求解脫。而她尋求解脫的方法，是企圖忘情，是她自以為的“無情”。但是恨不能消除，何來“了悟”？何來“忘情”？這不過是內(nèi)心的掙扎而已。
在賈府還沒有完全敗落的時候，雖然惜春不是一個活潑的女孩，也并不特別招人喜歡，但是和姊妹們一起圍繞在老太太身邊，如果不去考慮寧國府的事情，生活總還是安逸的。她詩寫得不出眾，但她會畫畫。老太太提議讓她畫一幅大觀園全景圖，這讓她辛苦了很久，但這也是她難得的表現(xiàn)情趣和才思的機(jī)會。
到了續(xù)書寫賈府被抄、賈母去世以后，惜春對世俗生活完全失去了興趣和希望。她和妙玉常有來往，也是因?yàn)樗谡J(rèn)真考慮出家的生活。在第一百一十二回中，惜春愁悶不堪，獨(dú)自傷悲，心想：“父母早死,嫂子嫌我,頭里有老太太,到底還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迎春姐姐磨折死了, 史姐姐守著病人,三姐姐遠(yuǎn)去,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
這時候?qū)巼呀?jīng)不存在了。愛也罷恨也罷，那不再是能夠回去的地方。女大當(dāng)嫁，女孩的歸宿是在婆家，可是幾個姐姐的婚姻，沒有一個看得出是幸福美滿的；萬一像迎春那樣，更是生不如死。她需要尋求一個勉強(qiáng)可以保護(hù)自己的生存空間。
這時候從小就有的出家的念頭強(qiáng)烈地凸顯出來。惜春是一個固執(zhí)的女孩，她打定了主意，誰也拉不回來。尤氏和王夫人想要勸阻她，她明確說：要么死，要么出家，只有兩者選一。
于是她就成功了。
《紅樓夢》第五回“金陵十二釵”的畫冊中，關(guān)于惜春的判詞是一首詩，它的后二句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dú)臥青燈古佛旁”。續(xù)書完成了原著的預(yù)設(shè)。
但是，這其實(shí)只是逃脫?！傲宋颉睉?yīng)該有一種恬淡和安靜，可惜春那時不過十三四歲，她只是帶著生命中的一切恐懼，逃到青燈下，古佛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