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著要寫一篇關(guān)于探春的文章,翻書時翻到了“鴛鴦拒婚”一回,想著也不急,先看看這一段。然而《紅樓夢》到底不是別的書,只要對大致情節(jié)有個基本了解,翻開哪里都能看起勁,這一回也不知看了多少遍,而這一次又看出點不同的意思來。少不得要將探春丟下,先說一說“鴛鴦拒婚”里的人和事。
此事的開頭,是邢夫人找兒媳婦王熙鳳商議,說賈赦有意納賈母的大丫頭鴛鴦為妾,怕老太太不給,問鳳姐有沒有法子促成此事。鳳姐自然知道鴛鴦的秉性,但她總不好說要考慮原樣的意見,便拿賈母勸邢夫人,大體兩個意見,一是賈母離不開鴛鴦的照顧,二是賈母對賈赦這么大年紀還老納妾素有不滿。按理說她的話說的是很圓滿的,不愧素來能說會道的形象,然而碰上個榆木腦袋那也沒用。
鴛鴦(左)和賈赦(右),鴛鴦是賈赦母親賈母的大丫頭
大凡不可理喻的人,是無意于去仔細理解他人的意思的,而一定會避開別人講的道理而自說自話,或歪曲他人的看法再行反駁,邢夫人便是如此??葱戏蛉笋g斥鳳姐這段話,其實是很有意思的,她首先說:“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鳳姐并沒有說大家子不能納妾,而是在強調(diào)鴛鴦這個人對賈母的特殊性,況且大家子納妾,和賈赦一大把年紀還不斷納妾并不是一碼事,賈母覺得這樣對賈赦的身子不好也跟大家子能不能納妾無關(guān),可邢夫人好像沒弄明白鳳姐的意思似的,覺得鳳姐就是不滿賈赦納妾。然后邢夫人又說即使她勸賈赦不要納妾賈赦也“未必依”,“未必”兩個字說明她并沒有勸過賈赦,后來賈母知道了之后,教訓(xùn)邢夫人說她應(yīng)該勸阻才是,邢夫人卻又說:“我勸過幾次不依?!笨芍活^怕得罪賈赦而不敢勸阻,一頭怕在婆婆賈母跟前留下壞印象,實是個懦弱怕事的人。
懦弱怕事的人只會在上位者面前扮無辜,在下位者面前卻是非常橫的,王熙鳳不過跟她分析了一下此事的麻煩,她便說鳳姐是在派她的不是,她是鳳姐的婆婆,這一頂帽子壓下來,鳳姐如何還敢再勸阻,于是立馬換了一副面孔。鳳姐真是明白這類人的心理,他們打著的是“商議”的旗號,實則只是要你的“支持”,肯定他的看法,以增添一點虛幻的自信,你的真實意見他們本是不在意的。就好比很多人對自己的觀點不那么自信時,便想著找一找、看一看別人有沒有表達過相同的意見,好像多一個人與自己看法一致,自己的看法便離真理近了一分,至于若在找的時候看到了相左的意見,便自覺不自覺地忽略掉。鳳姐意識到不能再勸后,便順著邢夫人的意思,說的此事好像已經(jīng)板上釘釘一般沒問題,邢夫人果然開心了。
兒媳王熙鳳(左)和婆婆邢夫人(右),邢夫人是賈赦之妻,鳳姐丈夫賈璉的繼母
作者借著這個事,呈現(xiàn)了一個愚蠢懦弱的邢夫人,這個人出場不多,然而在這個故事中異常鮮活起來,與之相對應(yīng)的,作者又賣弄了一把王熙鳳的聰明。邢夫人本是想著拉鳳姐同擔此事,可鳳姐哪肯冒這個惹惱賈母的風(fēng)險?她連鴛鴦都不想得罪,可這頭是公公婆婆啊,從那時的法理上說,甚至是高于父母的存在。故而鳳姐在此事中,可謂使盡渾身解數(shù)躲事,至于為鴛鴦著想,暗地里幫點忙,承擔一點挨罵的風(fēng)險,那是完全沒有的,如何把自己摘出去,是鳳姐的全部目標。首先想的就是不能讓邢夫人懷疑她的立場,絕不肯先去賈母處,以免萬一鴛鴦拒絕了,邢夫人會懷疑她透露了風(fēng)聲,而且鴛鴦拒絕的話,證明她原來勸的對,邢夫人豈不羞惱?搞不好跟袁紹殺田豐一般,遷怒于她。便想法子讓邢夫人先過去,說自己立馬跟來,跟了半天,也沒動身。
聰明的鳳姐,又要管理榮國府大小事務(wù),調(diào)教出來的使喚丫頭自然也得機靈,作者不放過一點機會寫那些本不甚相干的人,力圖使每一個角色活靈活現(xiàn),于是豐兒也有機會抖了個機靈。鳳姐擔心邢夫人失敗后回來羞惱,在丫鬟面前下不來臺,便讓平兒去大觀園里逛逛,但人算不如天算,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誰知平兒又碰到了鴛鴦和襲人,邢夫人在鴛鴦不答她的話后,找鴛鴦的嫂子去說服鴛鴦,結(jié)果被鴛鴦一陣懟,平兒、襲人也在一旁幫腔。他嫂子回話時便向邢夫人告了狀,王熙鳳一聽平兒的名字立馬急了,生怕疑到她身上,連忙要把平兒叫回來幫忙勸鴛鴦,豐兒立馬說是林姑娘叫了好幾次叫去的,使鳳姐擺脫了嫌疑,這口鍋就這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厮o了毫不相干的黛玉。邢夫人被耍了,卻沒有半點被耍的痕跡。
邢夫人勸鴛鴦
平兒和襲人在這件事中還算仗義的,但這仗義仍是有限的。她二人也不過是丫鬟,雖然都知已經(jīng)分別是賈璉和寶玉的妾,但實際上卻連姨娘名分都沒有,怎敢攪合大老爺?shù)暮檬拢识仓皇窃邙x鴦嫂子試圖那她倆回懟鴛鴦時,才出來搶白她嫂子,說自己并不是什么小老婆,以她倆的身份,能在這個時候做到這個程度,自然已是極限了。然而平兒和襲人在此事中值得我們注意的,并不是她倆做了什么,而是她倆并不能對鴛鴦有充分的同理心,并不能理解鴛鴦的急切,而是持一種雖然我不會幫大老爺?shù)@事終究與我無關(guān)的心態(tài)。
平兒在大觀園里碰到鴛鴦,便笑道:“新姨娘來了!”然后襲人來了,她二人有戲謔著給鴛鴦出主意,一個說讓鴛鴦跟了賈璉,一個說讓她跟著寶玉,這樣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這其實就是在拿此事取樂,作者寫平兒、襲人說話,都用的是“笑道”,而面對這個“笑道”,鴛鴦則是“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關(guān)鍵是這不是什么小事,而是真的關(guān)系鴛鴦一生的大事,可我們看不到平、襲這兩個閨蜜能真的急鴛鴦之所急,最近流行一句話,說“世上本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其實真正的感同身受并不重要,這對人的期待未免過高,只要有一定的感同身受,也就夠支撐我們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然而其實一定程度的感同身受雖有,但卻也是很少的,我們在生活中多數(shù)時候是平兒和襲人,他人的事,總歸主要是談資,至多不過內(nèi)心黯然一下,以示自己還有人情味,這不能不令我們悲哀。
鴛鴦懟嫂子,襲人(左一)、鴛鴦(左二)、平兒(右二)、鴛鴦嫂子(右一)
然而,在此事中,我們有幸看到一位能夠理解鴛鴦之痛苦的人,那就是寶玉。寶玉得知此事后,邀請鴛鴦、平兒去怡紅院喝茶,她倆和襲人“在外間說笑”,我們自然可以想象,這個“笑”仍是來自平、襲,而寶玉呢?“將方才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蔽ㄓ兴?,理解鴛鴦之苦,并替鴛鴦傷心不快,如果我們仔細體會寶玉此時的心情,當會升起一股暖意?!氨瘺鲋F,遍披華林,能呼吸而領(lǐng)會者,惟寶玉而已?!濒斞赶壬搜?,可謂知寶玉了。然而寶玉此意,鴛鴦是不知道,就好像鳳姐打平兒后,他為平兒傷心,平兒也不知道一樣,從功利的角度講,這種暗暗的理解與同情,對他人毫無用處,但我們讀者卻知道,人間自有暖意,人間自有好人。只要知道這一點,便多了一份努力生活的勇氣與信心。
相比于平兒、襲人和寶玉這些外人,真正令人寒心的,卻是鴛鴦的親哥嫂。首先是他嫂嫂,聽邢夫人說了之后,“自是歡喜,興興頭頭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他是私豪沒想到鴛鴦會拒絕的,她和邢夫人一樣,覺得攀上高枝是多么好的事,哪有人那么傻會拒絕,則此婦實一貪利附勢之人,絕不肯考慮、體諒鴛鴦自己的意見,其人便如鴛鴦所罵:“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王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從鴛鴦這段話可知,他哥嫂在家里或常常用話頭暗示她要爭取作姨娘,故而鴛鴦對她嫂嫂之氣,或許由來已久,而于此火燒眉毛之際爆發(fā)出來。她哥哥其實是頂著壓力的,賈赦專門把他叫去訓(xùn)了話,故而她哥哥的表現(xiàn)倒不像她嫂嫂那么主動,而亦有不得已的成分,,然而鴛鴦假意答應(yīng)后,哥嫂二人的“喜之不勝”,又暴露出即使是親生哥哥,不得已的成分終究有限,說替妹妹委屈難過,是沒有的事。
鴛鴦哥哥金文翔
說了這么多人,終于要說到此事的主角——賈赦和鴛鴦了。此事令人最可悲嘆的,并不在于以上種種人情冷暖,而更在于鴛鴦面對命運的無力,以及有權(quán)勢者的為所欲為。這一點,在賈赦對鴛鴦哥哥說的話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全文引在下面:“我說給你,叫你女人和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后誰敢收他?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zhuǎn)意,有多少好處!”
我看這段話時,不由得暢想起鴛鴦原本可以有的未來,她最可能情況,當是“外邊聘個正頭夫妻”,以賈母對鴛鴦的疼愛,以及鴛鴦的積蓄,她嫁的人雖不可能是富貴之家,但應(yīng)該不會太差,而以鴛鴦的為人,日子當也能過的平穩(wěn)祥和,夫妻倆做點小生意,置辦點田地,和和美美的過著小日子。然而以此一事,她只剩下兩條路:剪了頭發(fā)做姑子、一輩子不嫁人,或者抹脖子自殺。因賈赦偶然心頭一熱,一個美好女子的美好人生,便如此斷送,豈不令人唏噓。人們想到這段故事,多嘆服鴛鴦的勇敢決絕,卻忘了這份決絕是什么換來的。而她拼著自己的一生取得了賈母的保護之后,面對種種人生的可能,只能一一舍棄,《肖申克的救贖》里謳歌的“希望”,于她已然是最可怕的事了,以后每當她想想自己的未來時,都必有一個糟老頭子擋在眼前。而且她已然得罪了賈赦,得罪了邢夫人,在眾人面前鬧了個天翻地覆,日后在榮國府如何自處,眾人對他的態(tài)度是否還能一如往常呢?種種難處,可想而知。
權(quán)勢的嚇人,并不止于此。賈母在留下了鴛鴦之后,還不忘安撫自己的兒子,她對兒媳婦邢夫人說:“我正要打發(fā)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么人,我這里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能?!辟Z赦果然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名叫嫣紅。作者何以要寫的這么細,還說年紀與名字,因為有名字有年齡,此人才顯得真實,我們不知這個嫣紅是什么人,經(jīng)歷過什么,但其中的曲折悲苦,自然不會比鴛鴦少。
鴛鴦在賈母面前拒婚
此事之尾聲,在賈母一時錯怪王夫人,她本要罵賈赦夫婦假孝順,但賈赦夫婦不在跟前,這不孝順的話,在場自然就是小兒媳王夫人領(lǐng)著,且王夫人不敢辯,薛姨媽、薛寶釵、王熙鳳、寶玉、李紈皆與王夫人有這樣那樣的關(guān)系,自然要避嫌,作者又借著這個機會讓探春表現(xiàn)了一把,且為后面王夫人對探春倚重、使之管家一事鋪墊。
我們看鴛鴦拒婚一事,若是只注意鴛鴦一人一事,這未免辜負作者的才氣與用心,作者能通過這一件事,呈現(xiàn)如此錯綜復(fù)雜的世貌人情,沒有高超的文字操控能力,是辦不到的,而《紅樓夢》的妙處,多在這等以一事勾連眾人與他事上,此等筆力,國內(nèi)文學(xué)甚或世界文學(xué),亦無出其右者。且作者明白他事與眾人皆圍繞鴛鴦拒婚一事,絕不肯走遠,以免跑題導(dǎo)致突兀。如在賈母錯怪王夫人后,探春提醒她這事與王夫人無關(guān),后一長段總無鴛鴦,而是賈母問寶玉、鳳姐,自己錯怪了王夫人,他們怎么也不提醒,這一段實與鴛鴦無涉,但是探春、寶玉、鳳姐所說的話卻總扣著鴛鴦之事,探春說大伯納妾,小嬸子怎會知道,就知道也推不知道,寶玉說總不好幫著娘說大伯的不是,鳳姐直接夸鴛鴦,說老太太把丫頭調(diào)教得太好,怨不得人要,故而一長段鴛鴦雖沒說話,然句句有鴛鴦之事,這就叫不跑題。
張愛玲說《紅樓夢》是要一奉十的書,亦即你本只打算看一件事,作者卻寫出了十件事,誠哉斯言!
聯(lián)系客服